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觉站在长廊拐角深处,一双灰褐色眸子幽幽地盯着她的手,唇角一抹冷笑,脸上隐隐几分愠怒。
见她回头,他猛地反应过来,神情气恼,啪的一声转过身去走开了。
瑶英一脸茫然:她和谢青说话,缘觉生什么气?
昙摩罗伽身边的亲卫中,以般若为首的几个亲卫看到她就像在看《降魔变》里赤|身裸|体引诱释迦的魔女,毫不掩饰他们对她的深恶痛绝,只有阿史那毕娑和缘觉一开始就待她很客气。这些天相处下来,缘觉和她越来越熟络,待她的态度愈发敬重,怎么就突然变脸了?
莫非他和谢青吵架了?
瑶英想不出所以然,暂且丢开这事,细问谢青当日在驿舍的情形。
谢青嗓音暗哑,道:“公主那天提醒我保护金勃,我就留心他那边的动静,舞伎里的杀手是第一波刺客,我和他的亲兵料理了那些刺客,没想到他的亲兵才是真正的杀手,金勃没有防备,险些让他们得手了。我救下了他,当时我们的动静太大,怕引来其他人,只能先退出城。前几天城中戒严,处处都是岗哨,老齐他们也没法和公主联系,这几天看守没那么严,我担心公主的安危,养好伤就进城来了。”
瑶英问:“金勃小王子呢?他的伤重不重?”
谢青脸上掠过一丝嫌恶,道:“他只受了点皮肉伤,王庭的人护送他回北戎了。他感激涕零,说将来一定会偿还佛子的救命之恩。”
她似乎不想多提金勃,瑶英没有接着问下去。
金勃是瓦罕可汗最疼爱的小儿子,他险些身死高昌,肯定头一个怀疑海都阿陵,他回牙庭告状去了,瓦罕可汗会怎么做?
换成其他人,必定怒发冲冠,杀了海都阿陵为儿子出气,届时,北戎内斗不断,她和杨迁的人就有机会通过封锁送出消息。
可惜,瓦罕可汗不是那样的人。
瓦罕可汗年轻时英明果决,智勇双全,所以才能率领一个不起眼的突厥分支部落崛起壮大,征服北漠,吞并西域。
南征北讨几十年,他所向披靡,连克几十座城池,少有败绩,难免骄傲自大,轻敌冒进,结果惨败于被世人视为傀儡皇帝的少年昙摩罗迦手上,不仅损失了大批精锐,还狼狈到弃了阵地、换上士卒的衣裳才能逃脱的地步,一时之间大受打击,留下心病,行事开始变得瞻前顾后,加之部落中矛盾重重,每天忙完军务还得处理各处上报的纠纷,焦头烂额,后来不信邪地继续围攻王庭,没讨到什么便宜,心病更重,作风渐渐趋于保守。
即使如此,瓦罕可汗依然不可小觑,他会怎么处理儿子和海都阿陵之间的纷争,犹未可知。
瑶英沉吟片刻,转而问起其他人的伤势。
谢青回答说有两个亲兵伤势略重,其他人没有大碍。
瑶英听她说话中气不足,显然伤还没好,打发她回房。
谢青皱眉。
瑶英道:“阿青,你帮我整理几只箱笼里的东西,我累了一天,胳膊都抬不起来。”
谢青立刻恭敬应是。
夜里吃过饭,瑶英没有睡下,而是提笔给杨迁写了几封信,派谢冲连夜送去,坐在灯前思考了一阵,起身去找苏丹古。
苏丹古也还没睡,屋子还亮着灯,窗前透出一片微冷的晕光。
缘觉守在门外,看到瑶英走过来,下巴往旁边一撇,神色不像平时那么热络。
瑶英想起回来时的事。
“缘觉,你和谢青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那人性子直,又不大懂胡语,若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只管告诉我,我代她给你赔不是。”
缘觉表情僵硬,嘴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瑶英看着他,双眸清亮,眼神真诚。
缘觉败下阵来,挠了挠头皮,吞吞吐吐地道:“没……没什么,谢青没有得罪我,我一时失态,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他只是觉得公主不该和一个护卫那么亲近。
这话他说不出口。
公主和别的男人亲近,自然就会忘了佛子,他不是应该松口气吗?怎么看到公主和谢青拉拉扯扯的时候,他心里就跟盛了一锅沸水似的,一直在咕嘟咕嘟冒气泡呢?
