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尉迟达摩和依娜夫人虽然是夫妻,却水火不容,城中豪族向依娜夫人告密,无疑就是对尉迟达摩的背叛,公主把信送给尉迟达摩,不就是借刀杀人吗?
  他还以为公主和佛子相处久了,打算既往不咎,以德服人呢!
  瑶英迎着杨迁诧异的视线,微微一笑。
  如果直接放过那些人,不出三天,依娜夫人的亲兵就找上门了,她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去感化那些狡诈之徒。
  杨迁眯了眯眼睛,想了想,有些幸灾乐祸:“公主这么处置他们,很好。”
  尉迟达摩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手杀人,但是也不会轻轻放过,想来那些人少不得吃点皮肉之苦。让他们吃点教训也好,免得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巴巴地跑去告密。
  想明白了这事,杨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即想到瑶英的处境,面露惭愧之色,道:“我这些年无所事事,没有兵马,不能护送公主回中原。”
  瑶英正想和他谈这事,道:“公子是河西都指挥使之后,必定熟读兵书,家学渊源,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
  “公主直言便是。”
  瑶英敛容正色,朝杨迁行礼,一字字道:“杨公子可愿为我招募兵马,训练义军?”
  杨迁脸上肌肉滚过一道震颤。
  瑶英直视着他,缓缓地道:“大丈夫当配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我观杨公子非池中物,他日必能扬名天下,一展抱负。”
  不论结果是什么,这一次至少他已经知道中原王朝并没有完全放弃失陷的河山,他不会绝望孤独而死。
  杨迁胸膛剧烈起伏,双眼亮如星辰。
  ……
  缘觉坐在车厢外,听着车厢里杨迁激动得发颤的声音传出,心里也跟着发颤。
  这个汉人到底在和公主谈什么?怎么谈了这么久?
  他神思恍惚,眉头紧皱,一边觉得恼怒,一边又疑惑自己为什么恼怒,当马车停下来时,他赶紧收敛心思,飞快巡视一圈,确定安全,出声示意。
  毡帘掀开,个子高挑的杨迁跳下马车,大步离去,整个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一双眼睛比星子还亮。
  缘觉悄悄翻了个白眼。
  他们继续在巷子里转悠,直到确定后面没有尾巴跟着了才掉头回庭院。
  夜已深了,四下里寂静无声,漫天雪花飞舞。
  马车驶进后院,缘觉跳下地,转过身,想扶瑶英下来,打起毡帘,看清车厢情景,一愣。
  一星昏黄灯火微晃,瑶英靠在车厢角落里,双手抱臂,眼睫低垂,像是睡着了。
  她今天见了好几拨人,精疲力竭,和杨迁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嘶哑了。
  缘觉有些为难,正在犹豫要不要吵醒她,留守庭院的亲兵大踏步走过来。
  “公主回来了?摄政王要见公主。”
  缘觉呆了一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替瑶英觉得心虚。
  
 
  ☆、摘面具
 
  车厢里, 瑶英被亲兵的声音吵醒,长睫轻颤。
  “苏将军要见我?”
  她坐起身, 抬手掠了掠鬓边散乱的发丝, 浅睡苏醒,双颊微红, 眉梢那对用桃花胭脂绘出的晕花颜色变浅了点,愈显艳丽,像即将绽放的花苞, 颤颤巍巍地张开花瓣,露出鲜嫩的娇蕊。
  庭燎照耀,摇曳的烛火朦朦胧胧地笼在她脸上,灯下看美人,动人心弦。
  缘觉心尖猛地一颤, 直觉不该让摄政王见到现在的公主, 不过还是立刻飞快放好脚凳, 心里暗暗庆幸,还好公主换下那身雍容的花钗礼衣了。
  瑶英下了马车,穿过庭院, 踏上石阶,脚步有点晃。
  缘觉想了想, 抬脚跟上, 亦步亦趋跟着她。
  堂中烧了一炉火,屋外大雪纷飞,屋中一室毕剥轻响, 苏丹古坐在炉火前,背对着门口,身影凝定不动。
  瑶英走了进去,“苏将军。”
  苏丹古没有回头,指了指几上一封书信,手上戴着那副黑色兽皮手套。
  瑶英拂去肩头落雪,走到他身边,盘腿而坐,拿起信细看,嘴角轻轻翘了一下。
  “我们可以去见尉迟达摩了。”
  她将信扔进火炉里,轻声道,声音暗哑。
  苏丹古看着炉中窜起的幽蓝火苗,平静地道:“海都阿陵来高昌了,今天苍鹰在大海道发现了他的白隼。”
  瑶英心跳加快了几分,眉头轻蹙。
  海都阿陵来了,她得尽快料理完这边的事情,早点回王庭,免得撞上海都阿陵。
  “杨迁告诉我,依娜夫人每天都在王宫举办宴会,他可以带我们混进宴会……夜长梦多,我们明天就去见尉迟达摩。”
  瑶英看向苏丹古。
  苏丹古戴着面具,火光映在那张青面獠牙的鬼脸上,面具下的碧色双眸里闪动着两簇亮光。
  他不说话的时候冷冰冰的,浑身戾气,着实有些吓人。
  可这个人却会在她难受的时候坐在床边为她念经。
  他说海都阿陵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惶恐不安,但是他的语气那么平淡,平淡到驱散了她的焦虑,想到他在身边保护自己,她就没那么紧张了。
  瑶英轻声问:“将军以为如何?”
