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就在郑武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脚步声骤响,郑家派来的人混进赵府,找了过来,跪在郑璧玉脚下:“女郎,咱们家的远支如今就在魏郡大将军帐下,颇受信重,郎君遣仆来告知女郎,魏军势如破竹,赵家气数已尽,请女郎不必惊惶,魏郡李大将军已经传下指令,魏军不会冒犯女郎。”
  仿佛有阵风吹过,郑璧玉心头刚刚燃起的那把火立时熄灭。
  她留在赵家,等待族人来接她。
  郑武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
  不久,赵家覆灭,李家派人上门聘请,郑璧玉嫁给了李玄贞。
  成婚那一晚,她坐在青庐之中,温婉端庄,李玄贞坐在她身旁,俊朗沉静,两人都平淡得近乎冷漠,没有露出什么欢喜之色,贺喜的妇人也不由得面色讪讪,不敢出言调笑。
  半夜时,红烛高悬,宾客都离去了,郑璧玉望着摇曳的烛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红了眼圈。
  李玄贞看了她一眼,站起身,道:“你先安置吧。”
  郑璧玉一愣。
  这时,院墙后传来一阵打斗吵嚷声,有人高叫着有刺客。
  李玄贞掀帘出去。
  不多时,郑武被五花大绑着扭送到李玄贞面前,护卫盘问他,他一言不发。
  李玄贞举起了刀。
  帐中的郑璧玉心有所觉,找了出去,认出郑武,呼吸一窒。
  郑武看到她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
  郑璧玉浑身僵直,却没有开口阻止李玄贞。
  长刀落下,她死死咬住牙齿,一声不吭。
  郑武也没有出声。
  他没死,那一刀只削掉他的几根头发。
  郑璧玉的眼泪流了下来。
  李玄贞示意其他人退下,解开郑武的束缚,回头看着郑璧玉。
  “你们走吧。”
  郑璧玉双目含泪,一步步走到李玄贞面前,朝他下拜。
  “那世子该怎么办?”
  李玄贞提着刀,脸上既无愤怒,也无憎恶,平静地道:“我的妻子只要是郑氏嫡女就够了。玉娘,我不是个好丈夫,假如玉娘只求世子夫人的尊荣,我保证会尊敬你、善待你,其他的,我给不了。玉娘既然心有所爱,不该委屈自己,我会处理好接下来的事,你父亲不会派人追杀你们。”
  “我会让秦非护送你们离开,你们可以先去南楚避避风头,日后我再娶一个郑氏女,郑家依旧门第兴旺。”
  郑璧玉低声饮泣,郑武喜出望外,拉起她的手,带她离开。
  没有后顾之忧,没有追兵,没有可能会连累家族的负疚……郑璧玉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可以放下所有重担,随郑武离开。
  可跨出院门的那一刻,她却停下了脚步。
  郑武停了下来,低头看她,脸上的神情从狂喜、疑惑到茫然,震惊,愤怒,失望,最后是心如死灰。
  他太了解郑璧玉了,她生来就是一个冷情冷性的女子,理智而克制。
  她是世家女,抛弃身份和他离开,以后两人怎么度日?怎么面对世人的指指点点?
  嫁给李玄贞,她就是李家世子夫人,以后还可能成为太子妃,甚至妻凭夫贵成为一国之母,她怎么甘心为一个身份卑微的世仆放弃这一切?
  郑武自嘲地笑了笑,轻轻松开郑璧玉的手。
  “尊卑有序,毋相僭越。仆痴心妄想,望世子和世子夫人恕罪。”
  郑璧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拂去眼角泪花,回到青庐,枯坐了一整夜。
  几年后,郑璧玉无意间听到一个噩耗,郑武死了。
  郑璧玉面无表情,淡淡地喔一声,继续和席间妇人谈笑,回到内院,抱着儿子哄他吃热黍羹,脸上依旧挂着笑。
  她笑了一整天,直到半夜,忽然从梦中惊醒,叫出了郑武的名字。
  一张帕子递到她面前,李玄贞看着她,凤眸里没有一丝嘲笑轻视,道:“玉娘,节哀。”
  郑璧玉潸然泪下。
  ……
  长桥前,柳烟脉脉。
  李玄贞站在骏马旁,问:“玉娘,你后悔过吗?”
  郑璧玉摇摇头:“殿下,我从未后悔过。”
  她了解自己,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大郎,我不后悔……可是每每想起郑武,我心里都会觉得好像空了一块,不管拿什么来补,都没法补上那一块空缺。”
  郑璧玉看着李玄贞,真诚地道:“我已经没有弥补的机会了,所以从前不管你和朱绿芸怎么闹,我还是希望你能和心爱的女子双宿双栖。”
  这几年李玄贞对她不坏,她是二嫁之身,新婚当晚又差点和另一个男人离开,他知道她的一切,也明白她所求的是荣华,从未取笑轻视过她。
  她感激他,可怜他,她清醒理智,心早已苍老,只要家宅安定,完全不在乎他身边的莺莺燕燕。
  他还有为爱折腾的机会,多好啊!