那一刻,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公主既然是佛子的摩登伽女,就该一心一意仰慕佛子……
缘觉摇摇脑袋,回过神,般若要是知道他这么想,一定恨不能挖了他的脑袋。
瑶英视线在缘觉脸上转了转,确定他不像是在和谢青闹别扭,笑了笑,道明来意。
缘觉不敢放她进去,转身进屋通报,不一会儿拉开房门,请她进屋。
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光线朦胧,苏丹古坐在榻前,膝上横着那把他随身的漆黑长刀,周身萦绕着一股冷冽的杀伐气息。
瑶英眉头轻蹙。
短短一两个时辰,她感觉苏丹古身上的杀气突然变得更强烈。
也更冷淡。
这才是她在城楼上见到的那个亲自处决犯人的摄政王。
她看着苏丹古,他没戴面具,碧眸抬起,视线从她脸上一扫而过。
“苏将军?”瑶英上前一步,试探着叫了一声。
苏丹古垂眸,示意她落座。
瑶英坐到他对面,道:“深夜来访,打扰将军了。将军,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北戎为什么能设下层层关卡,拦住所有向中原传递消息的人?”
杨迁和她的人不久就会出发踏上东行之路,他们必须穿过北戎占领的地界,还得通过北戎设立的哨卡,这期间肯定有不少人会被发现身份身首异处。
她希望能在他们出发前考虑得更周全点,让他们能够及时发现危险。
少死一个人都是好的。
苏丹古曾和北戎交战,应该很了解北戎人,知道他们的弱点。
瑶英笔直端坐,道:“若将军方便告知的话,还请不吝赐教。”
☆、告密(捉虫)
烛火轻摇, 苏丹古身影凝定不动,线条冷硬, 眼神清冷,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握在长刀上,手背绷起, 蓄满力量,榻前笼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瑶英望着他的眼睛,发现他深碧色的眸底隐隐泛着异色, 似有光华潋滟。
就像沙漠夜晚无垠苍穹间璀璨的星河,俯瞰尘世,幽深,遥远,浩瀚, 冷寂, 高不可攀。
连他周身暗涌的杀气都是冰冷淡漠的。
这种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肃静, 瑶英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她心里涌起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情不自禁直起身,凑到苏丹古面前, 细看他的双眸。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苏丹古一动不动,平静地看着瑶英, 神色淡然。
瑶英连忙退回原位, 朝他笑了笑,出于直觉,知道他不会生气, 笑容中不自觉流露出几分理直气壮的娇憨情态。
苏丹古果然没有生气,脸上没什么表情,垂眸,“北戎每吞并一个部落,可汗会立刻划分军制统辖,任命长官,部落中青壮年可为长官私兵,其余人都是长官仆从,需要向长官交纳赋税。长官不仅统领军队,也管理各部庶务,百户、千户、万户长,层层军官出自北戎贵族,贵族名下全民皆兵,战时都可上马冲锋。所有平民由官府划分为几个等级,严加管理,普通人只有靠军功才能获得晋级,所以作战勇敢,悍不畏死,长官以此牢牢控制所有区域。”
瑶英眉头轻拧。
北戎、西域各国仍然保留着贵族蓄养奴隶的制度,奴隶的牛羊帐篷、所得财物全部属于贵族所有。她以为北戎这些年忙着征伐,对占领的土地疏于管理,只知道掳掠平民供贵族驱使,听苏丹古这么说,北戎确实作风野蛮,但是他们这种蛮横的管理方式的确简单有效,不仅能够镇压各部的叛乱,让各部无力反抗,还能让各部青壮年争相效忠北戎,为北戎开疆拓土。
这样一来,人数不多的小部落短短一两年内就会彻底消亡,大部落也会很快分崩离析。
在如此森严的等级划分下,所有百姓温顺驯服,每个人都隶属于某个长官、部落,出行超出几十里就得向贵族通报。这种情况下,百姓不敢收留藏匿陌生人,甚至会争着告发,各地哨卡守军很容易区分哪些人是不是北戎治下的百姓。
苏丹古接着道:“北戎兵种齐备,不仅有骑兵,也有大量步兵。骑兵中铁骑出征,轻骑巡视,北戎的轻骑兵来自各个部落,熟知地形,会说各部语言,和当地人来往密切,只要有陌生人路过,轻骑兵都会盘问他们的身份。”
北戎严禁百姓东行,回答不出盘问的过路人,不管是胡族还是汉人,一律格杀勿论。
瑶英想起护送自己出塞和亲的亲兵,手指轻颤。
那些死在北戎轻骑兵刀下的忠诚护卫能否魂归故里?
“此外,北戎还训练了一支斥候部队。”
“斥候部队?”
瑶英低声喃喃。
对了,海都阿陵当初差点挑起中原各国的战争,就是因为他熟知各国国情,有一套遍布中原各地的情报网。
原来北戎有一支专门刺探敌情、侦查各国动向的斥候部队,而且规模肯定超出她的想象。
她叹了口气,心情沉重。
东西阻隔,几百里荒无人烟的荒漠、饥饿困苦和病痛都不算什么,难的是怎么通过一道道封锁盘查。
瑶英双眉略皱,坐着沉思。
苏丹古没有出声打扰她,屋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烛火忽地一颤,灯光黯淡,瑶英猛地回过神,也不知道自己思考了多久,起身告辞:“多谢将军为我解惑。天色已晚,将军连日劳累,早些安置罢。”
苏丹古没有做声。
瑶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他比平时更冷漠,虽说他一直都是这副浑身杀气的模样,但她能感觉出细微的差别。
就像一柄杀人的刀重新开锋,寒光闪闪,阴冷锋利。
原本属于他的东西都被抹去了。
才几个时辰不见,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变化这么大?
