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丰德年间起,大齐朝一向民风自由,清谈开放,不像前朝末时,百姓在街上连相互看一眼都不敢,生怕被巡卫兵抓去杀头。
如今这种太平年间,新帝虽说下了禁令,却也堵不住悠悠之口,更不能效仿前朝,动辄杀戮警示。毕竟他初登大宝,那么做,无异于自毁根基。
林昇被刺杀的事传出后,刘志瑾的事非但没被盖过去,反倒愈演愈烈了。
六月初三这日,皇帝在早朝时,突然提及此事。
“刘志瑾的案子,众卿家怎么看?”皇帝敲了敲桌子。
官员们摸不清皇帝用意,自然不敢贸然开口。
“谢丞,你怎么看?”
“回皇上,先帝圣贤英明,怎么可能判下冤案?再者,当年刘志瑾一案发生时,老臣也在朝中,他与北翟勾结,是他发妻亲举,随后瓜州督查派人搜查,果真在他敦煌家宅里发现通敌的书信,和收受的黄金,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谢之舟道。
“臣附议,”忠勤伯也站了出来,“皇上,当年那刘志瑾和他妻子杨氏在敦煌可是一对神仙眷侣,恩爱夫妻,若非是为了家国大义,他妻子也不可能如此大义灭亲,依臣看。此人通敌叛国一事绝不会有假。”
“两位爱卿说得都对,那么既然如此,”皇帝一顿,脸色透出寒意,“怎么这天底下还有这么多嘴在外头造谣,说刘志瑾是冤死的?”
谢之舟俯首:“百姓愚昧,听了紫阳宫的谣言,就信以为真。臣以为,应该加强禁令,严惩造谣之人,杀一儆百。”
谢之舟此言一出,朝内微微一静。
随后便有不少臣子在旁出言附和。
“此言差矣。”秦王道,“皇上,如今您治下,万里安泰,若用酷刑逼人住嘴,只会引发民心动乱,对国对家,都大有不利。”
皇帝看了他片刻,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他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的林昇:“林卿,你怎么看?”
林昇:“几位大人说的都有道理。”
皇帝冷冷一哼:“现在可不是你和稀泥的时候。”
“微臣不敢。”林昇缓缓道,“只是微臣觉得,最近这段时日,西胡和南楚都有使臣在京,此时若为了刘志瑾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已死之人闹得人心惶惶,恐怕是会给外族人看笑话。”
忠勤伯不以为然:“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区区小族,在咱们的地界,敢笑话我们泱泱大齐?”
林昇看着忠勤伯微微一笑:“伯爷,听说前几日您和罗大人在长乐坊赌棋赌输了?”
忠勤伯一愕,随即大怒:“朝堂之上,你胡言乱语什么?”
罗居住没想到林昇会在此时提起这个,虽说朝廷没有禁止官员去长乐坊一类地方,可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脸上也有些发红。
瑞平候也忍不住警告林昇道:“慎言——”
然而皇帝只是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出声训斥林昇,似乎等着他的下文。
谢之舟看在眼里,目光微微一变。
“伯爷息怒,下官只是敬佩您的气度,”林昇道,“罗大人虽说是赢了,不过赢得也不光彩,用了一些小伎俩,然而伯爷输了就是输了,也没有跟他计较,实在是大有雅量。”
说完,竟然朝着忠勤伯做了个甘拜下风的长揖。
忠勤伯被他搞得,怒也不是,喜也不是,只能僵硬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皇帝眯起眼:“林昇,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昇转而朝向皇帝:“微臣后来听说,伯爷回到府里后,打碎了两个焕彩珐琅瓷瓶和一个清玉石笔盅。”
忠勤伯立马跳脚:“血口喷人!”
林昇猛然看向他:“伯爷慎言,这可是皇上跟前,说错话那就是——欺君。”
忠勤伯一听,登时变了脸色。
一旁谢之舟冷笑道:“林大人真是喜欢绕圈子。”
“微臣只是想让大家更容易明白点罢了,”林昇敛了笑道,“当面敢不敢,和背后敢不敢是两码事,这些外族素不安分,一旦有了轻视之心,就容易多生变故,对我朝不利。”
此言一出,大殿内再无人说话。
若是关系到大齐的边境安危,就没有小事一说了。
皇帝看了一圈众人,慢慢开口道:“这几日,朕也一直在想,这事该怎么办才好……若是照谢丞所言,言行禁止,的确能让天下人闭嘴,可是,他们是真的闭嘴么?”
