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其实不在乎自己怎么死。
可是从没有想过,要再次接受吕初的死。
那日,仅仅剩下一个时辰。
谢冰一念成魔的当口,吕初落泪了。
尸傀的一滴泪,将谢冰唤醒过来。
谢冰抱着吕初的腰,不愿意吕初离开,她宁愿吕初留下来,生生世世陪着她。
她这两世,都是在不知名的命运下苟延残喘,她一直在习惯失去。
她告诉自己,不要想要奢望,不要想要觊觎,学会接受一无所有,学会接受低贱与卑微。
这个吃人的世界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日复一日的熬,日复一日的苟。
到了最后,自己都忘了最开始的时候,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太苦了。
苦到她的世界里毫无颜色,灰蒙蒙的一片,可是一抹盈盈的光,始终在微微的闪烁着。
上一世,吕初死了之后,谢冰便在想念她,在孤寂的傀儡几十年里,谢冰也在想念她。
没有任何人,能让她再次展露轻松的笑脸。
从此,再也没有人喊她二水。
世间的苦难与欢乐大抵相同,可是再也没有人与她分享一丝盈快,再也没有人听她想要诉说的那一刻。
她要吕初留下来。
可是,吕初,依旧是吕初。
吕初不想当尸傀。
她从未见过尸傀能脱离冥主的控制,可是吕初,一直在哭。
初时是酸涩的泪,后来,流淌下来的,是血泪。
一滴一滴,坠落在太虚派白色的衣袍上,触目惊心。
违抗命令,尸傀的魂魄便在燃烧,破碎,这是需要怎么样的毅力才能抵消。
谢冰哽咽着说,她错了。
她懂吕初想要什么。
吕初宁愿死,也不愿在尸傀的躯壳中苟且偷生。
而她亦是,所以,她不该这样对吕初。
既然吕初做好了选择,她便给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想要破局,几乎无解。
冥寒蝶就是眼眼睁睁让她看着,直至击碎她最后一点脊梁。
她冷静的翻开小黄书,一句话,一句话的甄别。
一定,一定还有办法。
事实上,她想到了办法:
翻开的小黄书里,那页纸上,清晰的写着:“高级双生蝶”。
【高级双生蝶,锁控万物神智,吞噬万物魂魄。限制:以活脑为饵方可发动。】
“以活脑为诱饵。”
活脑……
这秘境里,所有人都死了,不是僵尸便是尸傀,又从哪里能到活脑,又去杀谁呢?
她还活着。
她有活脑。
她杀她自己。
只要能杀死冥寒蝶,便能破了秘境,定然会有人发觉秘境的异常。
小黄书悬空,自动翻页,谢冰用自己的活脑为诱饵,想要杀了冥寒蝶。
事实上,当技能发动出来的时候,她确实做到了。
痛苦,战栗,谢冰几乎站立不住。
巨大的晕眩吞噬神识,她眼前,渐渐是一片黑暗。
没有了大脑,对于凡人来说,便是没有了神智,她努力睁大眼睛,她必须胜……必须胜……
她眼前,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沙,手指想要抬起,却渐渐失去力气。
她不知道,何时便会陷入到黑暗中,手中的匕首生生划破掌心,鲜血嘀嗒。
必须,必须清醒。
血雨中,一直隐藏的冥寒蝶被控制住了魂魄。
他挑衅疯癫的淡笑着,一双梨涡纯净无辜,“你杀我吧,我早就说了,没有人能杀死我。你是能控制我,我很惊喜你竟然真的适合冥修,但是我毕竟,是冥主啊!”
他轻蔑一笑,“就连冥君,我的亲哥哥,冥修史上修为最为高深的冥君,也只能杀死我三十年,你,又如何能杀死我?”
“只要我肉身损毁,便可挣脱任何对魂魄的锁控。冥修,到底是修魂魄,而我,亦是冥主。”
“你想要我放过吕初的魂魄,事到如今,怎么可能?”
