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她揉揉眼睛,起身开门,一道清冷目光落到她身上。
  “苏将军?是不是阿青他们有消息了?”
  苏丹古没回答,径自进屋,瑶英跟上他。他扫一眼坐榻,瑶英会意,乖乖坐下,等着他开口,他也跟着落座,伸出手,手上没戴平日那双皮手套。
  瑶英脸上神情有些茫然。
  苏丹古视线落在她手腕上。
  瑶英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再抬头看他,无言对视了半晌,她猛地反应过来,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凝霜皓腕,伸到苏丹古面前。
  苏丹古垂眸,为她搭脉:“这是公主第几次拖延服药?”
  瑶英忙道:“我往日都是一月服一次药,算上这次,大概有三四次拖延了几天。”
  那是在北戎营地的时候,她怕海都阿陵发现她的弱点后故意折磨她,不敢让他瞧出端倪,等他不在营地的时候才敢服药。有次她刚服完药海都阿陵就回来了,当时她很紧张,强撑着没露出异样,衣衫都湿透了。
  苏丹古接着问:“每次散药都和昨晚一样?”
  他问话声音冰冷,有种让人无所遁形的威压,瑶英从小就怕郎中,老老实实地回答:“差不多,不过没昨晚那么难受。”
  苏丹古没说话,两指搭在瑶英腕上,垂目思考。
  瑶英忍不住问:“苏将军,我这几年只要按时服药就不会犯病,这次提前发作,不知是什么缘故?”
  苏丹古收了手指,“公主先天虚怯羸弱,多日奔波劳累,加之忧惧于心,气血不足,才会提前犯病。”
  瑶英嗯一声,她担心李仲虔冲动之下出事,急着回中原和他团聚,又不想成为亲兵的累赘,有时候身体不舒服也不当回事,继续咬牙坚持,这一次提前发作,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天实在太累了。
  苏丹古道:“公主以后若觉得身体不适,须立即服药,不宜拖延。”
  拖延的次数多了,可能会拖成大症候。
  瑶英回过神,点点头,歉疚地道:“我记下了,这次给将军添麻烦了。”
  苏丹古低头看她。
  她跪坐在坐榻上,微低着头,发丝乌黑丰泽,双颊雪白,眼睫轻颤,神情有些不安。
  本是千娇万宠、锦绣堆里长大的雍容公主,不该流落域外。
  苏丹古站起身。
  瑶英跟着站起来,送他出门。
  苏丹古转身,道:“公主身体不适,如实告知我便是,不必隐瞒,也不必硬撑,更不能拖延服药。”
  瑶英心中微暖,应了一声:“多谢将军提醒,我记住了。”
  一个时辰后,亲兵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出现在瑶英房门前。
  “阿兰若趁着看管不严,出门抓齐了药,刚刚煎好的,公主趁热喝了罢。摄政王说公主的身子还没好,得喝了这些药。”
  瑶英愣住了,接过药,道:“请你转告摄政王,我不碍事的,还是别让阿兰若去冒险了。”
  他们还没脱离险境,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给苏丹古添麻烦。
  亲兵笑了笑,道:“公主是病人,就别担心这些事了,好好养病。阿兰若在高昌待了这么多年,不过是出去抓药而已,不会有事的!”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看一眼瑶英。
  “公主,我们离开王庭的那几天,阿史那将军向我们传达王的指令,王说,此行高昌,我们都要听摄政王的吩咐,还有,我们的任务是护卫公主的安全,其他的事我们不必管。”
  瑶英怔了怔。
  亲兵嘿嘿一笑,有些难为情:“公主病了,是我们照顾不周,公主一定要好好将养。”
  不然他们回去怎么向王交代?
  瑶英端着滚烫的药碗,出了一会神,笑了笑,谢过亲兵,回屋喝药。
  当天下午,城中的戒严稍稍松了些,阿兰若出门打探消息,亲兵按苏丹古的吩咐去城中另一个碰头处。
  瑶英请亲兵去一趟市坊,她和谢青几人约定过,假如他们失散,就往市坊递送消息。
  夜里,亲兵和阿兰若一前一后回到庭院。
  亲兵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在另一个碰头处遇见缘觉,两人一起回来了。
  瑶英立刻去见缘觉。
  缘觉受了伤,面无血色,一边胳膊软软地搭在腰间,进了屋,先给苏丹古行礼,小声道:“摄政王,尉迟国主没有失信,那晚埋伏的人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那些人是依娜公主的亲兵。”
  
 
  ☆、义士
 
  伊娜公主是瓦罕可汗的侄女, 尉迟达摩的夫人。
  昨晚苏丹古、瑶英和缘觉分头离开王寺,缘觉顺手把那个高昌内侍带了出来, 想着等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之后再严加审问, 可惜他们运气不好,没能在戒严之前逃出来, 只得返回王寺躲避。
  那个内侍生怕缘觉杀人灭口,连哭带嚎,赌咒发誓说尉迟达摩绝不敢设下陷阱害人。
  缘觉嫌内侍聒噪, 打晕了他,换上他的衣裳在王寺打探情况。今天中午王寺的人已经撤回王宫,而王宫里三层外三层由依娜夫人的亲兵层层把守。缘觉这才找到机会逃出王寺。
  瑶英听到这里,眉头轻蹙。
  她刚到高昌就特意去逛市坊,向消息灵通的胡商打探消息, 胡商告诉她, 尉迟达摩和依娜夫人关系紧张。
  北戎骑兵擅长抄掠攻打, 不擅长守城,更不擅长经略一方。高昌地形特殊,瓦罕可汗认为攻打高昌之后还必须派兵驻守, 功不半劳,不如以联姻的方式控制高昌, 从高昌抽取高额赋税, 以供养北戎王庭,于是派了两万大军围攻高昌,逼迫尉迟达摩迎娶依娜为妻。
  当时尉迟达摩已经娶了一位望族出身的正室夫人, 夫妻俩相敬如宾,感情甚笃,而依娜夫人比他年长,此前曾先后嫁过几位突厥贵族。北戎大军压境,他不得不废了发妻,迎娶新夫人。
  据说,新婚之夜,尉迟达摩曾对身边人说:今日之辱,他日必还!
