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她卧得低,还是他十分专注,萧欤竟为察觉到女子的醒来。华枝微微眯着眼,从发丝间偷偷望向他,只见对方一手握着一个小药瓶,一手攥着一块干净的小方帕,正在替她耳上的伤上药。
地下暗室并未安置窗户,只有几盏壁灯,依旧在暗暗发着光。昏黄的灯火映射过来,穿过书架之间的缝隙,轻轻打落在男子的发梢之上,流转于他的指间。
她就趴在萧欤的腿面上,感受着耳上的触感。对方许是怕吵醒了她,动作十分轻缓。
除了轻微的痛感,更多的是一阵阵痒意。她终于受不住了,稍稍侧了首,却听到耳畔男子的声音。
“嘘,莫要动。”
她还未来得及起身,感觉自己的面颊又被人轻轻压了下去。那人言语低沉而缓缓,“莫要动,只一刻便好了。”
她登即止住身形,规规矩矩地“嗯”了一声。
见着她这般乖巧,对方似是笑了。他的笑声哑哑的,在不大不小的藏书阁中轻轻散了开,登即又融于一袭灯火,消逝不见。
“醒了?”
华枝不敢点头,仍是轻轻“嗯”了一声。
下一刻,耳上又传来一股刺痛之感,这回她没再忍住,张了张口,“嘶......”
萧欤手中握着小瓶,见状,问道:“疼么?”
紧接着,不等她答,对方又自顾自地道:“我方才看,你耳上的伤虽不重,但也不能马虎了。如今正值盛夏,若是不注意,发炎了可就不好了。”
他终于慢吞吞地替她上好了药,将瓶塞自己塞好,而后开始叠那块方帕来。
萧欤一边将那块干净的帕子叠得方方正正,一边又道:“再者,若是落了疤痕,也是不好的。”
这么好看的姑娘,身上又上怎么能留疤呢?
哪怕是耳垂上一个极为不起眼的疤痕也不行。
华枝乖巧听着,听他把一切都说完,又是边“嗯”边点头。
坐起身子的那一瞬,她感觉背部有些酸疼。
对于昨晚的事,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忘记。
思索之际,萧欤突然递来一本书。华枝转过头去,两手将书卷一接,又抬眼瞧向他。
“这是?”
她好奇地询问出声,一手将书页翻了翻。
书卷有些陈旧,边角还泛着黄,一看便是有些年头了。
萧欤在她身侧缓缓坐下,也瞧着那本书,声音淡淡,“上面有着有关玉芙蓉的记载。”
此言一出,引得她瞪大了眼睛。一瞬间,手中的书卷突然有了分量,她垂下眼,好不容易归于平静的心潮又开始翻涌起来。
“玉芙蓉。”
男子的嘴边似是噙着淡淡的笑意,静静地瞧着她翻开书卷。
书卷之间,有明显一处被人轻轻折了起来,想必是萧欤做的标记。华枝将书卷翻过去,只一眼,便看见了其上的记载:
——玉芙蓉,芙蓉色,可溶于水,烘干成粉末状。
华枝稍稍一愣,又往后翻了一页。
后一页上画了一朵小花,并未着色,墨迹也是有些模糊。不过她还是隐约可以看见此图之上的背景,茫茫大漠,胡马塞篷。这不是西域,又是什么地方?
西域所植花卉,怎会流转至京城?
见她蹙眉,萧欤似是料到她心中所想,淡淡接道:“如今皇宫内,也出现了玉芙蓉的踪迹。”
她不由得一讶,“皇宫内也有玉芙蓉了?”
萧欤点了点头。
“昨日进宫,便是为了此事前去。在一个阉人那里发现了玉芙蓉,经盘查,在一些太监宫娥那里也发现了玉芙蓉粉末。”
太监宫娥也吸食此物?
“他们哪里来的这玩意儿?”
“头一个阉人给的,哄骗他们,有凝神明目之效。”
吸.食少量玉芙蓉确实能凝神明目,使人精神倍增。
可若是吸.食多了......
华枝连忙追问道:“那个阉人呢?”
若是细细盘问那个阉人,到底是何人给他的玉芙蓉,父亲是不是就有救了?
似是预料到身前女子会如此发问,萧欤低眉,淡淡道:“死了。”
“死了?”
“是,”他颔首,解释道,“中毒而死。”
华枝不解,仍是发问,“中毒而死?他是中了什么毒?可是......”
