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韩王世子跪伏在他脚下,披头散发,抖如筛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身上衣袍凌乱,散发出一阵阵恶臭,鲜血顺着他的袍袖衣摆滴滴答答淌了一地,金砖地上一条长长的血迹。
  李德看着李玄贞:“你做了什么?”
  不等李玄贞开口,韩王世子先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以头触地,额头砰砰砰砰磕得直响。
  “陛下!太子疯了!太子杀了我阿耶!杀了我三叔,杀了我四叔……六个人,六个大活人啊!全都死在太子剑下!府中所有宾客亲眼所见!太子一定是疯了!他手刃亲族,连自己的亲叔父都下得了杀手!”
  “陛下!我阿耶随陛下征战,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有功于社稷,本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不想竟惨死太子剑下,何其冤枉!”
  “太子癫狂暴虐,残忍狠毒,诛杀叔父,此等凶徒,怎配为储君?!侄儿身为人子,决不能坐视亲父无辜惨死而忍气吞声,陛下若不给侄儿和其他李氏族人一个交代,侄儿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为家父讨一个公道!”
  殿中岑寂,无人做声,唯有韩王世子的大哭声回荡在内殿每一个角落。
  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众人明白了事情原委。
  今天韩王府上大宴,在座的都是李氏宗亲,酒酣耳热之际,李玄贞忽然现身,众人又惊又喜,正想问他前线战事,他忽然拔剑而出,一剑杀了韩王。
  顿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王府卫兵立刻拔刀迎了上去,却不是李玄贞的对手,他一人一剑,从大厅一直杀到内院,亲手杀了六个李氏族人,满身浴血,双眼赤红,就像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
  现在王府里一片哭声,世子的母亲哭晕了三回。
  李德苍老的面皮微微抽搐了几下,看着李玄贞,浑身哆嗦,沉默了半晌,忽然一声闷哼,往后仰倒。
  “陛下!”
  “圣人!”
  太监们一拥而上,搀扶住李德。
  李德推开太监,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手指直指李玄贞:“孽障!孽障!”
  他当众手刃族亲,事情肯定已经传遍长安,如何收场?
  李玄贞狭长的凤眸微微挑起,扫一眼哭哭啼啼的韩王世子,眸底掠过一阵凶狠的戾气。
  韩王世子目睹六个族亲被杀,早就被李玄贞吓破了胆子,见他在李德面前也是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顿觉毛骨悚然,转身就往外爬:“太子要杀人灭口了!”
  李玄贞没有理会他,趁所有人注意力在韩王世子身上,身形突然暴起,跃向御案,锵的一声,抽出御案之侧的宝剑,剑尖直指李德。
  众人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阻拦。
  李玄贞一掌挥开扑上来的太监,剑尖一寸一寸刺入李德的右肩。
  李德没有躲闪。
  众人两腿直颤: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射杀李仲虔,可现在行刺的人是太子,李德不发话,谁敢真的对李玄贞下杀手?
  李玄贞扣住李德肩膀,手中继续用力:“父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李氏族人吗?”
  李德勃然大怒,一掌击出,掌风浑厚。
  李玄贞宝剑脱手,不要命似的继续往前扑。
  李德大惊,怕伤着儿子,咬牙收回双掌,手腕一翻,改为手背拍向李玄贞,李玄贞摔倒在御案前。
  太监哆嗦着上前为李德处理伤口,李德一把推开太监,拔出肩上的宝剑。
  珠帘晃动,金吾卫赶了过来。
  李德厉声道:“都退下!”
  金吾卫对望一眼,苦笑着退到屏风外。
  李德扔了宝剑,“为什么要杀你的叔父?”
  李玄贞望着他,冷笑:“那年乱军攻入魏郡……其他人都逃了出去,只有我阿娘和我被困在城内,你以为这是巧合?”
  李德瞳孔猛地一张。
  李玄贞爬了起来,接着道:“乱军是被他们故意放进城的,只因为他们想置我和阿娘于死地。那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和其他世家议亲了?”
  李德面色沉凝。
  李玄贞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你是大将军,人人都说你以后会成为一方霸主,阿娘配不上你,他们想要一个能给李家带来助益的主母,韩王当时领兵守卫魏郡,明明知道我和阿娘受困,故意见死不救,拖延着不派救兵……”
  他闭了闭眼睛。
  “那晚大门被他们从外面锁上了,他们还放了把火,想烧死我们母子。我和娘逃了出去,到处都是乱兵,我吓得大哭,阿娘安慰我说,阿耶是大英雄,只要找到阿耶就好了,谁也不敢欺负我们。”
  他睁开眼睛,凤眸里一片荒凉。
  “李德,到处兵荒马乱,我阿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还带着一个孩子,你知道她遭受了什么吗?”
