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文搓了搓手,又喝了杯酒壮胆,这才缓缓讲述起来。
他父亲生前曾做过一点小官,家中虽不算特别富裕,但略有薄产、人脉不俗,倒也算得上本地的中上流人家。
张学文的妻子婚后不久便去世了,没留下子嗣,他也未曾另娶。去年三月张老爹病故,便只剩下张学文守着一位寡母过活。
“小生前几日与母亲去外头给父亲上周年坟,”他迟疑了下,似乎是有些害怕,“那是一片坟场,风水不错……那日家来之后,小生就觉得不大舒坦,无缘无故坐在屋子里也觉浑身发冷。”
说到这里,他的手忽然抖起来,声音也发了颤,“本以为是着凉,哪成想……”
那天的太阳出奇的大,空气也格外干燥,张学文当夜半梦半醒间忽觉口渴,才要起来喝水,竟隐约听见似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
那时他睡得迷迷糊糊,本能的应了声,又问:“谁啊?”
可这一声出口就了不得,原本燥热的卧室里好像刷的凉了下来,激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学文猛地打了个哆嗦,脑海中瞬间清醒:三更半夜的,谁会喊他?
他忽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结果下一刻,就径直被吓厥过去:
当夜月亮很远,皎洁的月光碎银似的撒入窗棱,影影绰绰间,就见那床前竟蹲着一个人!
那黑影仰起脸来,上面一色五官全无,唯余一张大嘴咧到后脑:
“嘻嘻,巡礼~”
张学文的脸变得煞白,听着都快哭了,“小生怕极了,可说给旁人听时,却都说是我眼花……”
别说张学文一介文弱书生,接连鹤鸣这经历惯了的顺着他的描述一想,也觉得毛骨悚然。
“既然你早就觉察到了,可曾找人看过?”鹤鸣问道。
“怎么没找?”张学文苦笑一声,“奈何什么都看不出来。有个道人倒是给了一张符,可小生依照他的吩咐烧了化水喝时,非但没有效用,反而连拉两天肚子,找大夫看病折腾了几日。再去找他时,鬼影子都不见一个!母亲年事已高,自从父亲故去后身子骨越发不好,小生也不敢再给她增添烦恼。小生倒是有个姐姐,可她才刚做了母亲,小生,小生想着,何苦再连累他人?”
他长了这么大,除了每年考试基本上都不去外头,也没什么见识,事到如今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日日过来借酒浇愁。
鹤鸣啧了声,越发觉得有趣。
根据张学文的说法,那鬼魂已经缠着他许多天,可除了偶尔出现之外没有任何举动,他之所以如此萎靡不振,基本上都是因为寝食难安折腾的。
那么作为一只野坟场带回来的鬼,是不是太温和了点儿?
“鹤姑娘。”
沉思中的鹤鸣闻声抬头,见又是方才那急于揽业务的小二,不由脱口而出,“我们不打架!”
小二:“……不是,方才有人托小人转给您一封信。”
“信?”鹤鸣疑惑道,“什么信?既然那人都来了,怎么不直接过来找我?”
小二微笑:“咱们江湖人自然是要神秘些才好。”
鹤鸣:“……你人设保持的还挺好的。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小二道:“是个孩子,说是个蒙面穿斗篷的人叫他送到这里来,旁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鹤鸣翻了个白眼。
还能不能有点儿创意?你哪怕让个老太太来送呢!
是个挺普通的黄色信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只是右下角鼓起来一个小圆球的形状。
鹤鸣心头突的一跳,将那信封捏开口朝下一倒:
一颗柠檬黄的水果糖咕噜噜滚在桌上。
是那日的红衣女人!
里面还有一张信纸,上面只写了一行字:今夜子时城外十里坡凉亭。
莹娘诧异道:“老板刚来此地不过几个时辰,那人的消息忒也灵通。”
鹤鸣嗤道:“恐怕不是灵通。”而是一路跟踪,只不过自己反侦查能力不够,所以一直没有察觉。
这么想来,前段时间莹娘感觉到的暗中窥探,恐怕就是那红衣女人吧?
呵,亏她那天还真以为是邂逅,还巴巴儿的送什么糖果……
鹤鸣沉默片刻,又把那小二叫了回来,“城外可有处叫十里坡的地方?因何得名?”
小二点头笑道:“自然是有的,因其在城外东南十里处,故而得名。”
鹤鸣点点头,面无表情道:“去,把这信烧了。”
狗屁的子时,你知不知道那是一天之中阳气最弱阴气最盛的时候?既然是活人,能不能光明正大干点阳间的事儿?