一个念头从心中一闪而过。
“可是吸.食玉芙蓉中的毒?”
果不其然,萧欤点了点头,“吸.食过多,口吐白沫而死。”
闻言,她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嘴上已不觉道:“若是他没有死,父亲的案子就有着落了。”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证人,却死于非命。
见着华枝面上的忧色,男子忍不住上前宽慰道:“你莫急,既然已有蛛丝马迹,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之时。况且——”
他垂眼,终是缓缓道:“即便是那阉人没死,盘问出来的也是将玉芙蓉转交给他之人。这宫里头接手之人众多,一层人接一层人,层层查下去,未必能证明令尊未沾染过玉芙蓉。”
听他这么说,华枝有些急了,几欲从小凳上站起,“那些人将玉芙蓉交给一个阉人做什么?”
授玉芙蓉于阉人、于宫娥,对其背后之人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话方一问出口,她便猛地明白过来其中原因。
“背后有人替他们撑腰?”
萧欤端坐于桌案前,一手握着瓷白的杯盏,抬眼望向她。
“是。”
华枝皱眉,“何人?”
“尚且不知。”
他兀自倒了一杯水,茶水已凉,只余圈圈波纹荡映其上。似是有风来,吹皱了平稳了还未多久的茶面。
她于一片昏暗之处,垂下眼来。
第38章
在萧府的时光一晃而过, 不知萧欤同府邸的女眷们说了些什么,华枝也没再受到其他人的叨扰。
盛夏总是多雨的。大雨淅沥绵延了整整七天,终于在一个午后停歇。
天色放了晴,空气中仍是弥漫着微潮的黏意。萧欤叫无水备了马,在她讶异的神色之下, 让她上了马车。
祁王府的马车十分宽敞, 并肩坐两个人也不觉得拥挤。任马车颠簸, 她与萧欤并肩坐着,因着车马的前行, 二人的肩膀稍稍有些摩擦,却是一路无言。
下了马车, 华枝瞧着入目的“大理寺”三个大字, 一时间晃了神。
见她此般情态,萧欤淡淡颔首, “不是说想令尊了么?”
闻言,华枝的鼻子忍不住酸了酸。
因是有萧欤在,自然没有人敢拦去她的路。萧欤仍是一袭紫袍, 站在一棵已有些年头的大槐树下,衣袍被黏腻的微风吹得稍稍翻飞。
这阵风, 也吹得她的思绪不知又飘到何处去了。
因为萧欤将自身的令牌给了华枝,看守门庭的那位小后生对她自然是十分客气。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巴掌大的令牌, 往前迈开几步,当即将要跨过大理寺门槛的那一瞬,不自觉地朝后望了望。
萧欤在不远处站着, 两眼似是在瞧向她,又似是未在瞧他,面色是一如既往的清俊,不知是在思索些什么。
攥着黄金令牌的右手微微有些出汗。
“华二姑娘。”
见她还踯躅不前,身侧一位穿着官服的男人立马迎了上去。许是有萧欤的事先安排,那人一下子便唤出了她的来历,倒是唤得她微微一愣。
“华二姑娘,且随下官来。”
她抬眼,朝着那人点了点头。
跨过门槛的步子有些沉重,几番转折,那人终于在一处牢门前停下。一路上,华枝打量着所经过的牢狱,愈发觉得呼吸沉重。
喉咙深处似是突然附着了什么东西,有些发痒,亦有些干涩。
“二姑娘,到了。”
一声提醒,她猛地从其中回过神来。看着那人从腰间掏出一圈钥匙串,叮琅作响一阵后,他从其中掏出一把已有些发锈的小钥匙来。
沉重的大门一下子被人推开,门内的景象也一下子展露出来。华枝一眼便见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坐于地上,背对着她,因为听到了开门声,转头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只一眼,便让她没忍住落下泪来。
“阿爹——”
女子提了提裙角,也顾不得地上的草屑,径直跑上前去。
华参显然也没料到她会来,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却又在转眼之间沉下面色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胡闹!”
“阿爹,”不等对方阻拦,她已经坐在了那一席草蒲团上。蒲团有些扎人,狱内的环境也自然是比不得府上,但她却丝毫不在意,“阿爹,是祁王殿下带女儿来的。”
此言一出,华参明显愣了一愣。
“祁王?”
“是,是祁王殿下。”
华枝点点头,迎着父亲疑惑的目光,确认道:“是他同意女儿来看您的。”
老将军皱了皱眉头,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警戒。
“祁王怎么会让你来大理寺?”
