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皇上若是起了疑心,会怀疑到谁的头上?自然是纯、娴两位贵妃!二人位分最尊,最有动机,且又都曾代理六宫,有这样的人脉和手段。
想到往日高高在上的两个人,怡嫔心头冷笑。纯贵妃就不说了,自她进宫以来,纯贵妃就与她过不去,娴贵妃更是可恶,当初慧贤皇贵妃薨逝,后宫大封,她却因“体罚宫人”这种理由没能封妃,还不就是娴贵妃捅出来的莺儿那回事!后来更是弄出一个陆常在,分去她不少圣宠,当真是应了那句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若是能借着七阿哥这件事,将二人中任何一人拉下马来都是好的!
乾隆面无表情,胸中一股火烧了起来,只这股火没有按照怡嫔所想冲着纯贵妃娴贵妃,而是冲着怡嫔自己——居然敢利用七阿哥来排除异己!
纯贵妃虽然有两子,但她心思简单,毫无城府,不可能会对一个孩 子动手。再说就算永琮夭折,论长还有永璜,论贤还有永琪,纯贵妃又不是蠢,费劲为他人作裳;至于云梧,别人不知道,乾隆还能不知道?为了避免储位之争,她都不愿怀孕生子,又怎么会加害永琮?
想到云梧那日淡淡一句“没有福分”,乾隆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不怪她不愿生育,若真是有了阿哥,这时候她岂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看到表情悲戚的怡嫔,乾隆心中冷笑,眼神愈加冷厉,若论动机,怡嫔可不比纯娴二位贵妃小,说不得就是打着一石二鸟的算盘呢!
“竟敢借着七皇子挑拨离间,你好大的胆子。”
怡嫔没等到预料之内的反应,心头一惊,一抬头便遇上了乾隆阴沉的脸色,她脑子一片空白,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便听乾隆冷冷道:“你这样挂念皇后和七皇子,便回宫多给皇后和七皇子念佛祈福吧。”
怡嫔这才反应过来,顾不得为什么出了差错,她扑到地上不断磕头,声音颤抖,“皇上明鉴,奴才没有挑拨离间,奴才不敢啊!”
乾隆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叫来吴书来,“将怡嫔送回延禧宫,无诏不得出。”
吴书来目不斜视,似是没听到怡嫔的哭叫,“嗻。”
*
“主儿,”锦绣轻手轻脚打了帘子进来,在云梧耳旁轻声道,“延禧宫主子被禁足了。”
云梧手一顿,“怎么回事?”
锦绣摇摇头,“只听说怡嫔娘娘去养心殿探望皇上,回来就被禁了足。”
云梧抄完最后一个字,拿起经文吹了吹,放在一旁,“和咱们无关,不必理会。”
“是。”
锦绣悄悄退下,屋内恢复了静谧,云梧摆好一张新纸,重新举起了笔。自从得知永琮患痘,她便有永琮过不了这一劫的预感,可和当初眼睁睁看着永琏夭折一样,渺小如她,什么都做不了。
——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
——皇后待你不薄,你知道永琮会因天花早夭,哪怕不能直言说明,就不能想办法侧面提醒一下皇后吗?