还他妈十里坡,凌晨放着好好的觉不睡,谁他妈跟你跑户外马拉松?
不去,就不去!
见她面上阴晴不定,张学文倒是先慌了神,“仙姑,千万救小生一救啊!”
鹤鸣缓缓吐了口气,“无妨,今夜我去瞧瞧。”
她想了下,取出朱砂黄纸,就地画了一道安魂符,折成令箭的形状,“将它配在身上,可稳固心神,不为鬼神所摄。还有,如果那鬼魂再唤你名姓,不要答应。”
人的名字从出生之日便伴随一生,天长日久的,里面已经包含了人的精气,一旦应了,那口气散了,心魂便门户大开。
如果张学文见鬼的那天夜里没有答应,也不至于短短几天就把自己折腾到这般田地。
张学文双手接了,闻言将脑袋甩成拨浪鼓,“不应不应,死也不应。”
*********
是夜,城东南十里坡凉亭。
十里坡本就偏僻,又是深夜,真是方圆几里都没有一点活气。偶尔远处有老鸹嘎嘎叫几声,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凉亭原本是遮雨或是白日遮阳乘凉的所在,可现在既没有下雨,也不是白天,里面却安然坐着一男一女。
那男人三十来岁年纪,着青色儒生长袍,身前摆着一副围棋,十分悠然自得的跟自己下棋。可当时间一点点过去,城门方向依旧没有动静时,他终于坐不住了。
“怎么还不来?”他皱了皱眉,转身看向另一位红衣女子,“你确定把信送到了?”
“急什么?”红衣女子瞥了他一眼,“还不到子时呢。”
又过了一会儿,子时的梆子声隐隐传来,前方道路依旧无人。
红衣女人:“……”
敲你妈!
作者有话要说: 管碧莹:“子时城外十里坡凉亭。”
鹤鸣:“不知道,没听见!”
你让去就去,老娘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第十八章
时间倒回去几个时辰。
自古反派死于话多,讲究的就是一个简洁高效,既然那鬼魂缠了张学文那么多天都没做出实质性伤害,一切就还有盘桓的余地。
鹤鸣和张学文去了市集,先买一只大瓷瓶,又去家禽摊子上挑了只最精神健壮的大公鸡。
她朝张学文努努嘴儿,“付钱。”
所谓做买卖,讲究的就是低投入高产出。当然,能不投入是最好的。
张学文的体质本就一般,连日来又寝食难安,已经虚的不行,跟着走了这么一小段路就呼哧带喘,满身虚汗,“呼呼,哦。”
鹤鸣见状摇了摇头,直接让卖家现场把鸡杀了,将装满了公鸡血的瓷瓶交给他抱着,“你身家性命都在这上头了,当心点儿。”
张学文吓得一哆嗦,忙不迭搂紧了,点头如啄米,“是。”
雄鸡一唱天下白,更有传言说公鸡乃古代金乌、太阳的化身。且不说传说有几分真,但公鸡血汇聚日出精气,确实是阴邪之物的克星。
除了公鸡血之外,功效类似的还有黑狗血,但没有一丝杂色的黑狗太难找,远不如大公鸡常见。
摊主抹了抹刀上的血,见两人忙着说话,便要将死透了的大公鸡放到后面去,谁知就见那位漂亮姑娘把眼一瞪,“你要拿着我的鸡去哪儿?”
摊主被抓个正着,讪讪一笑,厚着脸皮道:“小人还以为姑娘不要了呢。”
我怀疑你在蔑视我的智商。鹤鸣呵了声,觉得这整座城的百姓的作风和三观都很成问题,“你怎么不问他腰上的钱袋子还要不要?”
张学文下意识按住了钱袋,看向摊主的眼神中也带了警惕。
鹤鸣没理会摊主脸上的尴尬,正色道:“你给我烧开水、去毛,里外洗干净了,对了,内脏别丢啊!”
张学文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问道:“仙姑,这鸡可有大用?”
鹤鸣点头,“那是,用处极其大。”
张学文心头一跳,越发恭敬了,“敢问该如何用?小人也好叫家里准备起来。”
鹤鸣摸着下巴,非常认真的琢磨半天,最后一锤定音,“做个辣子□□。”
张学文:“……什么鸡?”
*********
自从张老爷子死后,张家越发门厅凋敝。老太太生病要钱,张学文读书也要钱,又没有进项,渐渐坐吃山空起来,原本十多个仆人也陆续打发的只剩下三个,同时兼任门房、洒扫、厨娘、浆洗等职责。
张学文带着鹤鸣回来时天色已晚,老夫人已经歇下,正好省些麻烦。
鹤鸣让张学文找了些稻草来,简单的扎了一个小人,分别取了他眉心、双手双脚掌心的血涂抹在稻草人的四肢和额头中央的位置,又拔下一根头发缠在颈间,放在日常所睡的床铺上。
“有了这个替身,一般来说,他就不会对你下手了。”鹤鸣道。
张学文敏锐的抓住了关键点,“一般?那,那二般呢?”