同朝为官,华参极为了解萧欤的性子,对于这些“闲事”,那人一向是极少插手的,更不会突然生了悲悯之心,让他们父女二人在狱中相见。
一颗心“咯噔”一跳,他直叫不好。
“阿枝,萧琼之可是欺负你了?”
一张微热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父亲的手还微微有些颤抖。
华枝感觉到自己手背上的那双手因为情绪的激动而收紧了些,不由得反过手去,将父亲的那双手攥住。
她的声音细而柔,十分好听,轻声安慰道:“阿爹,你莫要瞎想,祁王殿下他人很好,这些天女儿和阿琅一直在受着祁王府的照顾,祁王他是一个好人。”
“祁王殿下心肠慈悲,凛然大义,黑白分明,”瞧着父亲眼中愈发浓重的狐疑,华枝稍稍一顿,而后接道,“祁王殿下说过了,玉芙蓉一案由他来查,他定会还您、还华府清白的。阿爹,您在这儿莫要担心,不久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她说得郑重,甚至因为有些激动,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华参的身形一僵,而后不可思议地瞧了她一眼,似是像见证了什么极为不得了的事情一般。
刚准备说什么,周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引得她侧过首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犯人发疯一般欲冲破狱卒的束缚。华枝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反应,已有狱卒执棒而去,“砰”地几声,那人便瘫软在地上,不得动弹。
有血腥之气传来,身侧小厮连忙点头哈腰:“有犯人不懂事,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勿要责怪。”
这些人都知道华枝是祁王带过来的人,自然是客气得很。
华枝闻言,稍稍点头,做释然之状,一颗心却仍是惊悸。父亲似是不愿她在此处久留,面色已是不悦。
再言语,父亲面上尽是驱逐之意。
离别时,稳坐于蒲团之上的中年男子突然叫回了她。华枝连忙驻足,转身道:“阿爹,还有何事?”
华参垂眼,他的身形笔直,如一根柱子,于蒲草之上硬朗地挺立着。
华枝站在一扇狱门前,监狱虽是昏暗,仍有光隐隐透来,她正站在光与影的交接之处,眸色熠熠又柔婉。
父亲沉吟,隔了阵儿,才语重心长道:“阿枝,为父劝你,与祁王保持一些距离才好。”
“他那般的人,女儿莫要招惹。”
他那般的人,是她招惹不起的,亦是他们整个华家招惹不起的。
闻声,她微微一怔,面上的神色似是顿了顿,却因为面颊上的阴影让华参看不真切自家女儿的神情。
半晌,只闻她轻声道:“父亲放心,女儿会有分寸的。”
与萧欤接触的分寸,她一直都掌握得很清。
一时间,她又想起那日于萧府暗室里,自己于萧欤的腿上装睡,那人一手握着药瓶,一手攥着干净的小帕,小心翼翼地为自己上药时的场景来了。
他眼中的柔情一闪而过。
——那到底是不是幻觉?
华枝有些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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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内的走廊又昏又长,似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华枝循着先前领她前来的那名狱卒的步子,踩着脚下的影子,慢慢向前走着。
心头却是五味杂陈,思绪万千。
突然,脚上猛地覆上了一层力道,她一惊,忙垂眼朝下看去。
——一只手从牢狱的间隙中探出,竟趁着她的不注意,直接攥住了她的脚踝!
她险些低低叫出声来,慌张地往后倒退半步,对方的力道极大,仍是死死地攥住她的脚踝不肯松手。身前带路的狱卒转过头来,见状,急了,焦灼地吼了一声:
“放开!”
透过那铁柱的缝隙,华枝看到了那只手的主人——那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衣衫不整,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蓬松的发丝上沾了些草屑,耷拉着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那双眼。
那囚犯被吼得身体轻轻震了一下,却仍是不松手,甚至将手上的力道加紧了些。
华枝蹙眉,不耐地往后又倒退了半步,狱中人随着她的动作也将身子靠了过来,整个人贴在牢门上。
她刚准备将对方的手踢开,却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动了动嘴唇,似是在求救:
“救......”
不等华枝反应过来,先前怒吼的狱卒再次上前:
“你他.娘的给老子放开!”
立马有人冲上来,手提棍棒。
如先前那般,一顿猛烈的捶打,少年终于松手,嘴唇蠕动了阵,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