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傅一身素服,有些颓废地坐在椅子上。
李太后安慰他,“镇哥儿,杨大娘年纪不小了,年轻时虽然受了些罪,后来你出息了,她也享了福,想来也没什么遗憾了。”
杨太傅把头靠在椅靠上,“姐姐,我心里有些难过。”
李太后起身,走到他身后,给他按摩头部,“你难过是应该的,那是你的生母,虽然有些事情做的不如你的意,总归是疼爱你的。”
杨太傅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眼睫毛有些颤抖。
李太后轻轻给他按捏,“镇哥儿,老太太去了,你家里怎么样了?”
杨太傅轻声回答她,“默娘很能干,家中尚能操持。”
李太后根本不去问莫氏的实情,继续给他按捏。二人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杨太傅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他伸手环抱住她,声音有些嘶哑,“姐姐,我马上就五十岁了,这辈子也不长了。”
李太后轻声呵斥他,“胡说,我比你还大一些呢,难道我就要死了不成。”
杨太傅长长叹了口气,“我要给阿娘守三年孝。”
李太后点头,“那是应该的。”
杨太傅回去后就写了辞呈,要给老母亲守孝,景仁帝批了。杨太傅本来就没有实职了,景仁帝若有事,直接叫他去,和守孝也不冲突。
自此,杨太傅闭门谢客,开始守孝。每隔十日,他会往明盛园去一趟,和李太后一起说说话,吃顿饭,然后就回来,并不留宿。李太后年纪大了,早过了断红断绿的年纪,也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
杨家的杂事都是杨默娘在打理,杨太傅只管带着杨玉阑读书。
等陈氏下葬了个把月,杨玉昆才得到消息,立刻往回赶。他才出发,宝娘就已经到了京城了。
赵传炜陪着她一起回来的,二人直接赶车去了杨府。宝娘身上都是素服,头上的金饰都已经去处。
一进门,二人直接去了杨太傅的书房。
杨太傅正带着杨玉阑在写字,杨玉阑起身见过姐姐姐夫,宝娘和赵传炜给杨太傅行了大礼。
杨太傅摆手,让他们起来坐到一边。
宝娘看看杨太傅,“阿爹,女儿不孝,回来迟了。”
杨太傅看了看儿子媳妇,见他们气色尚可,放下了心,“无妨,有阑哥儿呢,你阿奶的丧事办的体面。”
宝娘拉着杨玉阑的手就夸赞,“二弟平日看着软和,没想到关键时刻能中大用。”
杨玉阑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该做的。”
杨太傅问了问他们的行程,说了几句话之后,他把宝娘打发回去洗漱,让赵传炜先回了赵家。
宝娘才进院子,杨默娘那头就得到了消息,立刻赶了过来,还给宝娘带来了孝布。
宝娘略微洗漱了一番,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裙,鞋头上面蒙了一块白布,袖子上也缝了白布条,她只是孙女,戴孝只能戴到这个份上了。
姐妹两个坐到了一起,宝娘见杨默娘流利地吩咐家事,“三妹妹辛苦了。”
杨默娘微笑,“姐姐不在家,我只能赶鸭子上架了,家里的事情都有成例,我不过是萧规曹随而已。”
宝娘打发走了下人,轻声问她,“太太那头怎么样了?”
杨默娘看了看四周,小声回答,“我听说,太太刚开始去了,不吃不喝,什么都不干。这样过了几天,也没人理她,她扛不住饿,就自己爬起来了。但那里日子苦的很,饭菜少油无盐的,太太何曾受过那种苦。大姐姐去打点,被阿爹知道了,直接让周家把她送到了大姐夫那里去。”
周晋中上回税收案中受到了牵连,虽然勉强平调,却是从富庶的州府到了偏僻的州府,也算是惩罚。杨黛娘回京城后,周太太病渐渐好了,又先后遇上杨太傅诈死和陈氏去世,她一直拖到了现在没走。
杨太傅虽然如今在家守孝,他一句话,周老爷也不敢不从,立刻把杨黛娘送到儿子那边去了。
没有了杨黛娘,莫氏的日子更苦了。但莫氏还撑着一口气,她在等她儿子回来。
宝娘什么都没说,陈氏和莫氏这一对婆媳,互相怨恨了一辈子。陈氏怨恨莫家人骗她,莫氏怨恨陈氏不多劝儿子对她好一些。
如今这个结局,是谁也没想到的。莫氏是陈氏退了儿子的亲事求回来的,杨家媳这个身份是莫氏一家子使了心计夺来的,如今两败俱伤,唯有一个杨太傅,被夹在中间,对老母失望,对婚姻失望,一辈子郁郁寡欢。虽然现在和心上人在一起了,他也老了。
赵传炜回了赵家后,仔细和世子爷说了有人跟踪的事情。
世子爷疑惑,“如今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跟踪咱们家的人?”