她抓到了冥寒蝶,她颤抖着手,一剑一剑,捅向他的身躯。
一剑一剑,割下他的血肉。
冥寒蝶却只是阴鸷癫狂的笑。
无数的蝴蝶从他身上飞洒,漫天的蝶粉消散,冥寒蝶被谢冰控制,却根本无法触及他的最深处。
他的血肉碎化成蝴蝶,魂魄与血肉消散不见。
他生生舍弃了这具肉身。
他宁愿舍了满意的肉身,也要让谢冰痛苦。
冥寒蝶不见了,秘境却没有结束,冥寒蝶究竟在秘境中布局多深,没有人知晓。
尸傀们短暂的自由,到处是哀嚎声哭泣声,那些尸傀们曾经是眼高于顶的修士,又怎能容忍自己日后不死不活。
然而,死不了,尽管冥寒蝶肉身毁了,魂魄还在,他们便永远是冥寒蝶的奴隶。
最后一丝隐带着希望的活结,终于成了死结。
这本就无解。
……
冰凉的手,用力的将谢冰揽入了怀中。
是熟悉的拥抱,却没有了熟悉的温度。
谢冰闻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却看不清楚吕初的眉眼。
黑,一片黑暗。
她的身体,像是坠入无边的黑暗,喘不过气,抬不起手。
虚弱,无法控制的撕裂。
大脑似是插了无数根钢针,将她钉在原地,谢冰强忍着身体战栗的抖动,拥住吕初劲瘦的腰肢。
“阿初。”
“是你。”
吕初微微喟叹:“是我。”
吕初:“二水,你好傻。”
“二水,我身为正道中人,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怕死。”
“你这样,生生入了他的圈套,你好傻。”
“我傻,我真的傻,”谢冰哽咽道:“对不起,你拼尽全力换来的提示,我没有抓到,对不起。”
吕初摇了摇头:“成为尸傀这半年里,我总是在想你。”
“我怕你来,可是半年过后,我又盼着你来。”
“我总觉着,你能看破这里,留得一条性命,我以为我可以提醒你,可是没想到,我什么都无法说出来,我试图冲击半年,却只能用潜意识。我其实,不该提醒你。”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会将一切背负在自己身上。你温和平静,什么都不说,却又将什么都背负在身上,二水,以后,你该多自责啊。”
谢冰泣不成声,吕初抬起手,想像是以往那样拍她肩膀。
邻近肩头的时候,她的手放缓,放缓,缓缓的落在谢冰肩头:“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二水,我以前总在想,你多让人担心啊。”
“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往自己心里担着。我记得我刚认识你时候,你就默默站在你师父身边,一直看着我,却又抿了抿唇没有与我说话。我知道,你是想要靠近的,所以,我便向你走来。”
她揉了揉谢冰的肩膀:“以后,可别什么都憋在心里,当一个锯嘴葫芦有什么好的?你一直强撑着,什么都不说,这些年你又岂是好过的?可是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都不说苦处,只说轻松的日子。我早就想,以后你活多久,我就养你多久。”
吕初给谢冰东西多了,她又不高兴,吕初只能绞尽脑汁的给谢冰添东西。而谢冰,肯接受的,只有一点。
她看上去可怜卑微,没有存在感,可是她心底,却比谁都站得直啊。
“你以前有我罩着,以后也会有我罩着。”
她将香囊放在谢冰手中,轻松道:“这些年坑我师父师兄的家底,都在这里了。我吕初别的没有,灵石法宝天材地宝应有尽有,你之前不肯接受我,现在我把钱都给你,你要好好……好好照顾自己了……”
说到这里,一直故作轻松的吕初擦了擦蜿蜒而下的泪水,她嘟囔着:“我一个体修,流血不流泪,都怪你,我被你感染了,你好傻。以后,我不陪你,你不许这么傻了。”
谢冰哭着摇头:“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对不起,以前守着可笑的自尊心,守着那些可笑的虚妄,以为这就留有一分尊严,可是却没有想到会给在乎自己的人带来伤害。
“二水,好好活着。”
活着?
心如死灰,毫无生机。
她卑微苟活,是想逆天改命。
她逆了天,救了吕初的命,她以为可以与这该死的天道战一战。
可是如今,都是徒劳的。
吕初死的这般惨烈,天道仿佛在嘲讽她,你不过是自不量力。
活着,卑微的活着,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二水,我魂魄自爆后,给我念安魂咒吧。”
她轻松的说。
谢冰的手指,收紧,再收紧。
安魂咒,是属于自由的灵魂,而非尸傀。
她们俩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虚幻的慰藉。
“阿初……”
谢冰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怀中尽管冰凉,却始终拥抱着的女孩,悄无声息的自爆了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五彩缤纷的蝴蝶呀,看上去那么绚丽缤纷,就那么从谢冰的怀中破碎散裂,蝶粉扑簌。
灰蒙蒙的浅浅明净里,那些散落的尸傀蝴蝶,是那么光亮啊。
……
揽着的腰,空落落的。
谢冰再也没有力气控制自己大脑的撕裂和痛苦,她倒在地上,心如刀绞。
轰隆隆——
暴雨倾盆。
“不!”