他抬手点了点心口,指腹在那龙袍上轻轻一滑:“这么做,不能让人心服,非但如此,还会给别有企图之人可乘之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帝一叹,“从前先帝在时,常教导朕,对待百姓,不能一味用强,法度自然要有,可更重要的是治他们的心。”
“再者,若你们真的对先帝当年的判决坚信不疑,又何必害怕重开此案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呆了一呆。
罗居正下意识抬眸看向林昇,林昇却还是那副稳若泰山之色,没有丝毫波动。
之前,皇帝还对刘志瑾一事震怒不已,绝不翻案重查,怎么短短几日之间就变了态度?
刚刚那些臣子,其实不是附和谢之舟,而是自以为摸得圣意,趋炎附势罢了。却没想到,皇帝已经改变了心意,竟然想要重查此案。
此时,林昇目光一转,看向秦王,秦王对他微不可见地眨了眨眼睛。
“这个案子,牵连众多,”皇帝也不管底下人如何反应,只兀自道,“就由秦王主审重查,刑部林昇、罗居正从旁协助,不日启程去敦煌——”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剧情的更进一步,意味着感情即将迎来一波高潮~~
第84章 聘礼
小鱼这几日在院子里待着, 哪儿也去不得。
她自那日收了那信后,便让两个丫鬟对此事装作不知, 心里成日迷惘担忧。
她那对杭州的阿爹阿娘最是疼爱儿子,也就是她那个明面上的弟弟。
可这次,看他们信中意思, 竟仿佛是不带他一同上京,夫妇二人自己过来的。
小鱼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沉,可她最近遇上林昇行刺一事被禁足在院子里, 又哪儿也去不了。
原本,他倒或许可以帮帮她打探一不一定,可这几日这人都没在她眼前出现过,似乎是有什么别的要紧事在忙。
小鱼在书桌前, 手拨弄着笔筒里的毛笔, 心里有些空空的。
算算日子,她阿爹阿娘恐怕是还有半个月才能到京城。
“小姐,有客人来看您了。”
在她出神之际, 巧心笑着打帘走了进来。
而跟着她一道进来的人, 竟然是……
小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姬娜!你怎么会……”
姬娜走到小鱼跟前, 立即紧紧地抱了她一下:“小鱼,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都是那个臭阿使那,说什么也不肯,不过,昨天也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 突然就点头了,还一切都替我打点好了。”
小鱼闻言,不禁笑出了声:“那还真是多亏他。”
“对了小鱼,我有个事要跟你说。”姬娜突然压低声道。
小鱼一看她目光,便领悟她意思,摆手让两个丫鬟去了外间。
“再过半个月,我就要走了。”姬娜道。
小鱼一怔:“你们要回去了?可你不是说……”
话说一半,她突然明白过来,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要……逃走?”
姬娜点点头:“我越想越觉得不能进大齐皇宫,要我天天对着四堵墙哪儿也不能去,还不如给我一个痛快呢!”
小鱼:“可是你怎么逃?逃去哪儿?逃了以后,阿使那……”
“嘘——”姬娜伸出手指按在小鱼唇上,眨眨眼道,“你别担心,我们西胡女子不像大齐姑娘娇生惯养,我可不止是会跳舞而已,想要逃走,法子太多了,诈死,或是找个人掉包,又或是……”
小鱼眼皮子一跳:“你还会诈死?”
“对啊,我可不唬你,”姬娜道,“你若想学,我大可以教教你。”
小鱼不作声,只是睁圆了眼看她。
姬娜本以为小鱼这样柔柔弱弱的,对这种事多半没有兴趣,可眼下一看她神色,竟仿佛是……
“怎么,难道你是也想……”
小鱼忙捂住她的嘴。
姬娜这才惊觉自己声音太大了些,她拿下小鱼的手,冲对方吐了吐舌头。
小鱼咽了口唾沫,轻声道:“你用的到底是什么法子?”
