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杨迁兴奋难耐,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说:“公主,人选我早就选好了,现在依娜夫人要求他们追击海都阿陵,他们必须马上动身。”
  说完,叹口气,仿佛很无奈,眼底却掠过一丝阴谋得逞的兴奋。
  瑶英和他相视一笑。
  她从苏丹古那里得知北戎斥候遍布西域,层层关卡严防死守,各个部落管理森严。
  想尽快向中原传递消息,难如登天。
  杨迁这些年招募了不少人手,他们愿意冒死送信。
  瑶英相信他们的忠诚,不过光靠忠诚和毅力突破不了北戎人的封锁,他们没有北戎内部通行的文书铜符,走到哪里都会被北戎骑兵追杀。
  她和杨迁讨论了几种掩饰身份的办法:商人,僧侣,使团。
  最后,瑶英灵机一动:有什么身份比依娜夫人的亲兵更妥帖呢?
  有依娜夫人的诏令,队伍可以畅通无阻,至少在高昌到瓜州、沙州这一带的路途上,没人会仔细盘查他们。
  所以瑶英和尉迟达摩才会向依娜夫人报信。
  依娜夫人能设伏杀了海都阿陵最好,失败了也没什么,他们推算过每一个可能产生的结果,认为值得冒险。
  现在,他们从依娜夫人那里得到诏令,拿到通关文书铜符,以护卫国主之名调集人马,转移秘密训练的义军,在高昌各地布置人手——这一切都在依娜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
  杨迁情不自禁地感慨:“有了诏令,事情就顺利多了。”
  瑶英提醒他:“不能掉以轻心,依娜夫人的诏令只能用上几个月,过了沙州,一切还得看他们的机变。”
  杨迁道:“他们知道此行艰难,无所畏惧。”
  瑶英点点头。
  第一批出发的队伍早就准备好了,王宫诏令送至杨宅,所有人立马收拾行李包裹,预备动身。
  瑶英和杨迁为众人送行。
  十几个头裹巾帻、腰佩宝剑、身着白氅的年轻人站在廊下,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款款走来的瑶英,忙朝她行叉手礼。
  瑶英走到阶前,眼波流转,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许久。
  他们如此年轻,又是如此坚定,如此勇敢,明知这一去很可能就是身首异处,依然义无反顾。
  瑶英敛容正色,躬身,朝众人深揖到底,双手三揖,行了个郑重的军礼。
  众人屏气凝神,十几道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灼灼。
  瑶英抬头,望着众人,“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昔时太子丹在易水畔为荆轲送行,何等悲壮,永垂千古,今日我为诸君送行……”
  众人神情凝重,目中豪情闪动。
  其中一个少年郎双手紧握成拳,扬声道:“请公主放心,我们一定将信送至凉州,不到凉州,绝不回头!”
  其他人跟着响应,一片立誓声,个个都是满口慷慨之语。
  瑶英想起黄沙中的枯骨,摇了摇头。
  众人呆了一呆。
  瑶英看着众人,眼中似有灿烂星光流转,一字一字道:“诸君将生死置之度外,瑶英钦佩悦服,今日我为诸君送行,无曲相送,无诗相赠,更无豪言壮语,只有一个嘱托,请诸君务必小心保全自己,万事谨慎。他日,你我定有重聚之日!”
  她语气柔婉,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这一字字似有万钧之重,砸在众人心头,众人浑身一震,收起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朝瑶英还礼。
  礼毕,他们抬起头,蹬鞍上马。
  瑶英站在阶前,目送他们离开。
  众人驰出很远后,回头,发现瑶英还站在原地目送,挠了挠脑袋,彼此相视一笑,带了几分腼腆。
  “我们还能活着回来吗?”
  “一定能。”
  “我们刚才是不是很威风?以后也会有人传唱我们的故事?”
  “我比你威风多了,你看你脸白成那样,害怕了吧?等出了城,你老实点跟着我,我护着你!”
  一道声音感叹道:“公主真漂亮……”
  其他人停了下来,怒喝:“张九,你果然不老实!想什么呢!你刚刚是不是偷看公主了?”
  张九小声辩解:“我随口这么一说……”
  风中传来少年郎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杨迁脸上涨得通红:这帮不成器的东西!刚才一个个比他祖父还正经,怎么一转眼又浪荡起来了?
