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缘觉差点找不回自己的呼吸,呆呆地点了点头,心中念佛不已,暗暗道:幸好今天摄政王没过来。
  阿史那将军说得对,文昭公主太危险了!
  瑶英满头珠翠,端坐榻前,鬓边纱堆的牡丹花轻轻闪颤,道:“那就好,你是习武之人,心性坚定,你都吓着了,其他人也能被我唬住。”
  缘觉还在默默念佛,一副铠甲送到他面前。
  瑶英轻笑:“今天辛苦你给我当护卫,帮我充充场面。”
  缘觉低头应是,换上铠甲,进屋,站在宝榻下首。另有几个汉人也换上了铠甲,人人佩刀,威风凛凛,和他一样分立屋中各个角落。
  侍女跪坐在瑶英身后,手中执宝扇、提炉、香盒等物,屋中幽香阵阵,几名侍女在外边廊道里煎茶,茶香四溢。
  缘觉脊背挺直,大气不敢出一声。
  瑶英环视一周,确定每一个角落都布置好了,徐徐吐出一口气。
  早在王庭的时候,她派老齐联络各方义士,河西望族深受压迫,心念故国,得知她是中原而来的公主,很快给出回应,这其中包括高昌的几家豪族。
  王室的支持固然重要,在西域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豪族更要拉拢,既然尉迟达摩暂时被软禁,那她就先联合豪族。
  今天她要和这些义士见面,气势至关重要。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她暂时不能给出什么保证,想震慑住这些和中原阻隔已久的河西豪族,必须先声夺人,从一开始就唬住他们。
  她得拿出最大的诚意,还得让这些豪族从她身上看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刚来高昌的时候,瑶英看到路上没有一个人穿汉装、说汉话,心里有些担忧,怕豪族早就忘了故国。
  后来她每天逛市坊,打听高昌时兴什么花样、什么样的妆容,什么货物最紧俏,发现一些古怪之处,汉字写就的经文书籍仍然畅销,贵妇人争相购置中原而来的绸缎布匹、钗环珠翠。
  齐年告诉她,很多人被迫改了习俗,但仍然不忘故国,每到节日的时候,他们都会偷偷祭祀祖先,盼着王师前来。
  所以,第一次见面,瑶英必须让豪族们看到一个高贵自信、给他们带来希望的大魏公主,而不是一个无助可怜的小娘子。
  她所梳的发式、脸上的妆容,身上的衣着,身边亲兵、侍女的着装,屋中的布置陈设,并不是现在长安时兴的模样,而是多年前国破之时北方的风尚。
  本地豪族远离中原,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故国,才能让他们心生触动。
  瑶英定定神,眼神示意守在门口的护卫,可以放人进来了。
  ……
  楼下,一行人神色匆匆,穿过热闹的市坊,汇聚到店铺前。
  这些人有老有小,都头戴金花冠,辫发垂背,身穿圆领小袖团花锦长袍,彼此打了个照面,神色凝重,不停询问:“你们也听说了?”
  来的人都是平时私底下训练义军的姻亲,知根知底,站在一处交头接耳,噔噔蹬蹬上了二楼。
  画帘开启,侍女挑起水晶帘,幽香扑面而来,满室闪动的华光中,文昭公主含笑瞥一眼众人,一双明眸,顾盼生辉。
  于老者来说,此景此景,正是他们少年时的回忆。
  昔日太平盛世,家族兴旺,百姓和乐,丝路畅通,商贸发达,高昌是何等的繁华昌盛!
  众人呆愣了许久,一时百感交集,心中热流涌动,朝瑶英行礼。
  瑶英心中大石落地。
  从这些人的反应来看,她做对了。
  ……
  当晚,高昌王宫。
  一封用汉文书写的密信送到尉迟达摩手中,他看完信,眸中闪过一道异色。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尉迟达摩背过身,将信纸放在油灯前,任火焰慢慢吞噬纸张。
  
 
  ☆、杨迁
 
  夜幕四合, 大雪纷飞。
  轰隆隆几声巨响,市坊关闭, 缘觉护送瑶英下楼, 登上一辆不起眼的毡布马车。
  商人们陆续从坊中走出,人头攒动。
  马车走出半条街后, 谢冲小声道:“公主,有人跟着我们。”
  毡布掀开一条细缝,瑶英的声音传了出来:“先绕几圈再回去, 派人跟过去看看跟着我们的是谁。”
  谢冲低声应是,指了指商队的两个伙计,他们天天和胡商打交道,已经熟悉王城路径。
  伙计压低头上胡帽,不一会儿便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车夫故意拐进小巷道里, 七弯八拐, 绕了几里路, 甩掉了好几个尾巴。
  缘觉五感敏锐,留心观察四周动静,视线向四面睃巡了一圈, 压低声音说:“其他人都跟丢了,还有个汉人跟着我们。”
  一只涂了鲜妍蔻丹的纤纤玉手拢起毡布, 瑶英似乎对跟着他们的汉人很感兴趣, 朝外张望,双眸晶亮,问:“你能不能看清是谁?”
