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小王在此,指天为誓,淳县疫病一日不除,小王与淳县百姓同舟共济,同食同住,一视同仁。”
“还请诸君,心怀希冀,信这天总有放晴之日,信这淳县大门,总有再开之时。”
她直挺挺的立在道路中间,微风吹拂她的发髻,外头偷看的百姓无人敢回应,只敢偷偷看着。
没有人回答她,昭庆便站在原地,仿佛一柄剑一样直挺。
就在这一刻,有人轻声笑应:
“恰如殿下所言。”
目光所及之处,背着行囊的苏沐春浅笑着伸出手来。
“我苏融风作为神医王邈亲传弟子,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他紧赶慢赶,可算赶到了。
——而神医王邈,这个被诸多人拜为医仙的名字就像是一剂强力的药剂一样,打进了众人已经干瘪的信心之中。
第43章
这淳县的时气不同于苏沐春之前遇到过的, 之前的老方子虽然能缓解症状, 却不能彻底清除病根。虽然太医们也在努力修改药方,可是不同的病患实际上治疗他的方案也有所不同, 他们急需要一个方子能用在大部分人的身上。
当然, 这是大夫们的任务,昭庆要做的,就是保证淳县这几千人口的大县城, 每一户人家都能分到明武帝派发下来的东西。好在她现在手握军权——虽然大部分还是在吴将军那边,又身为亲王,多重身份在手,推进工作根本没有什么难度。
如果要拿她上辈子的说法来说,什么爽文女主有金大腿抱, 她自己就是这个世界最粗的金大腿之一。
淳县最大的医馆回春堂算是淳县最早开放收留病患的医堂之一, 之前被富户们雇佣来闹事的泼皮无赖都被扣在这里,因为没有明显的时气病症, 所以他们不但没有药吃, 还得用药面巾遮着脸,帮大夫们搬运药材,但凡慢一点, 就会被看守他们的士兵威胁把脸上唯一能在这到处都是时气弥漫的医堂之中,找到那么一点点安全感的药面巾给撤走。
胡二狗现在是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他这天天在这里干苦工,万一一个不小心,真的被传染了时气怎么办呢?早知道事情会这么发展,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不过这回春堂中, 新来的那一个医师生的真是好看,要不是是个男的……胡二狗抖了一下,算了算了,就算不是个男的,他也不敢动,真的是会被打死的,他还是老老实实干苦工吧。
苏沐春检查过这几日恢复尚好的病患,起身擦了擦手,将边上自己熬制的汤药一饮而尽。之前汤药太烫了,他就放在一边凉一凉,等一圈下来,滚烫的汤药也只剩下了一丝余温。这是他这几日根据前人研究修改的药方,比起治疗病症,可能说拿来预防时气更加合适些。
这汤药喝下去容易发汗,加上他之前已经查看过数十个病症,所以脸上沁了薄薄一层汗水。他便伸手用袖子擦了擦,防止汗水进到眼睛里。
昭庆这些日子也很忙。
她对粥棚的限定是一巷一棚,每户人家尽量错开领取一天的粮米、馒头,至于送进淳县的草药,则基本点都分配去了接收病人的医堂。
之前其实也有些大夫觉得自己医术平庸,不敢参与太医和那些主动来帮忙的民间良医们诊治病患的行动,但是苏沐春来了以后,还一并搬来了许多他存在医馆,拿去太医院的医案的副本,这些东西都是神医王邈和他同门师兄弟们一起整理出来的心血。苏沐春把这些东西全都拿出来,昭庆便派人快马加鞭由吴将军上表朝廷,太医院的太医们也纷纷献出了自己家学中收藏的医案、典籍。良医们见此,神医王邈家的压箱底都全拿出来示众了,他们怎么好意思私藏,便连忙拿出了自己的《行医录》。
明武帝则对着这些献出良方的人,无论用到与否,都大为表彰,一经传扬,虽然有些郎中不敢前往淳县,但是捐个个把良方,却也并不吝啬。
这些卷宗收集起来,由车马拉着卷宗进入淳县,然而这些人多半在前头治疗、照顾病患,连简单的煎药都是临时抱佛脚教给了兵士来做,让他们分出一半人手来查看医药典籍,前线的人手势必会不够。
而这些虽然留在淳县,却自认为医术平庸的郎中,见苏沐春他们几乎抽不开手,便自告奋勇一头扎进了纸堆——他们好歹懂医理,又曾经接触过时疫,筛查药方,他们是专业的。
虽然他们医术不精,但是医术不精也不代表他们不想帮忙,他们也是有尊严和家国大义的!