  瑶英站在原地,摇头失笑,目送少年郎们意气风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这一次,但愿他们不会被辜负。
  
 
  ☆、不认识了(修改)
 
  铅云低垂, 朔风凛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遍地琼瑶。
  高昌王城笼罩在一片素裹银白之中。
  鼓声回荡, 城门开启,一支由驼队、马队组成的商队缓缓驶出门洞, 几辆大车上满载货物,头戴毡帽、腰佩弯刀的胡人护卫骑马跟在队伍两侧,来回巡视。
  瑶英身披雪白大氅, 脚踏长靴,头上一顶厚实的锦边毡帽,脸上罩防风雪的面罩,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骑着一匹通体墨黑的骏马, 遥遥缀在队伍最后面, 出了城门, 展目四望,眼前一片浩瀚无垠的茫茫雪原。
  狂风呼啸,商队离了王城, 迎着风雪,行驶在宽阔的雪道上。
  瑶英勒马立在高处, 目光四下里搜寻一番, 找到苏丹古的身影。
  他一人一骑走在队伍最前面,离其他人远远的,玄衣猎猎, 高挑挺拔的背影冷峻孤绝,千山万仞,奇峰独立。
  瑶英望着他清冷的背影,心里再次涌起古怪的感觉。
  从前晚开始,苏丹古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有事找他商量,每次都是缘觉代为传达。
  昨天,为了和苏丹古说上话,她特意等到天黑,脚都站酸了,终于在前廊遇上他,刚迎上去,他淡淡地瞥她一眼,抬脚走开了。
  他没有刻意躲开她,只是就像突然不认识了她似的,看她的眼神冷如霜雪。
  瑶英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缘觉扯了扯嘴角,笑得尴尬,解释说摄政王向来都是这样的,请她不必介怀。
  瑶英当时笑了笑,没有多问。
  缘觉在说谎。
  苏丹古平时不是这样的。他看上去冷酷淡漠,谁也不理会,可队伍中只要有人遇险,他肯定会出手相救。他明知她生病的时候在试探他的身份,依然悉心照顾她,纵容她的种种小算计,督促她服药。她向他请教的时候,他耐心为她讲解,知无不言。
  他就像天际处巍峨耸立的雪峰,沉默无言,时常消失在漫天的尘沙、雾霭和风雪之中,但是她知道他一直都在,不管她什么时候回头,总能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这样一个人,怎么突然性情大变?
  瑶英拢紧氅衣,仔细回想,好像那晚她去房中找苏丹古的时候,他就有些不对劲了。
  那时他虽然冷淡,至少肯和她交谈。
  这两天她忙得脚得像陀螺一样,出入王宫、杨宅和市坊,见了一波又一波人,提醒老齐清点货物,终于在昨晚料理完最紧要的事情。当她告诉缘觉可以回王庭了时,缘觉轻轻舒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瑶英明白,缘觉和她一样急着回王城。
  原因不难猜:苏丹古太古怪了,可能只有回到王城才能恢复。
  风声呼呼,骏马发出几声不耐烦的嘶鸣,瑶英从冥思中回过神,俯身,拍了拍马脖子以示安抚。
  她在等人。
  不多时,王城方向传来一阵马蹄踏响,杨迁骑着一头枣红色健马飞驰而来。
  “公主!”马还未停稳,他松开缰绳,朝瑶英拱手,取出一柄嵌满宝石的匕首,“请您收下这个。”
  瑶英认出这把匕首是杨迁平时腰上佩戴的那柄。
  “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杨迁捧着匕首,朗声道:“父亲嘱咐过我,假如将来我能回到中原,要代他把这柄匕首献给中原皇帝,告诉皇帝,即使他被迫换上胡装,改说胡语,从了胡俗,他依旧不忘故国,生死都是河西杨家儿郎。”
  他望着瑶英的眼睛,神情郑重。
  “今天我把这柄匕首献给公主。”
  瑶英微露诧异。
  不等她说出拒绝的话,杨迁双手往前一递,目光如炬:“公主,请您代我保管这柄匕首,将来我护送公主回到中原,收复河西的那一天,公主再把它赐给我。我不知道中原皇帝是谁,不知道长安的世家巨宦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遗民,我只知道,文昭公主是和我并肩作战的同袍!”
  风雪弥漫,天光淡薄,他年轻坚毅的脸庞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辉,眼中似有两簇火焰熊熊燃烧。
  炙热,坚定。
  瑶英心中一股热流涌动,揭了面罩,明朗笑意从眼角眉梢一点一点满溢开来,像一朵颤颤吐蕊的牡丹花,光艳照人。
  她接了匕首,笑道:“好!等回到中原,我一定要和四郎浮一大白!”
  杨迁哈哈大笑:“我量如江海,斗酒十千,到时候公主可别嫌我太能喝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一笑,抬手击掌。
  杨迁挽起缰绳,道:“国主不能来为公主送行,请公主见谅。”
  瑶英心中一动,看一眼远处的商队,下意识压低声音问:“四郎,你知不知道国主和王庭的使者达成了什么盟约?”
  苏丹古和尉迟达摩肯定见过面,他们交换了什么,又约定了什么?为什么尉迟达摩讳莫如深,连杨迁都瞒着?