瑶英满腹狐疑,出了屋子,眼珠转了转,小声问缘觉:“摄政王回来以后见过什么人?”
缘觉警惕地问:“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瑶英看着他,眼波流转。
缘觉挺直胸膛,一脸无可奉告的表情。
瑶英笑了笑:“没事,我随便问问。摄政王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你多劝劝他。”
缘觉神色缓和,嗯一声,目送她的背影转过长廊看不见了,反复想着她刚才那句问话,来回踱步。
苏丹古回来以后就一个人待在屋中,没有用饭,也没有吩咐什么,只和公主说了几句话,他不敢进去打扰。
一盏茶的工夫后,缘觉咬咬牙,推门进屋,长靴刚刚踏进屋中,立刻被扑面而来的刚猛劲风杀气逼得后退了一步。
他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
苏丹古坐在榻前,双眸微垂,眉心紧皱,隐隐约约似有一点嫣红浮起,浑身肌肉线条鼓胀饱满,玄色衣袍绷得紧紧的,几乎要碎裂开来,周身杀气冲天。
缘觉脸色巨变,想要上前,双腿却无法动弹。
屋子里充盈着肃杀之意,苏丹古眉心越来越红。
无形的压力朝缘觉扑来,强大磅礴的威压之下逼得他软倒在地。他咬破舌尖保持清醒,手脚并用,挣扎着爬出屋,脸色惨白,冷汗湿透重重衣衫。屋外冰冷的夜风吹到他脸上,他急促喘息,喉头涌起腥甜之意,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静夜里传来几声脚步轻响。
缘觉立刻爬起身,擦干净嘴角血迹,对听到声响赶过来查看的亲兵摇了摇手,示意无事。
亲兵退了下去。
缘觉心脏一阵狂跳,转身进屋,掩上门,不敢靠得太近,跪在门边地上,伏首,额头紧贴着手背,颤声道:“王,您该服药了。”
威压陡然暴涨。
缘觉不敢抬头,抖如筛糠,汗流浃背。
半晌后,杀气渐渐敛去。
仿佛云销雨霁,冰雪消融,让缘觉胆战心惊的杀意烟消云散。
他悄悄抹了把汗,抬起头。
灯火昏暗,静坐的苏丹古似乎体力不支,往后斜靠在凭几上,宽肩微颤。
缘觉赶紧爬起身,冲到榻前,掏出药瓶,倒出一枚丸药喂他服下。
苏丹古吃了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眉心嫣红,额前爬满汗珠。
缘觉不敢多待,恭恭敬敬地退出屋,合上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们得赶紧启程回王庭。
缘觉想了想,叫来照顾苍鹰的亲兵,小声吩咐了几句。
小半个时辰后,苍鹰扑腾着双翅飞向漆黑的夜空。
……
就在王庭近卫放出苍鹰的前一刻,几个身着紧身短打戎装的亲兵离开庭院,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之中,他们中有人是杨迁的仆从,熟知城中布局,领着其他人在黑暗中穿行无阻,顺利避开巡查士兵,穿过大街小巷,来到杨迁的一处别院内。
一人进屋摇醒呼呼大睡的杨迁,道:“公主有令,计划提前。”
杨迁从梦中惊醒,茫然不解:“为什么提前?”
来人正是谢冲,他解释道:“公主说她必须马上回王庭,没时间耽搁了。”
杨迁胆气壮,思索片刻,点点头:“提前也好,我会告诉国主。”
两人商量了几句,谢冲记下时辰和地点,拿了铜符,回庭院复命。
瑶英听完他的禀报,点点头。
谢冲问:“公主,为什么要把计划提前?会不会太仓促?”
今晚公主从苏丹古那里回来以后突然说计划变更,要他去杨迁那里传话,杨迁问他原因,他也是一头雾水。
瑶英坐在灯台前,纤纤手指轻叩桌案,出了一会神,道:“我已经给佛子添太多麻烦了,还是尽早回王庭的好。”
苏丹古很古怪,她说不出到底哪里古怪,只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们应该回王庭。
……
翌日傍晚,王宫。
依娜夫人豪爽大方,夜夜举办盛大宴会,宫中灯火辉煌,笙乐阵阵。
廊道里响起一阵嬉笑声,几名金发碧眼、身着曳地长裙的胡女从尉迟达摩的毡帐中走了出来,大摇大摆地从一名装饰华贵、豪奴簇拥的妇人面前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