由于昭庆强行要求染了时疫的病人集中在各个医馆,若是放不下,便在宽阔处建立“药棚”让人住下,为了保证不出什么问题,她自己便亲自上场督察。
几天下来,她基本上都是摆着手指数天数,想着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天京吃一顿大鱼大肉,光是想着天京的烧鸭、水晶芙蓉包、千层酥糕……她就都要流下口水来了。
今日她来回春堂探视,老远就看到苏沐春在喝药,连忙上前去扯住他的袖子:“融风你?”
苏沐春被她吓了一跳,差点失手摔了碗,低头才看到昭庆面色绯红,像是着了热一样:“我没事,只是喝些预防时气的汤药罢了。”言罢,他忍不住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这是跑过来的?为何面色……”
其实不管是在苏沐春,还是在其他人的眼里,昭庆前来赈灾,人到了便是了,哪怕是一直躲在县衙里,也不会有人说她一句不是。
——那可是大周的护国公主,天底下除了皇后娘娘之外,最为尊贵的女人了,金枝玉叶,皇天贵胄,和他们这些浮萍草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就是这个世界不可逾越的身份之差。
可是昭庆偏偏来了,她不仅来了,甚至还坐到了和淳县百姓一样,他们吃什么,自己吃什么;他们睡什么,自己睡什么——一个公主,能做到如此地步,淳县百姓也只能说一句“公主千岁”了。
昭庆两颊绯红,虽然以药面巾遮住了口鼻,可是露在外头的部分却像是抹了一团胭脂一般,目光含水,苏沐春到是不曾见过这般景色,却见昭庆点点头:“我是跑过来的,这几日天气回暖了,热得慌。”
苏沐春谨慎,到底还是反手抓住昭庆的手把了把脉,发现并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又伸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动手动脚得扒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就差没让她伸出舌头来检查一下舌苔了。
见昭庆没有什么像是染上了时气的症状,苏沐春便松了口气,顺手拿起边上的药罐子,给昭庆另外择了一盏滚水煮过的药盏,倒满,递出:“喝了。”
昭庆:……
嘤嘤嘤,不要我一来你就给我喝药啊。
苏沐春表情冷漠且坚定:“喝了。”
昭庆怂了,只好乖乖结果药盏,拉下面巾尝了一口——那苦味,简直毕生难忘,她红着眼可怜巴巴得看了一眼苏沐春,后者对她的卖萌行为不为所动,坚持要她把这药喝完。
“预防时气的。”苏沐春补充道,“虽然只有微末的帮助,却也是聊胜于无。”
昭庆的政策很好的隔绝了淳县之内人传人,只要再坚持一下,尽力救下所有能救下的人,此处也不再有新的人感染时气,待到病人们都好得差不多了,淳县之围自然就能解除了。
当然,若是能在那之前,改良或者找到治疗时疫最好的药方,那便是再好不过了——这也是聚集在淳县之中的良医和太医们一同商议之后的结果,苏沐春虽然觉得还能再努力一把,但是眼下的情况,却也只能是这样了。
昭庆只好苦着脸,把这碗药都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嗨,我现在最想天京望月阁的烧鸭。”她笑道。
“待到淳县事了,你请我去尝尝。”苏沐春道。
“怎么不是你请我去尝尝呢?”昭庆圆睁杏眼,娇声笑骂,“小气鬼。”
苏沐春只是笑而不答。
——直到三日后,昭庆突然发起了高烧。
牛知县慌得三魂去二,屁滚尿流去了回春堂请苏沐春亲自去问诊,却越发坐实了昭庆因为操劳而过了时气的事情。
她烧得极严重,只能发出痰症一般的呼吸声,甚至喘息起来都有些困难,嘴唇上干裂的皮微微翘起,只能由着苏沐春沾一点水为她润泽,再灌下较为缓和的药方为她发汗,缓解病症。
可是这样终究不是个办法,再这样烧下去,苏沐春几乎都能猜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情况。
苏沐春坐在她的床边上,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半晌之后,才走出昭庆的房门,将房门轻轻掩住。
外头且不说民间良医们,太医们一个个自然是责无旁贷,守在外头等着苏沐春,见他走出来,连忙围上去,却摄于苏沐春的神情,终究是不敢问出口。
在场太医不少都曾经被苏沐春的快言快语讥讽过,对着这恃才傲物的年轻人心情复杂,一方面是同行相轻,又深深厌恶他这般狂傲性子,另一方面,看着他那惊才绝艳的药方,又有难以克制的爱才之心。
两下相交,又爱又恨。
而此时此刻,这个面色铁青,他们恨其狂傲,爱其奇才的青年,却对着他们双手交叠,缓缓下拜:“这几日,融风一直在试图改良药方,便知道,药方一事,不是融风一人能解决的。”
“融风昔日,时时爱语出讥讽,从不考虑诸位所想所念,自然不敢奢望诸君敢陪着融风一起冒险——然而此时此刻,融风却不得不说了,我有个极为大胆的方子可以一试,还请诸君助我一臂之力。”
——时至今日,这个怼天怼地,从不对人假以辞色的高傲青年郎,终于还是低了一回头。
第44章
苏沐春的药方确是十分冒险, 其中有几味是剧毒, 虽然控制了用量,但是太医们一看方子, 就能察觉出其中的风险, 便都不敢往昭庆身上试了。
昭庆是明武帝心尖上的女儿,他们哪个敢拿她试药?
