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吃宵夜的扶苏,眼睁睁的看着丝竹之音一转铿锵鼓动,信心满满的甲士们转眼被舞女宫婢以阵法倾轧全灭。
赵政哑口无言, 含着泪水一觥接一觥的将自己灌倒。
事后羲和瞥嘴,叫人把赵政抬到一边不要打扰她赏舞。倒是甲士们目光灼灼看向舞女,引得她几度转眼, 直到吃饱的扶苏抱着一旁柱子睡了过去, 身前是两瓶空空酒壶。
这一夜热闹终于落幕。
赵政醒的有些迟,原来说好议事的大臣在前殿得知消息后也不急, 干脆就在一旁三三两两的聚头聊了起来。他们并不慌,甚至有些高兴。
“你说这回先生住多久?”
“两个月?”
“你没听说那个张方士?”
虎口拔牙的张裘早已闻名遐迩,虽未亲眼所见却对他钦佩不已。几人神色一凝低声说起此事, 原来松快的脸色又沉重起来。
若是张裘又说什么鬼把先生引走,他们便要受池鱼之祸,做石磨上拴着的驴苦不堪言!
直到赵政赶了过来, 商议要事之后还留下来用饭。几乎半日的光景,这才将人放走离去。
赵政长舒一口气,他本来晕晕乎乎叫人去说散了改日再谈,不曾想兜头就被敲了脑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在扶苏的目光下很没面子的被灌了醒酒汤再提出门去。
是的,被提出去。
赵政觉得很没有面子还用了所学的武术脱身,可惜衣领上的手四两拨千斤纹丝不动,甚至因为他的不配合放手的时候还往外丢了丢。再回首,是霸宫那群各有千秋的美人宫婢歉意微笑的合上了门。
竟敢这样待朕!
怒意勉强涌起又被无形戳破。
赵政唤来随身甲士问话,得到的结果是早饭之后霸宫又传来靡靡之音。遥想昨夜所见,那些舞女们千娇百媚,望向先生的目光比待他还要殷勤柔媚。他脑海里不由浮现些许情景,散去酒气的脑袋又隐隐疼了起来。
“皇上。”
“还有事?”
甲士欢喜道,“臣子们算了年后就是好日子,届时还请休沐婚期。”
赵政满脸迷茫,他不是说了会做主赐婚以显皇恩浩荡吗?
“婚期?”
甲士见此低下头,强忍抹去脸上的欢喜回话,“昨夜霸宫宫婢以阵法大胜,臣子们心中钦佩不已,后来先生就做主给臣子们指婚了。”
“……”
钦佩然后就指婚?
怕不是营里苦寒,看见娇滴滴的美人儿赢过自己心生不忿吧?
赵政心中腹诽,事实上也是相差不离。他没看见昨夜两方言欢后眉眼传情的情景,但是身为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也能猜到大概了。最重要的是,先生□□的舞女宫婢给了他的甲士?
这,这,这……
他赚了!
赵政当即拍桌,舒爽的大笑几声。无论如何,他还是先生的心尖肉!他浑身一轻,体贴下臣的敲定具体日子还要送上自己的一份薄礼。
皇恩浩荡,薄礼的意义非凡。
甲士连忙谢恩并表示先生提起霸宫人少了些,他们会尽快收罗更多的世间美人顶上霸宫的缺位。
畅快大笑的赵政笑意渐渐收敛不见。
羲和没有搭理赵政的心情起伏,她也不是不喜欢这些小姑娘,毕竟在她底下的心思都是周正姑娘。只是她们和自己不同,终究是要嫁人生子才算圆满。舞女们的身份太低,最厉害的不过是赵政挑过去坐稳高台,但这不适合霸宫的女子。
霸宫的女子除了样貌身姿各有千秋,舞艺一绝心灵手巧之外更是对兵法布阵之事耳濡目染。这也是昨夜她不用多言,就能看着甲士输的一败涂地,又对这些不过于骄矜的姑娘心生向往。
与其放到后宫里受到防备,不如普遍送到士族甲士家中做正夫人。
自古以来许多谚语俗话,撇开后来对女子过于束缚的愚言规矩,都在点明一个好的母亲,好的妻子,好的女儿对于家族传承起兴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哪怕她日后被束缚不能抛头露面,但是精神心理的见识才是最根本。
贵生学院的每年的入学报告中,男女比例始终起伏不定参差不齐。甚至有两年,一个科里都没有两个女子。又或者可婚假的女子被家中催促,不等升级深学就办理了相应的结元手续。
一大半就为了延续香火。
女子出嫁,自然就会被拘束起来,怎么也比不上原来姑娘时候自在了。若是有底蕴人家,除了生子养育孝顺婆母,更是要忙碌家事及产业等。除了算术等,许多学识自然就还给了学院,也成为旁人细说的鱼目珠子。
这也算是授人以渔的好事。
等到羲和从美人环绕中想起自己还有一笔钱没有收,她换下一身女子玄色金丝凤纹深衣出行,还特意在箱底里翻出一把团扇时不时摆送清风。
在这个入冬季节,人人裹紧厚衣的时候未免显得格格不入。
羲和并不以为然,毕竟她一直都很得路人关注。她敲开了们,笑着看向张裘,入目的是一张沮丧阴沉的面容。她还没张口,那张脸愈发阴翳低落道,“没了。”
“什么?”