谢冰哭着跪在雨中。
她想要去捕捉一抹吕初未散的蝴蝶,却根本抓不到那些轻盈的身影。
暴雨将她打成削薄的一片,衣衫褴褛,长发如同鬼魅一般贴在脸上。
她努力睁大眼睛,这才看到,她的手,根本没有抬起。
油纸伞孤零零落在小巷里,没有人为她撑起。
一直指节分明的手,陌生的人,捡起伞骨,为谢冰撑起来伞。
“我说过,你杀不死我。”
“天下千万人又如何,千万人都是我的肉鼎。”
陌生的声音里话语犹如毒蛇,缠绵入骨:“你杀了我一次,又能杀我多少次?你杀了一个袁狗蛋,又能杀千万人?”
谢冰没有回答他。
冥寒蝶死了之后,没多久便有了新的肉身,这也就是说,秘境里,还有作为肉鼎的活人。
那么,也许还有未死的人。
她想到了,他布下的后手必然深不见底,他是要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她已经没有脑子可以思考。
可是,还有人活着。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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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着头,跪在油纸伞下。
“从今以后,我与你不共戴天。”
“见你一次,杀你一次,生生世世,此恨不休。”
冥寒蝶讥讽道:“你连手都抬不起,却在这里大放厥词,你又如何能杀我?”
僵硬的脖颈缓缓抬起。
那双空淡的眸子里,终于全都是黑色。
黑色的纹路再次爬满了身躯。
这一次,没有人再为她落泪。
……
成魔后的谢冰,全凭本能。
凡人之体入魔,天地震颤,天道动怒,雷劈地颤,秘境轰塌。
那一瞬间,成魔的谢冰做了两件事:
她伸手,捏死了刚换了身体,最为羸弱的冥寒蝶。
她伸手,掌心里,是一片破碎的蝶翼。
成魔后,便是天地间最为逆天的存在,她才能掌控天地,她抓到了吕初的一片魂魄。
再以魔之力,将吕初魂魄汇聚。
以心头血为献祭,永生永世将她的魂魄,与她共养在一起。
她的心脏里,养着一片蝴蝶。
永远不会再分开。
她空洞的眸子里,全都是黑雾,妖冶阴郁。
她已然成魔。
谢冰喃喃自语:
“对不起,阿初,陪陪我吧。”
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在乎我。
我好孤独,我好累。
你会原谅我吗?
“陪陪我吧。”
成魔,是天地怨气之大成,而随着两个人的双修,血肉尽数渡给谢冰,她脸上的黑色纹路越来越凝实,殷倦之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双修只有两人彼此交融才是双修,而一方的索取则是炉鼎与采补,直至被采补那人死亡。
殷倦之身上的白骨愈发清晰,锁骨之下,直至大腿,半片身子都变成白骨,黑色曼珠沙华纠缠在两人身上,那些栀子花已然全都枯萎。
神识在痛。
他双目微阖,一直死死忍着的痛终于难以自制,低低溢出声。
适才抵死交织的那人,将他推在一边,慢条斯理的穿回衣裳,整理着青色裙摆。
她垂着眸子,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眼波漫不经心流转,却根本没有往他这里再看一眼。
翻脸无情。
真是……他认识的那个谢冰啊。
殷倦之喘了一口气,他的血肉生机都在谢冰这里,他艰难的撑起身来,而谢冰微微俯身过来,冰凉白皙的手指,挑起来殷倦之的下巴。
那声音,不属于谢冰,冷涔柔媚:“你助我成魔,功力大进,你,所图什么?”
脚下逼仄的方寸之地,已然在适才蔓延开,约莫有三十丈。她的神识,已然暂时稳住。
可是,这还不够。稍有不慎,便是崩塌。
想要救谢冰,这才只是第一步。
殷倦之眉眼阴鸷,他生生忍住,抓住谢冰的手腕,将她摁在花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