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正是国主夫人依娜公主。
胡女们经过她身前时,故意敞开衣襟,露出雪脯。
依娜夫人面色铁青,询问廊前守卫的亲兵:“国主可有接见大臣?”
亲兵恭敬地道:“夫人,国主这些天只接见……接见了一些美人歌姬,还有杨家四郎来过几次,陪国主喝酒博戏。”
依娜夫人眯了眯眼睛。
杨家那个纨绔?一个整天只知道和人斗酒赌气、流连风月的游侠?不足为惧。
亲兵小心翼翼地问:“夫人,要不要拦着那些歌姬?”
依娜夫人冷笑:“拦着她们做什么?国主和世子分别,伤心烦闷,那些女奴可以为他排遣寂寞,正合我心,不必拦着,国主想要见几个就让他见几个。”
尉迟达摩到底是高昌国主,她强行送走他的孩子,不能欺人太甚,万一他一怒之下举起叛旗,她不好向瓦罕可汗交代。
反正他的一双儿女已经被她杀了,以后高昌注定是她儿子的。
他以为宠幸歌姬就能激怒她吗?她是北戎公主,有她在,这些歌姬不过是一群低贱的奴隶罢了。
贱人!居然敢在她面前张牙舞爪!早晚要剥了她们的皮……
依娜夫人按下怒火,拂袖而去。
宴会笑闹喧哗。
一个时辰后,从喧嚷的厅堂走来一道身影。
守卫的亲兵上前,打量对方几眼,见来人是个满头珍珠,身着宽大纱裙、面罩神女面具的女子,对望一眼,退回原位。
夫人都说不必拦了,他们用不着多管闲事。
女子扭着腰踏进毡帐,周身气势陡然一变,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高鼻深目,一双浅黄色眸子,眼神锐利似鹰隼。
“国主考虑得如何了?”
尉迟达摩瘫在榻上,红发披散,衣襟大敞,冷哼一声,道:“依娜蛇蝎心肠,囚禁本王,杀我孩儿,我尉迟达摩和她势不两立!”
说着,激动地坐起身,眼神阴鸷。
“王子若能助我复仇,杀了依娜那个毒妇,我高昌愿效忠于王子,助王子夺得大汗之位!”
海都阿陵唇角浮起一抹笑,盘腿坐下,并不接尉迟达摩后面那句话,“国主言重了,我如今也是处境艰难,只求能够保住性命罢了。”
尉迟达摩瞳孔一缩。
海都阿陵太冷静了,到了这个地步都绝口不提想取代瓦罕可汗的话,不落人把柄。
他不动声色,双眼赤红,沉痛地道:“王子乃北戎第一勇士,本该鹰击长空,受万人崇仰,几位王子心胸狭窄,嫉妒王子贤能勇猛,屡次加害,王子再不为自己做打算,恐怕就和我一样,大难临头啊!”
海都阿陵笑了笑,“我来见国主,就是在为自己打算。”
帐中光线幽暗,两人对视,心中各自计量。
这时,毡帐外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帐前人影晃动,无数手执火把的亲兵从角落里窜了出来,扑向毡帐。
方才还幽静的廊道霎时挤满了人,呼声,喊声,叫声汇成一片,屋瓦震动。
“有刺客!抓住他!”
“夫人有令,不留活口,谁砍了刺客的脑袋,赏百金!”
海都阿陵脸色一变,怒目瞪向尉迟达摩:“你设伏?”
尉迟达摩也大惊失色,慌忙从榻上爬起,哆哆嗦嗦地道:“我没有!是不是你来的时候暴露了行踪?”
嗖嗖几声让人胆寒的破空之声连响,□□划破空气,如一张大网,罩向毡帐。
海都阿陵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冲出毡帐,一边左躲右闪,挥开几支□□,一边沉着地扫视一圈。
廊道、厅堂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亲卫,宴会上的宾客抱头四散而逃,四面墙角、屋顶上埋伏了□□手,□□上涂有毒汁,寒光闪烁。
院墙外喊声震天,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海都阿陵咬紧牙关。
依娜怎么会知道他来了高昌?为什么设伏杀他?难道她知道金勃死在他的部下手里?
尉迟达摩脸色苍白,一把攥住海都阿陵的胳膊:“王子,你可以拿我当人质!依娜不敢杀了我!”
海都阿陵眼角斜挑,扫视他几眼,毫不犹豫地扼住他的喉咙,抓着他的肩膀,朝亲卫迎面冲了过去。
不管是谁告的密,先逃出王宫再说。
……
一墙之隔的长廊,头戴面具的瑶英在杨迁的保护下登上墙头,躲在阴影处,眺望脚下的院子。
海都阿陵被人重重包围,箭矢如蝗雨,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高大的身躯罩在其中。
她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海都阿陵下一章不会死。
话说大家看文开心,不要在其他作者的文章底下提起这本文哈~~
☆、逃脱(改错别字)
弓弦拉响, 数支箭矢扑向身着纱裙的海都阿陵,一支支闪烁着凛凛寒光的箭尖擦着他的发辫飞过。
他身影一闪, 一手挥刀格挡, 一手提着尉迟达摩,在狭小的空间里左右躲闪, 借着屏风、卧榻、长案的遮挡,试图冲出重围。
围攻他的亲兵越来越多,箭雨倾盆。
他眼中毫无惧色, 身形凌空一跃,迎着箭雨而上,一支箭矢啸叫着擦过他的脸颊,洒下一篷鲜血,他高大的身影突然在半空中凝滞了一下, 滚落在地。再抬起头时, 半边脸颊血肉模糊。
见他受伤, 亲卫指挥的嘶吼声愈发振奋:“放箭!杀了刺客,百金就是你们的!”