  李德猛地瞪大眼睛,双手颤抖。
  李玄贞面无表情。
  李德上前一步,紧紧攥住李玄贞的衣领,苍老的面孔狰狞扭曲,再无平时的气定神闲。
  “你疯了,居然如此诋毁你的母亲!”
  李玄贞回望着他:“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和阿娘吃了多少苦头。”
  李德脸色青白,几如厉鬼,牙齿咯咯响,松开手,踉跄着往后退。
  李玄贞直直地看着他:“阿娘经历了那么多,她以为只要找到你就好了,后来,我们找到你了……你正在迎娶谢家女,你当着我阿娘的面,对谢家女说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正是李德和唐盈成亲的那晚,他亲口立下的誓言。
  李德没有稳住身形,哐当一声跌坐在御案前,打翻了狻猊香炉,面容扭曲:“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告诉你?”李玄贞目光冰冷,“在你迎娶妇的时候告诉你,然后再被你抛弃?”
  唐盈已经不信任李德了,她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认清了现实。
  所以,当她和李氏族人、谢家婢女争吵,听见李氏族人含沙射影说她不配为夫人的时候,又惊又怒,怀疑谢家人知道她逃难途中遭遇了什么。
  李玄贞一字字地道:“阿娘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寻常妇人,她实在太害怕了,结果动了胎气小产,孩子刚生出来就没了气息。”
  李德面色惨白,双唇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盈娘小产了?
  “阿娘当时已经做好了打算,让人掩埋了孩子。后来乳娘告诉我,如果人人都知道阿娘小产了,只会以为她是伤心抑郁才轻生,那样的话,你怎么会一辈子忘不了她?所以她要乳娘为她隐瞒,在你归家的那天一把火烧了院子,只有这样,才能让你铭心刻骨,愧疚一生。”
  她死了,保全了名声,为李玄贞争取到世子之位。
  李德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李玄贞捡起地上的宝剑:“阿娘得到她想要的了……可是阿娘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当世子?”
  乱世之中,他别无所求,只想和阿娘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他劝唐盈别和谢氏相争,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早日结束乱世,每个人都能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
  当知道阿娘又有了身孕的时候,他欣喜若狂。
  他是兄长,他会好好爱护自己的弟弟妹妹,为他们撑起一片天,让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
  妹妹刚出世就死了,来不及长大。
  阿娘也死了,死的时候疯疯癫癫,要他为她报仇。
  李玄贞跪在母亲面前,含泪立下誓言。
  他恨李德,恨这个乱世,恨所有人,他要所有人为母亲陪葬。
  对母亲的愧疚让他丧失理智,让他反复无常。
  他明知李瑶英是无辜的,一次次心软,又一次次因为想起母亲而硬起心肠。
  “我已经查清楚了,那晚指使仆人锁住院门的人已经死在我的剑下,你迎娶谢家女的时候,阻拦我和阿娘去观礼的人不是谢家人,是李氏族人。”
  “人我都杀了。”
  “我不能完成阿娘的所有遗愿,我对不起阿娘,等到了九泉之下,我向阿娘赔罪。”
  李玄贞转身,朝着御案走过去,一剑斩下。
  “太子住手!”
  一声破空之声呼啸而至,羽箭刺破空气,狠狠地钉在李玄贞肩头。
  李玄贞晃都没晃一下,手中长剑斩向李德。
  金吾卫目眦欲裂,飞扑上前,挡住这力若千钧的一击,抱着李德打了几个滚。
  其他人继续放箭。
  李玄贞脸上神情麻木,再次举起宝剑。
  他夜夜梦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有在赤壁的那段日子才有短暂的安宁,不再被噩梦缠绕。
  给他带来片刻安宁的阿月,被他亲手送上了绝路。
  他自作自受。
  李玄贞脸上浮出一个清浅的笑。
  利箭如蛛网,朝他罩了下来。
  他唇边带笑,倒了下去。
  “不!”
  李德推开金吾卫,爬起身:“都给朕停手!”
  金吾卫连忙收起弓箭。
  李德踏过满地乱箭,冲到李玄贞跟前,扶起他。
  李玄贞浑身是血,挣扎着摸起一支箭矢,扎向李德。
  李德拨开他的手:“璋奴,你疯了!”
  他非要逼自己下令让金吾卫下手杀了他?他是太子,日后的皇帝,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留给他的,他为什么不屑一顾?