  缘觉嘴巴张了几下, 忽然结巴了。
  今天瑶英接见了好几拨人。
  他听不懂汉文,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那些进屋的汉人目瞪口呆了一阵后,都露出激动狂热之色,有的人浑身发颤,有的人泪如雨下,更有甚者呜呜哭出了声。
  瑶英待他们很客气,起身还礼,雍容端庄,又不失和气,一屋子人归坐,哭哭笑笑,说一阵,骂一阵,最后瑶英说了几句话,所有人立刻起身,面朝东方叩拜,神情肃穆凝重。
  每送走一拨人,瑶英就要重新妆扮一番,刚刚最后一拨人离开,市坊就要闭坊了,她没来得及洗去妆容,只胡乱卸了钗环步摇和满头珠翠,脱下贵重的轻纱长裙,换上了轻便暖和的鹊衔瑞草圆领小袖长衣,脸上仍是浓妆。
  白天的时候离得远,缘觉已经觉得瑶英容色光艳,不敢直视,现在这张艳妆的脸庞近在眼前,巧笑倩兮,明艳绝伦,简直动人心魄,他心跳猛地加快,赶紧低下头,心里直念佛。
  此刻,他由衷佩服佛子,面对如此诱惑,佛子居然坐怀不乱,不愧是他们的王!
  瑶英以为缘觉没听清,又问一遍:“你能看清那个人是谁吗?”
  她今天说了一天的话,时不时还得扯着嗓子做出庄重严肃模样威慑那些豪族,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不似平时娇柔宛转。
  缘觉脸上热得发烫,头埋得低低的,抓起兽皮水囊送进车厢,道:“公主喝些热羊奶润润嗓子。”
  瑶英笑了笑,谢过他,接了水囊在手里,一整天慷慨激言下来,她嗓子确实难受。
  缘觉咳嗽了几声,稳住心神,道:“跟着我们的那个汉人个子很高,今天公主接见过他。”
  瑶英眼睛一亮,轻声问:“是不是那个腰间佩宝剑的年轻人?”
  缘觉脸上掠过诧异:“公主怎么知道是他?”
  今天瑶英接见的豪族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者,有些人白发苍苍,看到她拿出的从中原带来的书籍等物,顿时泣不成声,显然是少时被迫西迁至高昌的河西人,还有些是中年人,年轻人寥寥,所以缘觉记得很清楚,那个佩戴宝剑的年轻人最为引人注目,因为他吊儿郎当,一脸桀骜不驯,行礼的时候拒绝解下佩剑,还对其他老者大喊大叫。
  在缘觉看来,年轻人就是在挑衅,要不是瑶英眼神示意他站着不动,他早就拔刀了。
  年轻人跟着他们,会不会心怀不轨?
  缘觉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瑶英喝了口羊奶,果然是温热的,道:“我就知道他会跟上来,你放心,他不是歹人。”
  缘觉应是,放松肌肉。
  瑶英低头沉吟。
  马车驶过长街,车轮轧过厚厚的积雪,嘎吱嘎吱声细碎绵长,夜色浓稠,马上就到宵禁时刻了。
  她估算了一下时辰,放下水囊,低声吩咐缘觉:“把那个年轻人引到巷子里去,我和他说几句话。”
  缘觉对车夫低语,车夫扬起马鞭,将马车赶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幽窄巷子里,年轻人不知有诈,仍然跟着他们,等他跟进巷子,谢冲离开队伍,飞快跃上覆了一层积雪的墙头,几个纵身跳到年轻人身后。
  马车停了下来。
  年轻人一愣,立刻转身跑开。
  谢冲从角落里走出来,长刀一横,堵住了他出去的路。
  年轻人脸色微变。
  瑶英拨开帘子,款款下了马车。
  年轻人回头看她,下巴抬得高高的,神色倨傲,手指搭在腰间佩剑上,冷声道:“公主想做什么?”
  一口地道的河西官话。
  瑶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年轻人一呆,神情僵硬,半晌后,脸上腾起恼怒之色,怒喝:“公主笑什么?”
  瑶英收了笑声,眉梢眼角还是笑意盈盈,眼波流转,含笑仔细打量年轻人。
  年轻人浓眉大眼,身姿颀长,格外高挑,肩宽体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赘肉,和高昌豪族子弟一样,辫发垂于后背,但头上没戴金花冠,而是以巾帻裹发,锦衣华服,宝带琳琅,腰间一柄镶嵌宝石的长剑,从头到脚金光闪耀,一身不伦不类的武人打扮。
  她一直盯着年轻人看,他一张俊朗脸孔慢慢涨得通红,眼神警惕,恼道:“你看我干什么?!”
  瑶英一笑,朝年轻人郑重行了个礼,正色道:“我敬佩杨公子高义。”
  年轻人姓杨,名叫杨迁,闻言,眼底一片茫然,梗着脖子道:“我不明白公主在说什么。”
  瑶英微笑。
  ……
  此时的杨迁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少年郎,但是多年以后,他的名字会传遍中原大地。
  山河失陷,西域孤悬,这个年轻人出生在茫茫大漠之中,从小目睹族人备受压迫欺凌,长大以后,他立志带领族人收复河山,重归故国,但是他们和长安隔着几千里之遥,想要东归,谈何容易?