“二般就是你自己作死。”鹤鸣爽朗道,“哎,干了点儿体力活还有点饿了呢,行了,吃饭。”
大禄朝的厨娘自然不知道辣子鸡的存在,而鹤鸣显然也不精通厨艺,这么两个半吊子凑在一起,结果可想而知:
最终得到了一盘既非红烧也非爆炒的四不像。
鹤鸣看着盘底浓郁的汤汁,忧伤的叹了口气,“来碗饭。”
枯坐无趣,她一边吐着鸡骨头一边询问细节:“你认识那鬼吗?能分辨出他是怎么死的吗?”
眼见快到子时,张学文整个人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一听她问这个,越发受不了,一开口几乎要哭了,“小生躲都来不及,哪里敢细细端详!不过想来是不认识的。再说,那人怎么死的与我何干呐。”
“与你何干?”鹤鸣拿着根鸡脖子,慢吞吞从里面掏肉吃,“干的多了。”
妖魔鬼怪听上去虚无缥缈,但相当一部分的行动跟它们的死因和意图息息相关,大体可以分为这么几类:
复仇,比如说那黑猫,那么下手的对象往往就是曾经的加害者;
以及心愿未了的、找替死鬼的,再就是彻底失去理智无差别攻击的。
除了最后一种,前面那几种只要确定了前因后果就可以事半功倍不说,往往还能顺便替死鬼了却心愿,积累点功德,算是三得益的事情,是鹤鸣这类从业者们最喜欢的。
鹤鸣将啃完的鸡脖子随手丢到小碗里,又叫了热水洗手。
唉,太难吃了。
她深切的思念起了家中的厨师,一边往手上仔仔细细的涂抹皂角,一边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问道:“张公子,鬼怪虽然超脱肉/体,但也不会生而知之,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你们素不相识,他又是怎么知道你的字的?”
张学文的身体一僵,面色如土,结结巴巴的说:“小生,小生怎么知道!”
鹤鸣擦了擦手,“张公子,事关生死,我劝你还是不要有所隐瞒的好,不然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张学文苍白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才要开口,却见鹤鸣忽然神色一凌,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了声,“别说话。”
她飞快的擦干手,取出一瓶粉末在张学文周围撒了一圈,“不要出来。”
这是之前做槐木牌剩下的槐木树心磨成的粉末,槐木属阴,百年老树的树心更是阴气浓烈,能最大程度隔绝生气,屏蔽鬼怪。
张学文连连点头,视线却禁不住在她手中造型古怪的透明瓶子上流连:
他自问也算博览群书,各类闲杂无所不看,可此刻却瞧不出那瓶子的材质。如此剔透清澈,像是水晶,但方才仙姑分明捏的凹陷下去,又是那样柔韧……奇怪奇怪,当真奇怪。
鹤鸣轻轻抚摸了一把这只穿越前没来得及丢的矿泉水瓶子,饱含珍视的将它重新收回背包,忍不住心生感慨:
唉,可惜外部事物无法凭空进入背包,不然她若能来回穿越,用矿泉水瓶子倒腾古董都能富甲一方,还可以顺便解决下塑料垃圾过剩的问题……可惜,真是可惜。
“巡礼~”
“巡礼呀~”
子时的夜出奇安静,所以这一声声呼唤就显得格外清晰,飘飘荡荡拐着弯儿的往耳朵里钻。
张学文已经抱头蹲在地上抖成筛子,神经质的喃喃道:“我不在我不在我不在……”
屋内烛火摇曳,鹤鸣上前将烛心剪了剪,可火苗非但没有如愿升高,反而轻轻摇晃几下,噗嗤一声熄灭了。
张学文啊的叫出声,冷汗如浆。
袅袅青烟在黑暗中扩散开来,划出一道道乳白色的痕迹,借着窗纸渗进来的月色,鹤鸣看见一团浓密的黑色从门缝中挤了进来。
“巡礼~”
橡皮泥一样的黑影晃了晃,慢吞吞重新组合成一个人的形状,然后嘿嘿笑了几声,径直往里间床铺的方向走去。
张学文的头脑一片空白,叫都叫不出来了,更无论躲避,竟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黑影迎面走来,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如坠冰窟,彻骨的凉意席卷全身,连同灵魂一起打起了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