  依娜夫人仗着是北戎公主,作威作福,骄奢淫逸,纵容属下劫掠来往商旅所得的奇珍异宝。她带来的部属豪奴欺压高昌臣民,将高昌王室搅得一团乌烟瘴气,民怨沸腾。
  这对夫妻剑拔弩张,依娜夫人曾当众嘲讽尉迟达摩懦弱无用,是瓦罕可汗的手下败将,还曾有侍者看见尉迟达摩气冲冲地离开她的房间,脸上好几道抓痕。
  瑶英问缘觉:“现在王宫的情形如何?依娜夫人为什么会派兵守在王寺?”
  缘觉道:“王宫的护卫都是依娜夫人的亲兵,属下猜测,尉迟达摩可能被软禁了。”
  瑶英眉头皱得愈紧:“难道依娜夫人发现我们了?”
  缘觉摇摇头,小声说:“属下审问过那个内侍了,他说依娜夫人和尉迟达摩这一年来时常争吵。尉迟达摩和先前的夫人育有一子一女,依娜夫人想将那对子女送去北戎王庭为质,尉迟达摩不答应。前不久,依娜夫人瞒着尉迟达摩把姐弟俩送了出去,尉迟达摩勃然大怒,追上姐弟俩,带回王宫,和依娜夫人大吵了一架,骂依娜夫人是蛇蝎毒妇,依娜夫人气得抽死了一个女奴。”
  “昨晚王宫戒严,尉迟达摩没有现身,今天上午,几辆马车出了王宫,直奔北戎牙庭去了。内侍认得车里的人,是世子的亲随和乳母,几人哭哭啼啼的,押送他们的人是依娜夫人的奴仆。”
  瑶英沉吟片刻,心中雪亮。
  她明白昨晚发生什么了。
  依娜夫人为了将丈夫和发妻的子女送去北戎,不惜发动宫变软禁丈夫,而他们和尉迟达摩约定密会的日子正好是依娜夫人动手的时候。
  他们来得太巧,恰好搅进高昌的宫廷政变。
  这么看来,王寺的变故和海都阿陵没有关系,他在北戎王庭一直被排挤,和依娜夫人没什么交情。
  缘觉叹息道:“依娜夫人嫁来北戎的时候带了一千多个北戎兵,王宫守卫森严,我们没机会和尉迟达摩密会了。”
  尉迟达摩被软禁,也就失去了作为盟友的资格,而且他的一双儿女被送去北戎,他敢和王庭结盟吗?
  他们这次出使可能无功而返。
  瑶英没说话,抬头看一眼一旁静默不语的苏丹古。
  倒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不过……
  她心里默默盘算。
  依娜夫人软禁丈夫,送走他的一双儿女,高昌贵族畏惧北戎,噤若寒蝉,王城一片风平浪静,城中的戒严彻底松懈下来。
  瑶英几人仍旧待在庭院,阿兰若每天煎药,请她服用,她连吃了几剂药,很快痊愈。
  两天后,进城的老齐和谢冲终于给她带来谢青的消息。
  谢青为保护小王子金勃受了伤,暂时不能挪动,他们现在躲在一处很安全的地方,这几天没有人追杀他们。
  瑶英松口气。
  海都阿陵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顾及到方方面面,更不会想到他们正好会出手救下金勃,他没来高昌,只派了人埋伏在金勃身边,那几个杀手已经尽数命丧亲兵刀下。
  确定海都阿陵不在附近,瑶英心里的顾虑少了些,拿定主意,找到苏丹古,征求他的意见。
  苏丹古神出鬼没,她找了好久才在回廊前找到他。
  如果不是他站立的姿势太紧绷,她会以为他在欣赏庭间的皑皑白雪。
  “法师慈悲,令苏将军护送我至此,深情厚意,铭感五内……”
  瑶英走上前,道明来意,说了一堆场面话。
  苏丹古淡淡地扫她一眼。
  瑶英被他这一眼看得呼吸停了一下,笑了笑,直接问:“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会不会给将军带来不便?”