“张里没了。”
生怕会被人听见得知,张裘欲哭不哭压抑着声色。面向罪魁祸首登门要钱,他还不敢埋怨。
羲和心里一凉,翩翩美人沉眉带笑拽住张裘衣襟领子,“钱没了?”
“不不不,钱有的!”
张裘心中惊疑,脚尖努力垫地平衡身子,又将早早准备好的钱袋拿了出来。钱袋子的花样一晃,羲和感受到了钱的分量,“那是怎么回事?”
“先生您之前可是想着要看装张里的瓶子?”
“……”
羲和皱眉,“我没摸到啊!”
“但是臣法术不高,瓶子上符纹太浅并不能庇护张里的散魂。”那不过是虚影般的散魂,略不留神就被悄无声息的抹去。张裘想着很是庆幸,“好在当时张家人看不见魂魄,张老夫人又哭得厉害,这才被我糊弄了过去。”
“张家人信了?”
“散魂离去便不再哭梦,后来听闻张老夫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
这桩生意做的有点不厚道,按照羲和百年良商的口碑家业而言,至少她拿钱加钱都是明码标价,明面上心甘情愿没有隐瞒欺骗。自然,也不能迂腐的说让人回头诉请缘由。羲和从中拿了只拿了一般,钱袋又丢了回去。
“此事怪我,那这钱的大头就在于你。”
张裘捧着有些不好意思,“也并非如此,毕竟一路上都是先生作保才能安生。”
“也是。”
羲和恍然,又快速的将钱袋收回离去。
眼看着那身影窈窕脚步轻跃不见踪影,张裘一口气始终缓不下去。小方士走来一看,“师叔看什么?”
张裘皱眉,“你快去打听,可还有哪家作怪的?”
扬名之事迫在眉睫,不想半途而废被赶出城外,又因为城中巡逻看护太紧不能作假。搭了关系的张裘还没感受到门中人对他的看重,就觉得泰山压顶难以喘息。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出门收鬼就是潜心求学。
心中着急,还不能行差踏错。
城中的风吹草动皆在羲和眼皮下,不过山间小村都有是非更遑论一朝国都。羲和想着自己莫名坏了张裘生意,着实不适合入了这所谓鬼怪法术之道。索性就严律按照不插手原则,于霸宫中管教那群要出嫁的美人。美人聪慧,想到这些因果关系也学得认真。
直到年节后个个红妆十里送出,从宫中侧门同一天出嫁,如此佳话更是得到了百姓围观议论。
霸宫里年幼的宫婢转眼成了年长者,抹去心中不舍,以憧憬的心情接待了又一批嫩得能掐出水的小姑娘。尤其是气质容貌各不相同的舞女们,登时就夺了羲和的心弦沉醉其中。
待某一日,传来姚贾忽然离世的消息。
朝上明面上相安无事,但是与之交好的李斯撕破脸面,私下摆出韩非与姚贾不合心胸狭窄而作恶证据。一国丞相指对同门,这让赵政陡然想起先生门下弟子庞涓孙伯灵二人。
羲和心中猜想赵政会做的几个可能,还在平衡思量间便听赵政对李斯韩非二人各打五十大板又赏了颗甜枣了事。
只因赵政在姚贾府上见了张裘。
不是厌恶方士装神弄鬼?她竟然成了历史推手?