海都阿陵面色阴沉,双眼赤红, 浅黄色眸子满溢冰冷杀气,就地一个滚身, 躲开飞扑而至的箭雨, 滚向一旁的廊柱,手里仍然紧攥着尉迟达摩,右手撕开身上衣襟, 残破不堪的衫裙瞬时碎裂,露出里面的紧身小袖衫。
依娜夫人一声令下,“赏百金”的吼声传遍王宫,所有王宫护卫都朝厅堂涌了过去,脚步声汇成一片潮涌,整个王宫都在震颤。
原本鼓吹喧阗的厅堂乱成了一锅粥。
瑶英立在高处,风吹衣袍猎猎,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厅堂中的这场厮杀。
刀光剑影中,海都阿陵艰难挣扎,犹如一只被围猎的狂怒困兽。
长廊里人影晃动,盛装华服的依娜夫人在亲卫的簇拥中步上石阶,望着被重重包围的海都阿陵,冷笑:“海都阿陵,你以为装成女人我就认不出你了?想你也是堂堂北戎王子,竟然假扮妇人,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挑拨我和夫君,妄图叛乱,你也配身披铠甲,指挥一万铁骑?”
海都阿陵没有吭声。
依娜夫人拔高嗓音:“我知道是你!你本是畜生养大的贱种!是我叔父怜悯你,给了你一条活路,你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居然敢对金勃下毒手!不配为狼族子民!今天我就替叔父料理你这个贱畜!拿你的头盖骨给金勃盛酒!”
海都阿陵衣衫凌乱,狼狈不堪,半边脸庞鲜血淋漓,隔着密密麻麻的亲兵、如林的刀山、密如蛛网的箭雨,和依娜夫人对望,哈哈大笑:“依娜,你的几个兄弟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就凭你也想杀了我?”
依娜夫人神情冰冷,冷哼一声,目带不屑,朗声道:“金勃有狼神庇佑,大难不死,他已经回牙庭向叔父禀明你派人暗杀他!大汗一定会颁布对你的追杀令!海都阿陵,就算你是北戎第一勇士,只凭你一个人,怎么抵挡得住几百个勇士的追杀?从今天开始,北漠西域再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插翅也难逃!”
“你识相的话,不如束手就擒,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她说完,看也不看被挟持的尉迟达摩一眼,手指朝海都阿陵的方向一点。
手执刀|枪|棍棒的亲卫一层层向里推进,缩小包围圈,围住海都阿陵的所有退路,等着瓮中捉鳖。
绝境之中,海都阿陵脸色沉凝,默然不语,似乎知道自己身陷重围、无路可逃,已经放弃希望,打算拼死一搏。
依娜夫人唇边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她和金勃几兄弟最为要好,从小就看不惯在狼群中长大的海都阿陵抢走几个堂兄弟的风头,北戎王族都是神狼的后代,出身高贵,海都阿陵这个没爹没娘的贱种、一个异族人,怎么配当北戎王子?
亲卫慢慢向厅堂靠近,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激动得两眼放光,不过没有人敢第一个出手,海都阿陵是北戎第一勇士,名声响亮,他们不敢贸然动手。
最外围的□□手继续拉弓,箭矢扑向海都阿陵,他身影一闪,躲到了廊柱背后。
依娜夫人站在人群之后,见亲卫迟疑,大声呼喊:“谁割下他的脑袋,谁就是万户长,赏百金!”
亲卫们受到鼓舞,呐喊声四起。
三个亲卫手举长刀,心一横,大喊着冲向海都阿陵。
海都阿陵浅黄色双眸猛地睁大,冷冷地环顾一圈,气沉丹田,一声怒吼:“找死!”