  李玄贞咧开嘴,牙齿都被鲜血染红了:“李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只有这样,他才能解脱。
  他想做阿娘的长生奴,不想要用阿娘的命换来的世子之位啊!
  李德目眦欲裂。
  ……
  半个时辰后,太极宫传出一道消息,太子李玄贞酒后发狂,误杀韩王等人,李德暴怒,下令将他幽禁在地牢之中。
  举世震惊。
  李氏宗亲十分不满,几位王妃披麻戴孝,跪在宫门前痛哭,朝中大臣上疏弹劾,都被李德以雷霆手段镇压。几天后,大理寺查出韩王草菅人命、强掠良民、收受贿赂、霸占良田等数十条罪状,韩王世子也被牵连其中,因罪入狱。
  李德斩了一批贵戚,没有见好就收,而是继续彻查宗室,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他趁机流放了几位亲王,下手狠辣,毫不留情,朝中大臣噤若寒蝉。
  在这期间,李德不断派人劝说李玄贞,李玄贞始终一言不发。
  两天后,太子妃郑璧玉进宫,在地牢里见到自己的丈夫。
  “大郎……”她递出一枚蜡封的羊皮卷,“这是从伊州送回来的。”
  李玄贞一动不动。
  郑璧玉轻声道:“文昭公主还活着。”
  李玄贞身子一僵,猛地睁开眼睛。
  “你说什么?”
  他嘶声问。
  郑璧玉道:“你派人送朱绿芸去伊州,那些人无意间探听到消息,文昭公主还在人世,她被海都阿陵掳走了。”
  朱绿芸无故失去踪影,李玄贞不闻不问,郑璧玉百思不得求解,直到杜思南送来这枚羊皮卷。
  原来人是李玄贞送走的,朱绿芸想和姑母团聚,他成全了她,顺便派亲兵潜伏在她身边,查清楚北戎安插在大魏的耳目。之前他假装不知道朱绿芸的去向,只是为了迷惑北戎人。
  这个男人把所有人都安排好了。
  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郑璧玉看着李玄贞的眼睛,用耳语般的声音道:“大郎,现在的你还杀不了圣上……你心里还有牵挂,文昭公主是你的心结,她还活着,你去找她吧,当初是你把她送走的,现在也该由你把她接回来。”
  “这是你欠她的。”
  李玄贞低着头,紧紧攥住羊皮纸卷,手背青筋暴起。
  
 
  ☆、碰头
 
  流水淙淙, 槐荫浓绿,依依垂柳随风轻拂。
  马车驶过跨河而过的长桥, 停在河滩前, 侍者护卫退了下去,郑璧玉掀开车帘, 目光睃巡一圈,示意李玄贞可以下车。
  李玄贞头裹平巾帻,身穿一袭半新不旧的窄袖布袍, 跳下马车,亲兵牵来马匹,马鞍旁挂有箭囊包裹等物。
  郑璧玉没有下马车,坐在车厢里,淡淡地道:“殿下, 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李玄贞回头看她:“玉娘, 谢谢。”
  郑璧玉一笑:“殿下倒也不必谢我, 我只是在还殿下当年的恩情。”
  李玄贞想起那个男人,怔了怔。
  桥边风大,郑璧玉抬手掠起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大郎, 当年你没杀郑武,我很感激你。”
  ……
  郑武是郑家的世仆, 后来成为郑璧玉的护卫, 她第一次嫁人的时候,郑武送她出阁,看着她和丈夫步入青庐, 洞房花烛。
  郑璧玉从来没有多看郑武一眼,她是世家嫡女,出身高贵,贤名远扬,注定要嫁入高门做主母,怎么可能自轻自贱、垂怜家中奴仆?
  她成亲的第二天,郑武离开了。
  他上了战场,跟随郑家公子征战沙场,从最小的士卒开始,一点一点积攒军功。他英勇杀敌,很快得到升迁,但是乱世之中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终究只是谢家世仆,任他再怎么拼命,最后也只是郑家公子身边的小校尉。
  郑璧玉的第一个丈夫死在李家手上,城破的前几天,郑武来找她了。
  “女郎……赵家不是李家的对手……魏军过几天就能攻进城。”
  他提着把刀,站在阶下,满身是血,神情局促,黑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郑璧玉。
  最后,他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话:“跟我走吧,我带着女郎离开,以后一辈子对女郎好。”
  郑璧玉自小熟读女训,循规蹈矩,从来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
  那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决心,提着裙角一步一步迈下石阶,走到郑武面前。
  郑武心花怒放。
  他们一句话没说,彼此对望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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