作者有话要说: 在历史上秦朝没有统一的后来,还有楚、燕、赵、越等国虎视眈眈。当时姚贾就带着钱和舌头去各国聊天,让几国之间旁观左右最后被秦国吞没。这么一个巧舌头发迹钱几代都是普通看管城门的,全靠赵政提拔信任。但是因为这里的时间线不同了,所以姚贾的表现也没有那么突出和风光。
第155章 秦朝天下(十一)
宫里开始有方士进出时, 华阳夫人请羲和过去。
华阳夫人躺在榻上, 她面色红润素衣轻装。因为在自己殿中, 甚至素面朝天既闲情又露出那张写满岁月的面容。
她老了, 连上妆都懒。
华阳夫人轻轻拍了榻边,“先生来坐。”
羲和坐下拉住她的手,指尖在脉搏上掠过,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高兴, 忍不住就喝了。”华阳夫人轻笑, “前不久我还梦见他了。”
至如今,秦孝文王赵柱已经薨逝十几年。在前后的几代秦王对比,赵柱社稷太少太短不叫后人称赞挂念。但是他的枕边人,被宠爱多年的华阳夫人却时时刻刻将他记着, 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自己无子而主动认下赵异人。
除了自己后生打算,也是想让赵柱称王更有底气。
华阳夫人依旧是个美人坯子,哪怕容貌写上岁月折痕, 但她宠辱不惊早已挨过了以色侍人的顾虑。尤其是那个记忆中待她极好的男人, 虽然偶尔会去姬妾那里但大多数都围着她。每每坐看云卷云舒回味当年时,嬉笑怒骂竟都有他的存在。如此六七分的情谊, 随着时日酿造愈发醇香成了九成。
原来心里还有点不痛快,可是人都死了,能想起的旧事反而珍贵起来。
进宫说笑的老姐妹有些走了, 再加上华阳夫人近日不爽快,干脆就请了羲和过来。几息间就在墙头跳过半个宫墙,羲和闻言也想到了华阳夫人的自传, 不由好奇,“梦见什么了?”
“梦见他初见我的时候,眼珠子都直了。”
还是一见钟情啊!
羲和欣然点头,“那不好么?”
“好什么,他原来做公子的时候不如意,整天就混在女人堆里。光是我打下去的,都一船不止。”华阳夫人丝毫没有觉得不对,本来一个男人分给许多女人,安安静静保着善良就是笑话之谈。但是她话音一落,还是忍不住看旁人神色。
结果羲和眼眸大亮望着自己,因为习惯刻写的缘故指腹摩挲起来。
华阳夫人顿觉精神,靠榻坐直起来,“这男人都要面子,所以我只能在他来的时候开解逗他,先将他拢住心再说。没想到后面来了个陈姬,还带着个花容月貌的庶出妹妹做滕妾,登时迷得那老东西找不着北。不过半年功夫陈姬消香玉陨,被滕妾妹妹踩了上去。”
“这么厉害?”
“厉害什么?没站稳就把自己人弄死了,那个蠢货还不用我出手,一个月不到就没了。”
“没人说?”
“说什么?老东西没了心头好,又转头来找我这个红颜知己。后来有日翻到一张滕妾的画,他还抱着过来和我哭,说那蠢货心思太浅太毒伤了他的心。”
羲和乐了。
是啊,后院里的女人心思都是透明的,端看要的是什么使了什么手段,是否妨碍了自己的利益。虽然短命了点,但是赵柱真不是蠢材。宠会争,不宠会斗,既然如此他温柔小心?
华阳夫人说着也有些唏嘘,“这老东西奸诈心狠,好在我得他心意被慢慢信任托付。不过脾气还是太差,气得我三天两头就要和他吵一架……”
从一见钟情见色起意,到你来我往推送试探,再到后来夫妻真心相待。当年小姑娘战战兢兢温柔小意,也变成了高兴指着男人骂不高兴让男人端洗脚水的悍妇。偏偏如此差别,都是赵柱让着宠着疼着才有的。
事实上两人都不算好人,日子也不完美。男人贪图美色装聋作哑,女人遮掩聪慧争风吃醋,所谓夫妻恩爱都是踩着许多尸骨得来的。
华阳夫人许是说到动情处,抹着倏然话落的泪水哭道,“可怜我那个不足月的孩子……”
“……”
许多话难得有了机会可以一吐为快,羲和安静的坐在一旁旁听华阳夫人的喜怒哀乐。如果她没有意见,这些话届时可以原样记在自传里。
这样非正非邪的真实故事,千百年后兴许仍有人拜读,说不准还有人翻出将他演绎给世人来看。
宫婢们见此自觉送上茶汤点心一等,若是再说半个时辰她们还要准备先生的饭食,不然届时就来不及了。
羲和一口糕点一口茶汤,耳朵竖得高高的,末了提议,“若不我另外再写一本自传?”
华阳夫人失笑,“这些本是人之常情,写出来未免被有心人言语讦害?”
“是啊,有心人。”
羲和轻声应道,语调平平毫无波动却带着鼻息打趣。
束手束脚的不像话,这种性子保不住自己,又哪里有机会去想有心人的口诛笔伐?华阳夫人恍然应下,“先生不觉得麻烦就是。”
“书名叫什么?秦宫宫斗记?若不留几句你的诫言?”
羲和有心一同探讨,华阳夫人却怕了,以为她又要固执的说些奇怪名字叫她挑选连忙把话题岔开,将事情真真正正的娓娓道来。她当初说的是所见所闻,方才是几句带过,实际上她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自己故事。但是开了这道口,也没有以为的难反而有一丝回忆的趣味。
后宫再次将羲和留了下来,一是年轻宫婢需要管教一番,二则华阳夫人的故事是她在山间野外奔走没有经历的。
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一样的故事也有不同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