脑中的声音挥之不去,一滴墨堆积在笔尖,轻轻落在纸上,晕出一点墨迹。云梧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承认吧,你就是这样懦弱自私又虚伪,装成什么都不知 道的鸵鸟,不过是害怕惹祸上身,又对皇后之位起了贪念罢了,抄经也只是为了平复内心愧疚,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而已。
云梧放下笔,向窗外望去,屋顶的雪被太阳照着,逐渐化开,雪水顺着房檐滴落,在地上聚起一汪小小的水洼。
马上就要到三月了。
作者有话要说:《清高宗实录》:“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宫。性成夙慧。甫及两周。岐嶷表异。圣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聪颖殊常。钟爱最笃。朕亦深望教养成立。可属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为轸悼。建储之意。虽朕衷默定。而未似端慧皇太子之书旨封贮。又尚在襁褓。非其兄可比。且中宫所出。于古亦无遭殇追赠。概称储贰之礼。但念皇后名门淑质。在皇考时。虽未得久承孝养。而十余年来。侍奉皇太后。承欢致孝。备极恭顺。作配朕躬。恭俭宽仁。可称贤后。乃诞育佳儿。再遭夭折。殊难为怀。皇七子丧仪。应视皇子从优。著该衙门遵旨办理。送入朱华山园寝。复念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心殷继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殇。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岂心有所不愿。亦遭遇使然耳。似此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庆。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耶。此朕悲悼之余。寻思所及。一并谕王大臣等知之。”
47、
第四十七章
乾隆十三年的大年初一刚过,乾隆便开始为永琮办理丧事。正月初二,永琮遗体入金棺,王大臣官员及公主福晋齐集致哀;初四,金棺被移至城外曹八里屯暂安;初六,永琮被谥为“悼敏皇子”;十一日,行出祭礼;十二日,行绎祭礼;二十三日,行大祭礼,乾隆亲临祭所,奠酒三爵;二十七日,行满月祭,此后满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仍按此仪行祭。之后又有百日礼、祖奠礼、奉移礼、暂安礼,一直到九月二十五日的奉安礼,永琮才正式入葬哥哥永琏的朱华山太子园寝。
从装殓入棺到入土安葬,永琮的葬礼历时整整九个月,参与祭奠和执役人员超过万人,花费不计其数。逝者已矣,乾隆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一腔爱子之情,抚慰还活在世间之人。
永琮隆重的丧仪暂且不表,且说皇后休养了大半个月,总算是缓了过来,身子渐渐恢复了健康。
初春的风清寒凉冽,皇后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天气仍未转暖,向外看去依旧是满目萧瑟,却不知谁在廊下摆了一盆开得正好的迎春花,平添了几分春意。皇后看着满枝鲜黄,不由轻轻一笑,随即却不知想到什么,淡了笑意,怔怔出神。
“娘娘?”令嫔走到皇后身侧,往皇后手里塞了一个手炉,“天气还冷,娘娘可别染了风寒。”
皇后回过神来,接过手炉,柔声对令嫔道:“这些日子,有劳你精心照顾了。”
令嫔微微一笑,“娘娘太客气了,伺候您是奴才的本分,更是奴才的福气。”
皇后回以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正在这时,外头来报,娴贵妃求见。
“请她进来。”
……
云梧进了屋,便见皇后坐在上首,令嫔则是侍立一旁。她屈膝给皇后行礼,“恭请娘娘金安。”
皇后弯起眼睛招呼,“快坐。”
令嫔给云梧福了福身,云梧向她点头示意后才落座。皇后笑问道:“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
大病一场,皇后消瘦了许多,脸上带了病后初愈的苍白,只笑意还如同往昔一般可亲。云梧心里发紧,用茶润了润发干的嘴唇,开口问道:“听闻 皇上此次东巡,娘娘决定随驾?”
“是,过些日子便要出发了。”皇后笑道,“说起来,我这一躲懒,宫中事务还要继续辛苦你和纯贵妃了。”
“能为娘娘分忧,怎么敢说辛苦。”云梧强笑了一下,尽力不露异样,“这次东巡,娘娘一定要随行吗?能否将行程推迟一番?”