赵传炜看了看四周,抬起手指指了指天。
世子爷摇头,“不会的,咱们家也不是软柿子,不到图穷匕见,谁也不会轻易撕破脸。再说了,这么多年,他做什么事情阿爹不支持。去年我查军务,阿爹把老底子都抖搂给他看了。”
赵传炜也思索,他也没得罪什么人,“难道是三舅的仇人?”
世子爷仍旧摇头,“三舅只是个乡下教书匠,虽然名气大一些,手里无权无钱,不至于得罪人。”
兄弟二人分析无果,暂时放到了一边。世子爷打发弟弟去见过老太爷,让他第二天仍旧去读书。
宝娘回家后就在家守孝,除了中途随着杨太傅去看了一次李太后,就再没出来过。
李太后听说宝娘把银票给了东篱先生,还夸赞宝娘做的好,并让她放心,就算没有那钱,她以后定然给宝娘准备一份妥当的嫁妆。那是霍家和李太后给的东西,杨太傅以前压根不知道,现在听见宝娘拿去捐给穷学子们,也对她大加赞赏。不贪恋钱财,怜贫惜弱。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是他一手捧着养大的,能有此品行,杨太傅很高兴。
过了个把月,杨玉昆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杨玉昆回来之前,杨太傅又干了件事儿。
陈氏刚死的时候,杨太傅为了家丑不外扬,压下了莫氏的罪行,但并不代表他可以任由她逍遥法外。虽然莫氏是失手,但她毕竟亲手杀死了婆母。
京城里天天都有新鲜事儿,陈氏的事情早就被盖过去了。杨太傅以不事姑舅、恶疾等几条理由出妻,并奏请褫夺莫氏的一品诰命。
休妻不是小事情,特别是大家之族,宁可一碗药毒死了,也不会轻易休妻,杨家族老和莫家人都来了。
莫大老爷在得知妹妹把婆母弄死了,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这种罪行,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罪无可恕。
他与杨太傅商议,“妹夫,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能不能给妹妹留个体面,让她去服侍老太太也行。”
杨太傅失口拒绝,“大舅兄,我虽不孝,也不能再让她服侍老母了。我与她缘分已尽,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我留她一命,以后在慈恩寺好生忏悔。大舅兄放心,此事只是家事,时日久了,也无人会在意。”
莫大老爷有些难堪,妹妹若是被休,以后莫家的女儿们必定受影响。其二,莫家已经败落,杨太傅是唯一一棵可以供他们乘凉的大树,虽然两家关系不好,但外人又不知道,关键时刻,还能狐假虎威。
杨家族老们也是这几年才有的,以前不过就是族长管管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后来杨家出了个太傅,这帮老头子觉得杨家也算世家大族了,就选了几个什么族老充门面。杨太傅一般不怎么搭理他们,这回还是杨玉桥请了他们来,不然杨太傅就直接一封休书送到莫家去了。
族老们都是看杨太傅脸色行事的,原来族里人还想过拿捏他,让他为族里谋福利。杨太傅直接把两个在外招摇撞骗的杨家子弟送进了大牢,这些人从此就老实了。等杨太傅官越来越大,杨家族人就更断了非分之想。你若老老实实,子弟有天份,杨太傅不介意拉扯一把,若是想骑到他头上,杨太傅啃了一辈子硬骨头,最不怕硬碰硬。
莫家无话可说,杨太傅也不想相逼太过,这个大舅子人还是不错的。杨太傅写了休书,莫大老爷按过手印,结束了这场长达三十多年的荒唐婚姻。
景仁帝接到奏折后,心里颇不是滋味。想到这个女人当年欺辱母后,他想立刻写个准字。又想到先生一旦休妻,以后就更加堂而皇之的往母后身边凑,他又觉得有些对不起父皇。
但莫氏殴杀婆母,杨太傅要休妻,谁也拦不住,景仁帝感叹了一番后,痛快地写了个准字。
办完了这件事儿,杨太傅感觉自己好似又活过来一样。他不想要莫氏的命,但他知道,一旦他死在前头,搞不好杨玉昆会把他和莫氏合葬。只有这样,才能断了杨玉昆的念想。
老子活着不想和她在一起,死了更不想。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好!