*
刘志瑾一案重查的事,这几日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如此,京城中人反倒没有注意到另一桩事。
秦王不日前竟向佐家下聘,要娶佐家大小姐为妻。佐家如今,声誉不比从前,可说是末流之门,没想到会突然有此转折。
而且佐辛月毕竟年纪不小,之前又与林昇有些不清不楚的事。
这门亲事,太后那边原本颇有微词,谁知道秦王一意孤行,竟然是非要娶佐大小姐不可。
如今聘礼一下,天下皆知,自然是尘埃落定的事了。
此时的佐家,好些人还是相当高兴的。毕竟借着这次和秦王.府攀亲,佐府在京城也算是有所根基了。
独有一人,并不高兴。
“小姐,夫人说了,亲事已经定下,大婚以前不让您出府,您就不要为难奴婢了。”
佐辛月看着那说话的嬷嬷冷冷一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奴婢当然算不得什么,只是这是夫人的意思……”
如今的佐家夫人是佐老爷的续弦,并非佐辛月亲生母亲,而是她的继母。佐家二小姐才是如今的佐夫人亲生。
佐辛月猛地一下站起来:“你这……”然而她才起来,话还没说完,就浑身瘫软,又跌坐了回去。
从当初在林家看到那林小鱼和林昇在一起的情景时,她就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不,还要更早。
从她第一眼看到那个女孩子开始,她就不喜欢她。
佐辛月捏紧了帕子,心底一阵阵地冒着寒气。
她的心头除却冰寒,更添了一丝钻心的疼,过往的一幕幕像针一样朝她刺过来。
从最开始,她就对林小鱼不喜欢,没有想到,当时那一点点的不喜欢,真会一步步演变为今日的如鲠在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女孩纯净无邪的模样,令她一旦想起,就觉得心头滞闷,恨不能……亲手刮花了那张脸。
只是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勿动妄念。毕竟以那人的性子,若她真做了什么,必定瞒不过他的眼睛。
可她始终是忍不住。
从前她从未将华阳公主放在眼里,在她看来,以林昇的性子,绝不可能看得上那样的女子,就算是他们二人成了婚,也不肯举案齐眉。
华阳公主肤浅善妒,霸道专权,她有时都恨不能为这个愚蠢无知的女人拍手叫好。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半途会出来一个林小鱼。
嫉恨,像蜘蛛丝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令她无法透过气来。
那个低贱的冒牌货,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了?
也不知为什么,眼下就算出了秦王的事,她心里竟还只想着林小鱼那张脸。
对佐辛月而言,林小鱼更可恨,比秦王可恨百倍。
想到前日夜里的那一幕,佐辛月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一旁的宝琴见她脸色难看,不由吓了一跳:“小姐,您是不是哪儿难受了?”
她淡淡摇头:“无妨,有些困罢了。”
宝琴见如此,也不敢多问,忙给她倒了一杯茶。
就在这个时候,佐夫人突然就派了人来,将佐辛月请了过去。
堂内,佐夫人独自坐着,脸上带了几分笑意。佐辛月一进去,就看到了佐夫人跟前堆着的大小礼盒,不禁神色一凝。
“月儿,你瞧瞧,不愧是王府,这排场真是给足了咱们颜面,可见王爷待你的真心。”
佐辛月呵呵一笑道:“他对我有真心?夫人莫不是和月儿说笑呢,我是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的,难道您不知道么?”
佐夫人看她如此,就知道她还没有想明白,不禁皱了皱眉:“你看你,那不过是意外,王爷也不想的,他为了你的名声着想,三媒六聘的要娶你作正妃,你还……”
“三媒六聘我也不稀罕,他算什么东西?”到了这个时候,佐辛月也不装模作样了。
佐夫人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你怎么说话的?王爷是什么人,咱们佐家如今在京城又有多少斤两,你敢这样说话,莫非是想把整个佐家都拉去给你陪葬么?你忘了你爹当初是怎么说的了?”
佐辛月沉着脸不说话。
就在此时,有下人通禀,说是秦.王府又来了人,要面见佐夫人。
佐辛月心里一突,当即攥紧了帕子。
佐夫人也有些云里雾里,聘礼都下了,怎么王府又有人来,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谁知,未过多久,就见秦王.府的一干下人抬着系红绸彩带的箱子浩浩荡荡地搬进了大堂。佐夫人几乎是瞠目结舌,打头的人上前来对着她拱手作揖,笑意盈盈道:“这位就是佐夫人吧?小的是秦.王府的管事,这回过来,是得了王爷的吩咐,到贵府来送礼的,您差人点点。”
佐辛月当场变色,佐夫人也是口干舌燥。
敢情这些东西还是聘礼?
“这位管事,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们府里之前已经……”
管事笑着打断了她的话:“王爷久闻大小姐贤德之名,爱慕已久,因此特特派小的过来,再上大礼,只等下月初九,将贵府大小姐迎娶进王府作秦.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