  “大郎,文昭公主还活着,你还有赎罪的机会,认清你自己的心,别因为仇恨蒙蔽你的眼睛,人死不能复生,别给自己徒留遗憾。”
  李玄贞出了一会神,翻身上马。
  “玉娘,我这些年不肯放过李仲虔,最后阿月被迫和亲,她为什么还要冒死派亲兵向我示警?”
  郑璧玉抬起下巴:“殿下以为七公主应该对你、对整个朝堂怀恨在心,坐视北戎偷袭大魏,要整个大魏和数万万百姓跟着陪葬么?”
  她一笑。
  “殿下,你太小看人了。”
  李玄贞挽起缰绳:“是啊,我太小看人了。我总是告诉自己,李德是天子,他有他的不得已,天下还未一统,我不能因为一己私仇杀了他,所以我先朝李仲虔下手,世子之位是阿娘用命换来的,谁也别想抢走。”
  他沉默了很久,这些年的过往一一闪过脑海。
  “阿月给过我机会……如果那时候我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她的善意,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
  他太执拗了。
  “我和李德有什么分别?”
  时逢乱世,大好男儿,不思重振山河,平定乱世,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因为母亲的遗愿是非不分,浑浑噩噩。阿月被逼得走投无路,依然能在私仇和大义中果断选择大义,他有结束乱世的抱负,却心胸狭窄,纵容下属阴谋算计忠良之后。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他为心魔所困,根本不配为一国储君。
  “玉娘,你是一个好母亲。”李玄贞轻轻踢一下马腹,“好好教我们的儿子,别让他像我这样。”
  郑璧玉点点头:“你放心。”
  骏马迈开马蹄,渐渐走远。
  就在此时,城门方向传来如雷的马蹄声,烟尘狂卷,数十骑快马奔驰而来。
  “太子殿下——”
  为首的裴都督一声大吼:“留步!”
  李玄贞没有回头。
  裴都督怒吼:“殿下,圣上有令,殿下再往前踏出一步,我等就放箭了!”
  李玄贞依然没有回头。
  快马冲上桥头,裴都督咬了咬牙,沉声道:“放箭!”
  金吾卫应喏,弯弓引弦,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连响,羽箭如蝗雨,罩向李玄贞。
  李玄贞策马向西而行,背影坚定孤绝。
  阿月还活着,他还有恕罪的机会,不管阿月会不会原谅他,他都要去救她。
  从前的那个李玄贞已经死了。
  裴都督到底不敢下杀手,只能目送李玄贞的身影消失在脉脉柳烟中,回宫复命。
  “圣上,太子殿下走了。”
  李德肩上的剑伤还没好,闻言,哇的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
  唐盈用命换来的储君之位,李玄贞真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半辈子的心血,就这么废了!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李德看着奏章上鲜红的血迹,双手直哆嗦。
  他最珍爱的儿子也弃他而去了。
  御案前香烟袅袅。
  ……
  李玄贞离了长安,快马加鞭,吃喝都在马背上,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凉州。
  凉州当地官员大吃一惊,李玄贞叫来守将,一一部署下去,众将得令。
  他换了匹良马,灌满水囊,带上几匹预备换乘的空鞍马,踏上西行之路。
  当巍峨的祁连山脉出现在天际尽头处时,他戴上毡帽,换上厚实的皮袄,昼夜不停,继续赶路。
  北戎警戒森严,严禁汉人入关,好在他出发前得到亲兵的线报,一路上避开对方的岗哨关卡,有惊无险地进入河陇地区,偶尔撞见一队巡逻的北戎兵,被对方盘问,他二话不说直接斩杀对方,抢走对方的马匹,然后迅速换一个方向前行。
  四野茫茫无垠,风声呼啸,天地间不见其他颜色,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一日,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又累又饿又冷又渴,越过白雪覆盖的山岭时,突然听到一声锐响。
  一支铁箭划破风雪,激射而出。
  李玄贞身子后仰,躲开铁箭,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骏马受惊,扬起前蹄,高亢嘶鸣。
  几个黑影从雪地中窜起,扑到山道前,勒住惊马,其中一人走到李玄贞跟前,一刀斩下,气势凌厉。
  凛冽的被风吹开他脸上的乱发,一双阴冷的凤眼。
  李玄贞一个打滚躲开那柄长刀,撕开脸上的面罩。
  对方认出他,怔了片刻,随即,凤眸里腾起熊熊燃烧的怒火,抬臂横刀,面容狰狞。
  李玄贞看着对方,没有做出还击的动作:“李仲虔,明月奴还活着。”
  他一直派人跟着李仲虔,知道他在这一带寻找李瑶英的尸身,来河陇就是为了告诉李仲虔这个消息。
  听到妹妹的名字,李仲虔浑身一震,硬生生停下手中长刀,凤目怒张,上前一步,抓住李玄贞的衣领:“你说什么?”