  苏丹古武功高强,即使依娜夫人的亲兵守卫森严,他也能随意出入王宫。
  在佛寺的时候,小沙弥和她说起过,曾经有一个部落趁北戎大军压境时从背后偷袭王庭,当时王庭的五支军队全都在正面迎敌,实在抽不出兵力迎击,部落一路长驱直入,沿途百姓携家带口逃回圣城。其他垂涎王庭富贵的小部落也想趁火打劫,见有人尝到了甜头,摩拳擦掌,带兵攻向王庭。
  战报送抵昙摩罗伽案头,朝中人心惶惶,昙摩罗伽临危不乱,只派出一个人就解决了一场危机。
  那个人就是苏丹古。
  他一个亲兵都没带,只身一人独闯敌营,一袭玄衣,一把长刀,在万军中斩杀对方的首领,然后全身而退。
  首领的儿子继任酋长之位,没有退兵,第二晚,苏丹古再次出现在部落牙帐中,斩下新酋长的头颅。
  一夜杀一人,只杀头领。
  十天过去,十个首领人头落地。
  苏丹古就像传说中的鬼魅修罗,即使是守得铜墙铁壁般的大营,他也能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围攻王庭的部落闻风丧胆,不等天亮,立刻拔营,掉头逃回部落,唯恐成为苏丹古刀下的亡魂。
  很显然,苏丹古想见尉迟达摩,随时可以进宫去见他。
  瑶英怀疑苏丹古已经密会过尉迟达摩了,只因为她还没见过尉迟达摩,他们才会留在高昌。
  她得尽早和尉迟达摩会面,以免耽搁太久,误了苏丹古的事。虽说他平时神出鬼没,王庭离了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但是他肯定不能离开太久。
  别人看不出来,她明白他对王庭来说意味着什么。
  昙摩罗伽是让百姓甘愿追随的神,高贵,圣洁,不惹尘埃,受万民敬仰。苏丹古呢,默默扛下所有杀孽,被人畏惧,被人憎恶,被人仇恨,为王庭以身涉险,刀口舔血,却永不见天日。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都只是为了平定乱世。
  瑶英小声补充一句:“杨迁的父亲是尉迟达摩的老师,从小就经常进宫,有他在,不会出什么事。”
  苏丹古望着炭火,道:“我明天护送公主进宫。”
  瑶英点点头,他陪着她当然比其他人更稳妥。
  她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猜他等着她应该只是为了说海都阿陵的事,起身,道:“夜深天冷,苏将军早些安置。”
  苏丹古似乎已经凝固的身形动了一下,下巴抬起,视线落到她脸上。
  守在角落里的缘觉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瑶英脚步顿住,迎着苏丹古冷得没有一点烟火气的眼神,眼睛睁大,做了个疑惑的表情,眉梢一对晕花跟着颤动,色浅清艳,火光映在花瓣上,娇艳欲滴的时世妆,叶满鲜露,花凝浓香,明艳不可方物。
  “将军?”
  苏丹古收回视线,示意瑶英归坐,摘下手上的兽皮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细瘦有力的手指。
  瑶英恍然大悟,弯腰坐下,低头卷起袖子,火光下白如凝脂的皓腕伸到苏丹古跟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若是在其他男人面前,她不会这么大大方方地伸出自己的胳膊,苏丹古和其他人不同,来高昌途中的几次试探让她明白他眼中可能根本没有男女之别,她在他面前只是个病人,自然无需忸怩忌讳。
  而且他这些天每晚都要为她诊脉,她已经习惯了。
  苏丹古两指搭在瑶英腕上,半晌没说话,面具下的眉头轻轻拧起。
  瑶英累了一天,心力交瘁,坐在火炉边烤着,浑身骨头发软,热气烘得双颊发烫,眼皮越来越沉,等了一会儿,意识朦胧,勉力强撑,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看到近在咫尺的鬼脸面具,呆了一呆。
  她下意识伸出左手,手指摸到面具,冷冰冰的。
  苏丹古一动不动,面具下的碧眸抬起,和瑶英对视。
  两人挨得很近,四目相接。
  苏丹古的眼神里带着疑问。
  瑶英从下向上仰望着他,眸光湿漉漉的,眼波迷离,春色潋滟,眉梢晕花描得妖娆妩媚,仿佛有阵阵幽香逸出。
  屋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气氛古怪。
  苏丹古先挪开了视线。
  瑶英回过神,发现自己手指搭在苏丹古脸上,还捏着他的面具不放,顿时手脚僵直,不敢动作,脸上烧得更热了。
  缘觉站在墙角里,盯着瑶英那只放肆的手,面皮抽搐,眼珠几乎要暴眶而出。
  公主居然动手了!