这一声吼叫带着内力,如百兽之王狂啸,排山倒海,气势磅礴,厅堂屋瓦颤动,灰尘簌簌掉落。
围攻他的亲兵只觉那吼叫就如同在耳畔炸响,头晕目眩,心跳如鼓,五脏六腑像有把刀在翻腾搅动,整个人站立不住,几欲软倒。
一片长刀落地的啪啪声响,几个离海都阿陵最近的亲兵捂着耳朵惨叫几声,浑身发抖,唇边溢出鲜红血丝。
其他亲兵吓得直往后退,想起海都阿陵在战场上以一当百的雄姿,犹如一盆雪水浇下,生存的渴望暂时压制住了想要立功的狂热冲动。
依娜夫人后退了几步,脸色铁青。
墙头之上,海都阿陵发出怒吼声后,躲在暗处的瑶英也觉得耳边雷鸣不断,心脏一阵狂跳。
她稳住心神,手指轻轻攥住袍袖。
杨迁站在她身旁,遥望厅堂,双眉紧皱,右手紧握长剑,道:“海都阿陵不愧有第一勇士之名。”
瑶英没有做声。
大厅里,海都阿陵一声怒吼震退几个亲兵,单手提着尉迟达摩冲出包围,兔起鹘落,犹如一把钢刀,直接撕碎亲兵的围堵。嗖嗖几声,箭矢飞扑而至,他挥手一扫,掌风激荡,箭矢在离他几寸的距离落地。
依娜夫人不断尖叫着发号指令,亲卫咬牙继续往前冲,几十上百人一拥而上,就算没有武器也能把对方压扁。
海都阿陵一人同时对敌四五个亲兵,临危不乱,守势森严,犹如生了三头六臂一般,进退防守自如,长刀斩下之处,血肉横飞,亲卫纷纷倒地。
厅堂挤得水泄不通,身影交缠,火光摇曳,外面的人已经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亲卫挤成一团,转个身都困难,绞杀仍在继续,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个接一个亲兵倒下,海都阿陵浑身浴血,犹如一头野兽。
有人对上他的眼神,吓得两股战战,直往后退。
他唇角勾起,瞅准一个空隙,提着尉迟达摩,迅速冲出重围,跃上屋顶,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依娜夫人狂怒的吼叫声响起:“还不赶紧追上去!格杀勿论!不能让他活着离开高昌!”
亲卫们高声应是,握紧长刀,追了上去。
厅堂里,尸骸倒伏,满地鲜血。
掉落在地的火把点燃了锦帐,火苗窜起,一转眼就吞噬了半间厅堂,大火熊熊燃烧,宫宇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远处,杨迁久久凝望海都阿陵逃走的方向,心头震动,握着剑柄的手冰凉如雪。
他少时习武,颇为自负,一身浪荡习气,最爱和人比试。就在刚才,他跃跃欲试,很想跳下去和海都阿陵比一个高下,此刻,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长辈总笑话他莽撞天真,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海都阿陵是一等一的高手,他这身花架子唬人有用,其实不过是花拳绣腿,假如他真的冲上去了,肯定接不住对方的杀招。
杨迁收回视线,转头看着瑶英:“公主所料不错,依娜夫人果然杀不了海都阿陵。”
瑶英轻声道:“海都阿陵敢只身入宫,就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他粗中有细,行事虽然粗莽,实则心有成算。”
杨迁不甘心地道:“可惜让他逃过了一劫。”
瑶英神色平静。
她杀不了海都阿陵,谢青重伤未愈,其他人不是海都阿陵的对手,这不代表她什么都不能做。认出海都阿陵后,她立刻吩咐谢冲几人把金勃的求救信送到依娜夫人手中,并告知依娜夫人海都阿陵想撺掇尉迟达摩杀了她。
依娜夫人果然中计,设下埋伏,想要先下手为强。
虽然伏击失败了,海都阿陵暴露了身份,等他逃回北戎,瓦罕可汗、金勃和其他王子会怎么对他?他的麻烦接踵而至,接下来的日子,追杀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就算这一次他能化险为夷,北戎内部矛盾积压重重,冲突早晚会爆发。现在的他太年轻,无法压制住北戎贵族,哪怕他杀了瓦罕可汗父子,也不能让贵族信服,必将处处受到掣肘。
大火冲天,夜风寒凉。
瑶英拢紧披风,彤彤火光映在她的面具上。
海都阿陵肯定不会知道,今晚的陷阱是她在借刀杀人。北戎挑拨中原各国互相征战,想坐收渔翁之利,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加剧他和其他王子之间的矛盾。北戎一旦四分五裂,就无法发动远征。
……
王宫乱成一团。
杨迁护送瑶英出宫。
瑶英叮嘱他道:“等尉迟国主回来,下一步就是安排人手。依娜夫人刚才不顾国主的死活,国主可以多提些要求。”
海都阿陵不会杀了尉迟达摩,依娜夫人越不顾忌丈夫,他越要留下达摩的性命。
杨迁嗯了声,他了解达摩,达摩文不成武不就,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屈服,他这会儿应该已经按照计划取得海都阿陵的信任了。
谢青等在宫门外,得知海都阿陵没死,眉头皱了一皱,搀扶瑶英登上马车。
瑶英在墙头吹了很久的风,身上冰凉。
谢青塞了只暖炉给她,她接过握在掌心里,身上暖和了点。
杨迁站在马车外,目送马车走远,忽然拔步追上马车,敲了敲车窗,问:“公主,您既然知道海都阿陵不会死,为什么坚持要进宫?”
今晚的计划他、尉迟达摩和谢冲几人反复推演过,公主不必露面,可是公主非要进宫,他还以为公主想亲眼看着海都阿陵伏诛。
方才海都阿陵逃脱,所有人不敢置信,唯有公主反应最为平静,可见公主早就知道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