  杨迁摇摇头,眼神闪烁了两下,声音也放低了些,道:“我问过国主,国主一个字都没透露。我回去再问问国主?此事是不是事关重大?”
  瑶英笑了笑:“我只是一时好奇,四郎不必放在心上。”
  杨迁喔一声,抬头看向远方,视线落到等在不远处的亲兵身上。
  公主身边的亲兵太少了,他挑了三十个家兵给公主当护卫,为掩人耳目,那些家兵不得不假扮成自卖为奴的奴隶。
  他原本想再送些人手给公主使唤,尉迟达摩提醒他那样做会引来依娜夫人的警觉,他只能熄了心思。
  杨迁双手紧握,沉声道:“公主,现在高昌保护不了您,您只能先回佛子的王庭等待消息。不过请您放心,我已经在秘密训练义军,各家的家兵也分别派驻到各个部落去了。等到时机成熟,国主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回王权,扣押依娜夫人。到那时候,我亲自去王庭接您回来,只要张九传回消息,我们就能动身回中原。”
  瑶英低头别好匕首,轻笑:“四郎不必记挂我,我身边有亲兵保护。虽说我们的计划还没出什么错,不过难保依娜夫人不能瞧出端倪,你和尉迟国主务必谨慎。”
  杨迁点头应是,略带不满地道:“达摩比谁都谨慎。”
  瑶英没接这句话。
  杨迁满腔热血,恨不能立马反了北戎,然后带着义军杀回中原,殊不知以高昌现在的实力,打出叛旗无疑是以卵击石,不等他们逃出高昌,北戎就会派出骑兵截杀他们。
  现在他们要做的是一面暗暗壮大实力,摸清北戎在各处驻扎的人手,一面不断派出信使联络中原,早日送出消息,然后等待时机。
  两人商量了些如何保持通信、招募训练义军、怎么迁移那些流落到各个部落的河西遗民之类的琐碎事情,挥手作别。
  少年儿女,一个放下心头重担,离回到中原的目标又近了一步,一个看到希望,率领族人东归的决心更加坚定,胸中都充满对将来的憧憬,两人双眸晶亮,英姿焕发,没有一丝分别的惆怅伤感。
  瑶英手挽缰绳,轻轻踢一下马腹,骏马撒开四蹄,冲下山坡。
  身后忽然一声清越铮响。
  瑶英回头。
  杨迁怀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抱了一把琵琶,他挺直脊背,手指一划,如金石相击的激越之声骤然响起。
  风雪扑面,瑶英伏在马背上,朝马背上弹奏琵琶的杨迁挥了挥手,嫣然一笑,纵马远去,骏马鬃毛如黑云,雪白氅衣猎猎晃动。
  杨迁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胸中豪情有如浪涌,手指上下翻飞,琵琶声愈发激昂欢快。
  他从小立志收复故土,虽死无悔,家人嘲笑他,朋友奚落他,长辈看到他就摇头叹息……现在,他终于遇到一个能够理解他的抱负和志向的朋友。
  嘈嘈如急雨的铮然琵琶曲透过肆虐的风雪,在一望无垠的雪原中远远地传了开来。
  商队的人好奇地回头张望。
  山坡上,锦衣华服的世家郎君手持琵琶,以一首铿锵激越的《凉州曲》为他的公主送行。
  商队中的汉人、胡人都知道这首曲子,听见熟悉的曲调,脸上露出欢笑,轻声跟着哼唱起来。
  缘觉环顾一圈,轻嗤一声,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蹄声清脆,雪泥飞溅。
  瑶英一骑疾驰,在亲兵的簇拥中追上商队,来到他身边。
  缘觉连忙敛容正色,板起面孔。
  瑶英没有放慢速度,直接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朝着队伍最面前的苏丹古飞驰奔去。
  缘觉一呆,夹一夹马肚子,飞快追上去。
  瑶英挽紧缰绳,追上苏丹古,和他并辔而行。
  “苏将军!”
  她轻轻唤了一声,嗓音轻快,带着笑意。
  苏丹古垂眸,面具上薄薄一层雪花。
  “苏将军,今天怎么没看到佛子的鹰?”
  瑶英抬头注视着他,没话找话说。刚刚一路疾驰而来,她没戴面罩,脸上被风吹得通红,胸口上下起伏,微微细喘,明眸晶亮。
  苏丹古一声不吭,碧眸幽冷。
  缘觉跟上两人,一眨不眨地盯着苏丹古,观察他的反应,神情紧张,肩膀绷得紧紧的,右手虚握在腰间刀柄上,手指僵硬。
  苏丹古动了一下。
  缘觉立刻握紧长刀,双唇紧抿,随时准备暴起。
  苏丹古拨转马头,催马疾走,甩开了瑶英。
  这些天的相处仿佛只是一场梦,她对他来说只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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