  苏丹古双眸凝望土墙上的积雪:“公主自便。”
  瑶英想听的就是这句回答,不过苏丹古说得这么干脆,她有些出乎意料。
  他语气清淡,却又有种不论发生什么他都能一肩扛下的气势,瑶英紧张的情绪缓和了几分,转身离开,想到什么,回过头,看着苏丹古的背影。
  这道背影清癯挺拔,立在那里,千峰万仞,他为擎天。
  他杀人无数,但刀下没有一条冤魂,金刚怒目,也是为了降伏四魔,保一方安定乐土。
  瑶英出了一会神,轻声问:“苏将军,佛子根本不在意我这次出使高昌是成是败,对不对?”
  亲兵说了,昙摩罗伽的指令是帮她向中原传递消息。
  苏丹古没做声。
  瑶英站在原地不走,声音拔高,又问了一遍,嗓子甜脆。
  他不回答的话,她可以再问一遍。
  苏丹古背对着她,沉默了半晌,微微颔首。
  瑶英嘴角轻翘,这才转身走开。
  ……
  第二天,瑶英在齐年的带领下继续逛市坊。
  不想太引人注目,她穿着打扮一如本地胡女,出入都以面纱遮脸,身边跟随的亲兵换成会说胡语的缘觉。
  一连几天,缘觉跟着瑶英逛遍所有市坊店铺,还去了几处祆祠、寺庙,每天混在比肩接踵的人群当中,所带的金银波斯币流水一样花了出去,换来一大堆贵重精美的珠宝首饰、丝绸锦缎。
  其他亲兵问他每天出去干了什么,他欲哭无泪:文昭公主出手阔绰,看到什么买什么,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一个养尊处优、尽情挥霍的娇娘子,完全不像在干正事,他怎么回答?
  与此同时,齐年和阿兰若每天昼伏夜出,送出一封封书信。
  依娜夫人软禁了丈夫,为了安抚人心,每天都在王宫设宴款待王公贵族,期间尉迟达摩短暂露了几次面,王宫歌舞升平,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却是暗流涌动。
  这日大雪纷飞,寒风咆哮,瑶英带着亲兵来到市坊,走进一间卖葡萄酒的铺子,登上二楼里间。
  齐年和两个汉人等在门前,小声道:“公主,都安排好了,赵家,张家,王家,杨家今天都会派人过来。”
  瑶英颔首。
  缘觉跟随在她身边,不解地问:“公主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会客?”
  他这几天给瑶英当护卫,知道她在想办法给高昌的豪族递送消息,豪族大多是河西、河陇世家之后,心向故国。
  瑶英道:“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信任,在这里见面更稳妥。出了事,我们随时可以离开。”
  缘觉点点头,心道,公主考虑周到,阿兰若是王庭的人,不宜暴露。
  两人刚到没一会儿,三名侍女托着捧盒进屋,身后跟了几个抬箱笼的少年,都是商队的人,少年打开箱笼,顿时满室宝气浮动,华光闪耀。
  缘觉看得眼花缭乱,这些不是公主前些天采买的珠宝吗?
  瑶英示意缘觉在屏风前等着,进了里间。
  缘觉不敢往里看,垂手在外边等着,只听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珠宝簪环一一送了进去,侍女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腰酸背痛,头昏脑涨,终于听到里面瑶英传唤的声音,立刻打起精神,抬起头,转过屏风,视线落到屋中,目瞪口呆。
  屋中洒扫洁净,珠帘轻晃,地上铺着精美的摩羯文毡席,设宝榻、坐具、写满诗文的金漆屏风,榻前几只鎏金狻猊香炉,香烟袅袅,一室清芬。
  一名女子端坐榻前,粉面朱唇,妆容细致,颊边一对笑靥,眉心一朵翠钿,云髻高耸,缀满金翠花钿,蓬松鬓边一朵碗口大的颤巍巍的复瓣牡丹花,似红非红,似白非白,一袭鱼子缬罗窄袖短襦,外罩满织折枝红花绿叶龙绡半臂,底下束一条暗花绫罗十二幅绛红长裙,肩挽泥金银绘花鸟披帛,雍容华贵,艳光照人。
  容光之盛,让人不敢逼视。
  几缕天光透过窗扇漫进屋中,落在她鬓边那朵牡丹花上,也不知道这朵花是从哪里得来的,粉白花瓣上竟然似有露珠滚动,愈发衬得头发乌黑,眉眼端丽。
  她含笑看一眼缘觉,眼波盈盈,整间屋子的光瞬时都涌进了她的双眸里。
  一刹那间,这里仿佛不是深处大漠的高昌王城,而是几千里之外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城。
  缘觉呆呆地望着李瑶英,下巴半天合不上。
  瑶英朝他眨了眨眼睛,长睫扑闪,眉梢眼角用胭脂绘了淡淡的晕花,比平时成熟了些许,一举手一投足,明艳妩媚。
  “吓着你了?”她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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