  所有人都劝杨迁早点熄了这个心思,他并不气馁,一边勤于练武,一边变卖家财,秘密召集人手,同时不断游说城中豪族,劝说尉迟达摩向中原求助。
  在他二十岁那年,昙摩罗伽死去,北戎人没了顾忌,开始大肆屠杀不肯归顺的部族,各地发生动乱,他趁机带着护卫冲破北戎人的封锁,踏上东归求援之路。
  离开的时候,城中百姓携老扶幼,扯着杨迁的袖子,嚎啕大哭:“杨郎,到了长安,问一问长安的皇帝,问一问大臣,他们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子民!”
  二十岁的杨迁怒而拔剑,割断自己的长发,立下誓言:不到长安,绝不回头!
  这条东归之路,杨迁和他的护卫走了一辈子。
  从高昌到长安,要穿过遍布砾石的大海道,一望无垠、寸草不生的流沙戈壁,荒无人烟的草原,翻越巍峨雪山,还要经过重重关卡和北戎人驻扎的数座重镇。
  杨迁一行人从高昌出发,九死一生,有的人渴死,有的人饿死,有的人累死,有的人病死,更多的人惨死在北戎骑兵刀下。
  他们没有回头,继续向东。
  最后,这支渴望从长安得到援兵的队伍消失在了茫茫戈壁之中。
  多年以后,一支和北戎人交易的中原商队经过沙州,在流沙间发现一具枯骨,商人一时动了善念,想将枯骨安葬,无意间发现枯骨旁还未腐化的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封写在布帛上的万言书。
  那是失陷土地的百姓向中原发出的呐喊和哀求,句句激昂,字字泣血。
  流沙中的枯骨就是杨迁,他经历千辛万苦,还是没能平安抵达长安,孤独地死在大漠之中。
  临终之前,他在万言书上留下名字和遗言,祈求看到这封万言书的有缘人代替他把万言书送去长安。
  年轻的生命早已逝去,枯骨仍然保持着向东爬行的姿势。
  不到长安,绝不回头。
  除了杨迁,其他人没有留下姓名,几十个年轻人,葬身流沙,尸骨无存。
  他们用生命践行了自己的誓言。
  商人感佩不已,托人把万言书送回长安。
  最后,这封血书终于送到了天下至尊的手中,杨迁的心愿在他死后达成了。
  那时郑景已经位列宰相,他下令将万言书公布天下,举世震惊。
  杨迁的名字很快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朝中大臣各抒己见,民间百姓也议论纷纷,朝野内外群情激愤,请求皇帝出兵收复故土。
  可惜已经太迟了。
  北戎壮大,中原王朝矛盾重重,内忧外患,根本无力发动远征。
  大臣们踊跃上疏,看似在讨论出兵之事,其实不过是借着杨迁的事互相抨击谩骂,排除异己。
  郑景无可奈何,劝小皇帝追封杨迁等人为义士,颁布了一篇鼓舞人心的诏书,出兵收复河西以北故土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又过了几年,北戎挥师向东,大魏覆灭,国破家亡,尸横遍野。
  ……
  此时,高昌。
  瑶英微笑着凝视眼前英气勃勃的杨迁,心中感慨万千。
  她敢来高昌,绝不只是来碰碰运气。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当山河破碎之时,永远不缺朱氏先祖、谢无量、杨迁这样的英雄,他们以拯救万民苍生为己任,抛头颅,洒热血,视死如归,勇往直前。
  刚到高昌的时候,她打听杨迁的为人,结果让她哭笑不得:杨迁少年意气,斗鸡猎鹰,流连风月,一事无成,是远近闻名的纨绔。
  瑶英不禁怀疑:会不会只是同名?又或者书中那个最后葬身流沙的枯骨另有其人?
  她让老齐发帖请来的豪族是经过慎重考虑挑选出来的,当她说要请杨迁来时,老齐坚决反对:“公主,杨迁年轻,莽撞冲动,而且整日无所事事,这样的人不值得深交。某听说他前些天因为一个舞伎和人争风吃醋,还顶撞族老,被族老训斥了一顿。”
  瑶英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先见见杨迁再说,毕竟同名同姓、年纪对得上,又刚好是河西望族子弟的人只有他一个。
  不管怎么说,那具枯骨必定和杨迁有关系。
  见到人以后,瑶英确定自己没找错人。
  豪族中的中年人都是一口别扭的口音,有些白发苍苍的老者也忘了乡音,最年轻的杨迁却能说一口地道的河西官话,他就是那具葬身流沙、依然向东的枯骨。
  瑶英当时就笑了。
  杨迁一开口就暴露了他的所有心思,居然还故意挑衅她,试探她,现在又跟踪她,想查清她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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