  瑶英保持着抬手的动作,一动不敢动,眼光四下里乱晃,彻底清醒过来,余光扫到缘觉看向自己的惊恐谴责的眼神,嘴角轻轻抽了两下,尴尬得浑身冒汗。
  苏丹古没做声。
  为什么不训斥她无礼?
  瑶英手都酸了,眼看苏丹古还没有开口的意思,心一横,干脆继续往前凑,手指摸到面具边沿,微微用力,把面具摘了下来。
  “都是自己人,将军不必时时刻刻戴着面具。”
  面具揭开,苏丹古的脸露了出来。
  缘觉瞠目结舌,下巴快掉到地上了。
  瑶英手里紧捏着面具,脸上理直气壮,其实手脚僵硬,心跳如鼓。
  苏丹古垂眸不语,任由她摘下面具,继续为她看脉象。
  就像一个纵容孩子胡闹的长辈。
  瑶英抬眼看他的脸色。
  他神情平静,火光映照下,遍布狰狞伤疤的脸看起来竟有几分柔和的感觉。
  瑶英悄悄松了口气,放开鬼脸面具,觉得他这张脸比鬼脸面具好看多了。
  苏丹古收回两指,示意瑶英换一只手,两只手都搭过脉,眉头拧起,道:“公主有些发热,明天再吃两剂药。”
  瑶英脸上露出苦恼之色。
  送杨迁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上滚热,以为是累着了,没有在意,后来撑不住睡了过去,醒来时觉得好了些,只是下马车的时候有些头晕目眩,想着今晚再好好睡一觉也就好了,没想到这点不适还是被苏丹古发现了。
  苏丹古起身,道:“公主既然身体不适,明天不宜出门,后天再进宫。”
  瑶英跟着起身,闻言,赶紧摇头:“不用了,我一定好好吃药,明天进宫吧。”
  苏丹古看她一眼,淡淡地道:“公主天生不足,后天须勤加保养,讳疾忌医,恐成大症。”
  瑶英做出乖乖听训的样子,等他说完,笑了笑,道:“将军说的是,不过我这是老毛病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早就没事了,将军明早再为我看一次脉,假如我好了,我们即日进宫?”
  她征求他的意见,双眸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沙哑,语调柔和宛转,听起来有点像在撒娇。
  苏丹古抬头,看向庭院外漫天飘落的飞雪,点点头,扫一眼角落里的缘觉。
  缘觉会意,垂首应是,走到瑶英面前,道:“公主,夜深了,属下送您回房。”
  瑶英转身出了厅堂,回屋刚歇下,亲兵送来一碗刚刚煎好的药,道:“摄政王说请公主服了药再就寝。”
  她愣了一下,谢过亲兵,喝了药睡下,躺在枕上,闭着眼睛思考。
  苏丹古懂医理,他的医术是跟着谁学的?阿史那毕娑和他是同门,为什么没学过医?
  瑶英越来越肯定苏丹古一定照顾过久病之人,而且那个人和她一样需要长期服药,所以他才对散药之事如此了解。
  在她的印象里,王宫中好像只有昙摩罗伽在服药……
  瑶英实在疲倦,还没理清思路,已经跌入梦乡之中。
  
 
  ☆、密会
 
  瑶英做了一夜的梦。
  第二天早上, 她对着铜镜梳发,双臂轻扬, 将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一根根发辫, 每一根辫子缠上金色丝绦,缀饰金花银铃, 门上几声叩响,苏丹古来了。
  他又戴上了鬼脸面具。
  瑶英请他进屋,不等他开口, 坐到他面前,利落地挽起袖子,胳膊伸到他面前,随着动作,披肩发辫上的银铃轻轻颤动, 叮铃作响。
  “苏将军, 我好多了。事不宜迟, 我们今天就进宫。”
  看她这副迫不及待的架势,一定是早就等着他了。
  苏丹古没做声,手指搭在瑶英腕上。
  他指腹一层薄茧, 粗糙,冰凉, 她不禁轻轻哆嗦了一下。
  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雪后初霁,朝霞映照在积雪上,廊前一片潋滟的璀璨光晕。
  瑶英盘腿坐着发呆, 这回意识清醒,不敢再去摸苏丹古的面具,想起昨晚入睡之前的疑问,轻声问,“苏将军,佛子是不是也需要散药?”
  苏丹古眼睫颤了一下,抬眸。
  瑶英和他对视,“蒙达提婆法师没有治好佛子,水莽草只是暂时压制他的痛苦,他还是会时常发病,对不对?”
  蒙达提婆离开圣城之前,她去为他送行,问起昙摩罗伽的病。蒙达提婆含糊其辞,语气惋惜。
  瑶英当时没有多想,现在看来,蒙达提婆惋惜的应该是他只能用水莽草减缓昙摩罗伽的痛苦,并不能彻底根治罗伽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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