  声音嘶哑,双眸血红,眼神阴沉,像是要生啖他的血肉。
  “我没有骗你。”李玄贞一字字道,“我以性命起誓,她还活着,叶鲁部覆灭的时候,她被海都阿陵掳走了,消息是从北戎那边传来的,千真万确。”
  李仲虔一语不发,眼睛红得似要滴出血来,紧攥着李玄贞衣领的手滚过一阵阵的战栗。
  他看向旁边的亲兵,动作诡异。
  亲兵跪倒在地,声音轻颤,朝他点头:“郎君,您不是在做梦!您没有疯!七公主还活着!”
  李仲虔血红的眼睛闪现几丝亮光,“明月奴还活着……”
  这些天他一次次梦见小七,梦见她伏在他膝前撒娇,梦见她高高兴兴地迈开腿学走路,梦见她从昏迷中醒来,看到他的脸,双眼放光:“阿兄,你还活着!”
  他梦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帐篷里哭泣,周围都是粗鲁的叶鲁部人,她哭着叫他的名字,要他去救她。他想救她,可是身体却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眼前只有一片灰茫茫的荒野。
  有时候他梦见自己找啊找,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她,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吃吃地笑:“七公主还活着呀?你在找什么?”
  梦中的李仲虔欣喜若狂,对啊,他好傻,小七还活着呢!
  醒来后,他呆呆地靠在山洞里,回味刚才的那个梦。
  梦境有多美好,苏醒的那一刻就有多撕心裂肺。
  千里之外的李玄贞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以为这又是一场离奇的梦境。
  亲兵跪在他脚下,告诉他这不是梦。
  小七还活着。
  李仲虔转过头,直视李玄贞,凤眸闪烁着冰冷阴鸷的寒光,银芒一闪,长刀落下。
  李玄贞朝后飞掠,躲开了这狠辣的一刀。
  “明月奴在北戎,李仲虔,凭你这几个人,怎么救她出来?就算你能救她离开北戎,你们怎么回中原?”
  他立在雪地之中,面容沉静。
  “没有向导,没有指引,你多久才能找到她?一年?两年?”
  “李仲虔,我的人现在就在北戎牙庭,我有办法在两个月之内抵达伊州,你杀了我,谁带你去救明月奴?”
  李仲虔瞳孔翕张。
  李玄贞道:“你我之间的账,以后自有算清楚的一天。现在,我只想先救出明月奴。”
  李仲虔收了长刀。
  什么都比不上小七的安危重要。
  小七,别怕,等着阿兄,阿兄来救你了。
  
 
  ☆、高昌
 
  十天后, 李仲虔、李玄贞一行人抵达沙州。
  北戎颁布了禁边令,守卫极其严密, 过往商队和行人都要经过仔细的盘查。
  李玄贞早有准备, 从凉州出发时提前做了部署,利用先前抓住的一名义庆长公主细作, 伪造过所,伪装成北戎探子,以“为义庆长公主进献寿礼”的名义通过北戎守军的搜查, 顺利潜过关隘,还一路大摇大摆入住北戎的驿站,走最便捷的快道,索要最好最快的马匹。
  期间偶尔有守将怀疑他们的身份,被抓的细作便暴怒, 呵斥守将, 颐指气使, 跋扈张狂,威胁说到了伊州牙庭以后请义庆长公主为他做主,把守将打发到萨末鞬吹西北风去。
  萨末鞬比碎叶、康国、史国等地更远, 物产丰富,商贾辐辏, 它正好处于通往波斯的丝绸之路北道, 无数商队途经此处,将中原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源源不断运往西方,地理位置险要。北戎这些年极速扩张, 瓦罕可汗对葱岭南北的所有富饶之地都垂涎已久,之前曾派出一支队伍远征,那支队伍最远到达萨末鞬,之后就没有讯息了。
  北戎内部等级森严,大部分军士是平民出身,都怕被打发去萨末鞬送死。
  守将本就将信将疑,见亲兵态度嚣张,不敢得罪了他,立刻放行。
  细作告诉李玄贞等人,义庆长公主和亲突厥以后,先后嫁给老可汗父子三人,后来他们那一支臣服于北戎,义庆长公主落入北戎贵族之手,那个贵族正是海都阿陵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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