明天宝娘要被土匪抓了,有些狗血,觉得不太喜欢的亲可以跳过。
第60章 再祭拜勇斗匪徒
杨太傅休妻休的悄无声息, 主要是莫氏从来不出门,杨家少了个她, 满京城没几个人知道。
莫氏被休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还在等着儿子回来。
等杨玉昆到京城的时候,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
他先在陈氏牌位前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换上了全套的孝服,然后去见杨太傅。
杨太傅看到风尘仆仆的杨玉昆, 让他坐下, 问过了他在外求学的经历和感受。
杨玉昆恭敬地回答, “阿爹说的不错,儿子以前一叶障目,妄自尊大。没有了太傅之子这重身份, 儿子才知道什么叫生活,也知道了更多人情世故。”
杨太傅和他说了一会子话,又绕到了陈氏身上, “你阿奶已经安葬,你若有孝心,明儿去你阿奶坟前给她烧些纸, 她最疼你了。”
杨玉昆红了眼眶,“儿子不孝, 没能送阿奶最后一程。”
杨太傅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说了一句话,“我也不孝, 没送你阿奶最后一程。你一路回来辛苦了,去歇着吧。等守完一年,你还回去读书。”
杨玉昆辞别父亲,回了自己的院子。
过了一会,他的贴身小厮,莫大管事的小儿子一脸为难地过来了。
杨玉昆奇怪,“你有什么事情?”小小莫陪着他一路南行,主仆二人也有了些情谊。
小小莫把心一横,低下头把家里的事情都说了个一清二楚。
杨玉昆震怒,“你胡说八道!”
小小莫跪下了,“小的说的都是实情。”
杨玉昆一把推开他,直接奔向正院。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婆子在,荔枝已经嫁人了,莫氏一走,她回婆家去了。
杨玉昆在院子里抓了个婆子厉声问她,“太太哪里去了?”
婆子吓得瑟瑟发抖,“大少爷,太太,太太去了慈恩寺。”
杨玉昆拔腿又往前院里去,杨太傅正坐在书桌前写东西,见他一头冲进来,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
杨玉昆平复了下心情,坐下后低声问,“阿爹,阿娘哪里去了?”
杨太傅下笔不停,“以后,你只有父亲,没有母亲。”
杨玉昆瞪大了眼睛,“阿爹,难道,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杨太傅嗯了一声,“不假。”
杨玉昆的心如同坠入了冰窟,“阿爹,阿娘,阿娘定然不是有意的。”
杨太傅又嗯了一声,“所以我留她一条命,若是有意的,你就要戴两重孝了。”
杨玉昆闭上了眼睛,“阿爹,阿娘以后,就要一直在哪里吗?”
杨太傅抬头看向她,“你想让她去哪里?回正院,继续做一品诰命?”
杨玉昆忽然跪下了,”阿爹,儿子求您,让阿娘出来好不好?那里日子清苦,阿娘如何能熬的住。让她以后跟着儿子也行,不做杨夫人,就当儿子认了个干娘,儿子奉养她住在外面,绝不回府里。”
杨太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心疼你阿娘,难道我阿娘就该死?”
杨玉昆顿时噎住了,他是嫡长孙,陈氏真心疼爱他。陈氏被莫氏误杀,不管他站在哪一边,都是不孝,杨玉昆感觉自己要被撕成了两半了。
杨太傅见儿子十分为难,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被退亲的时候。他心里有些不忍,起身走了过来,拉起了他。
“昆哥儿,为父不想让你为难,才在你回来之前,把实情都办了。你放心,慈恩寺那里,我已经付了十年的银子,够她吃喝用度。你们若是想去看她,我不拦着。但想让她出来,等我死了再说吧。你好生给你阿奶守孝,也算替你母亲赎罪。”
杨玉昆低下了头,“阿爹,儿子不孝。”
杨太傅背对着他,“这和你无关,你莫要学你姐姐,总想干涉长辈的事情。我与你母亲,今生无缘,来生更不想在一起。她厌恶我,我厌恶她,何苦还要凑在一起。你若是看不开这个,以后做了官,还怎么放开胸襟为天下黎民百姓做事情。”
杨玉昆沉默了许久,擦了擦眼泪,“儿子知道了,多谢阿爹教诲。”
宝娘听说杨玉昆回来后,只默默让人送了些点心过去,什么都没说。她和杨玉昆,大概这辈子只能这样了。
杨玉昆给她写的信,虽然为自己的不作为道歉了,但宝娘知道,立场不同,本就无对错。世人眼中,她是李太后的女儿,李太后和莫氏之间的恩怨,他们作为儿女,肯定会受波及。以前她以为自己是杨氏女,现在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媳妇,她没有立场去替李太后母子二人和莫氏和解。
过了几日,杨玉昆去慈恩寺看望莫氏。
莫氏荆钗布裙,头上忽然多了许多白发。她从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夫人,变成个操心自己吃喝拉撒的粗使婆子,瞬间老了几十岁。
莫氏拉着儿子的手痛哭了一场。
杨玉昆安慰莫氏,“阿娘,您好生在这里给阿奶祈福,儿子以后时常来看您。”
莫氏看见他这样说,顿时呆住了,她定定地看着儿子,忽然悲从心来,这是她最后的指望了。
杨玉昆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莫氏,“阿娘,儿子以后定然好生读书,也给阿娘请封诰命。”
这是杨玉昆骗莫氏的话,莫氏已经不是杨家妇,杨玉昆官做的再大,也没法给她请封诰命了。但莫氏不知道自己被休了,见儿子这样说,心里总算是有了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