其实这个方子,苏沐春本人有八、九分的把握, 但是昭庆的身份非同寻常,所以他所说的“助一臂之力”其实很简单——就是他亲自试药,试药完毕之后,再将药给昭庆使用,若是他失败了, 他也会留下医案, 让那些太医根据更为缓和的方案来治疗昭庆。
只是后者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苏沐春也能猜到一二。
“万万不可!”薛太医虽然曾经挑衅过苏沐春, 还被他出言讥讽, 但是他到底也算是个聪明人,苏沐春一对他们行大礼,他就猜到这个性格孤傲左强的年轻人到底要做什么了。
他们是医者, 医者对生命有着自然的敬畏,苏沐春这种拿自己试药的行为,他薛礼是第一个不同意的,加上他之前多次看了苏沐春的医案,对这个年轻人实际上多了一份爱才之心, “这药方有风险……”
“融风身患不足之症,深知留下疾患的痛苦……昭庆公主原本可不必至此,可是她到底来了,还为我等在淳县救治病患的医者开辟出了一个更为容易施为的环境。”苏沐春站在众人面前,“融风无以为报,愿以身试药,免殿下留下疾患之苦。”
他这条命,活到今日便是上天垂怜,哪怕是如此给了出去,那也是他赚到了三年——更何况,九成的把握,他未必会输。
“融风心意已决,还请诸位良医助我。”他站直了身子,浅笑道,“若是融风不幸,赌输了,还求各位替融风做那未尽之事。”
——话已至此,再坐的所有人居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反驳他的话来。
又能怎么样反驳呢?
“外头有的是病人替昭庆公主试药?”
说这话的,过得去自己那一关么?
问外头的病人谁肯替昭庆公主试药?人都是惜命的,纵使昭庆来到淳县,将疫病之下的淳县治理的井井有条,可若是有更为安全的治疗方案,谁会故意选择危险的那一个呢?
王太医摇头道:“但凡医者,亲身试药自然是人品贵重,但是苏医你可想过,你身怀妙手,若是——”
“这天底下,也不是少了我苏沐春一人,便没有好大夫了,融风来之前,诸位不也一样在淳县做得极好吗?”苏沐春摇头。
“做得极好”这句话,往常从他嘴里说出来,别人都要先思忖几分这人是不是在反讽,可是如今他神色温和,似乎带着一种视死如归一般的态度,让人听着不由的心里一酸。
“融风所有的医案都留下了,这世间的医术难道是靠我苏沐春一个人撑起来的么?不是的,这是诸多良医一起努力的结果。融风心意已决,诸君不必再劝。”
——
昭庆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浑身都在痛,好像睡了很久,又很饿——就是那种,在特别特别软的床上,睡了三天三夜的那种浑身关节和骨头都在痛的感觉,而且肚子还饿。
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连睁开眼睛都花费了吃奶一般的力气。
睁开眼,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床榻上罩着的纱幔,在努力挣扎了两下之后,她才颤颤巍巍的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她的这番响动,自然是招来了外头伺候的翡翠,后者端着给她擦身的盆就闯了进来:“殿下,殿下你可醒过来了!”她放下铜盆,扑倒昭庆边上,“您睡了好几日,我和琅缳都急死了!”
昭庆整理了一下一片浆糊的头脑,道:“我不是在淳县吗?”
“这儿就是淳县,苏医将您染了时气的事情上报了朝廷,陛下着急,又派遣了数名太医前往淳县,只是他们来的时候,淳县的时气早在之前良医们的努力之下大有好转了。”翡翠用手巾沾水,擦了擦昭庆额头上的汗水,“殿下转危为安,都是苏医的本事。”
这么说着,翡翠将昭庆发烧昏睡这些时候发生的事情都简略的说了一遍,说的苏沐春为她以身试药的时候,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的小儿女笑容——在昭庆看来十分八卦——笑道:“苏医为了殿下,连命都豁出去了,婢子和琅缳看着,都……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这个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姨母笑。
昭庆挠了挠头,垂眸想了一会,便道:“替我更衣。”虽然苏沐春为她试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有些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