皇后面露惊讶,像是不明白云梧为什么这样问,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笑着解释,“此次东巡的行程去年六月便定下了,不便更改。皇上奉太后出行,我随行除了照顾皇上,也是要侍奉太后,承欢致孝。再有,前日病中之时,我曾梦见碧霞元君召唤于我,我向元君许愿,若此次能够痊愈,会亲往泰山还愿。如今我身子既已无大碍,自然要遵循承诺,去碧霞宫还愿才是。”
碧霞元君是传说中泰山的神女,宋真宗曾封她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并命人于泰山山顶建昭应祠,明代以后,祠名改为碧霞灵应宫。皇后还有另一个原因没说,皇上这些日子想尽办法让她宽心,此次东巡,便是想要带她疏散心情,皇后不想辜负他的一片心意。想到这,皇后眼神柔软,嘴角牵起一抹温柔笑意。
——可你会在途中丧命的啊!云梧看着皇后脸上的笑意,心里五味陈杂,她咬咬嘴唇道:“娘娘大病初愈,身子怎么受得住疲累,东巡一路舟车劳顿,万一凤体违和,又该如何是好?娘娘,东巡一行,还请三思啊!”
“多谢你记挂,”皇后心里一暖,“太医说了,我如今身子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忧。”
她的眼神又温柔又清澈,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云梧内心的不堪和阴暗。云梧突然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娘娘……”
却见皇后对她微微一笑,“我是皇上的妻子,大清的皇后。”
云梧颓然,只这一句话,她便知道,皇后是不会更改主意了。
她抿了抿唇,“东巡一途道远路长,娘娘千万要保重身体才是。”
皇后含笑点头,“好,我记得了。”
*
二月,乾隆带皇后和太后一同从京城出发,向山东而去。圣驾停驻曲阜,游孔庙,又来到孔子故居阙里,谒拜孔子及其后裔的墓地孔林,还祭拜了黄帝长 子少昊和元圣周公。一路上,皇后精神很好,心情不错,乾隆看在眼里,总算放下了心。
二月底,圣驾从曲阜离开,来到泰山。乾隆带着皇后到泰山还愿,自己也亲往碧霞宫拈香,一连三天为皇后祈福,希望皇后日后身体康健,早诞贵子。
三月初,圣驾到达了济南,济南知府带着大大小小的官员接驾。济南知府是个会钻营的,接风宴上,他便跟乾隆提起,济南有一神童名张永清,三岁识字,四岁背诗,如今年仅五岁,即可背诵《乐善堂全集》。
《乐善堂全集》是乾隆在潜邸时所作诗文的文集,书名来源于乾隆当时的书房“乐善堂”,全书共四十四卷。乾隆闻言果然起了兴趣,召张永清入行营觐见。
引路的内侍将一老者与一小童引入房间,小童正是张永清,老者则是张永清的祖父张廷望。二人倒头叩拜,“恭叩皇上金安,皇上万岁万万岁!”见太后和皇后也在,二人又分别拜了太后和皇后。
“起来吧。”乾隆和颜悦色,先跟张廷望寒暄了几句。张廷望只是一个贡生,此番得见天颜,紧张激动得手都在抖,好不容易才强压下澎湃心绪,不至失态地回答完乾隆的问题。
乾隆微微一笑,转向小童道:“你便是张永清?”
小童面目清秀,衣着朴素,板着小脸有些紧张。他咽了咽吐沫,暗中瞥了祖父一眼壮了壮胆,扬声答道:“回皇上的话,正是。”
见他初次面圣,虽有些不安,但举止并不慌乱,乾隆不由暗自点头,开始出言考校。张永清一开始还有些磕磕绊绊,声音发颤,但很快便进入状态,不再紧张,不仅能背诵诗文,被乾隆问到文意平仄,也同样能答得出来。
“不错。”乾隆笑着赞道,“识文义,解平仄,果真夙智早成。”
张永清毕竟年纪还小,得了夸赞便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而祖父张廷望早已喜得面色通红。一旁的太后正是喜欢孩童的年纪,自然对张永清心生好感,拉着他唠了好一会儿家常。最后,乾隆太后和皇后都给了张永清许多赏赐,张廷望自然也得了赏,祖孙二人再次叩拜,退了下去。
*
水声潺潺,皇后屏退宫女,站在船头,
看着远处岸边的点点灯火出神。突然有人在身后给她披了一件衣裳,皇后扭头,竟是太后带着身边的嬷嬷,皇后连忙给太后行礼,“皇额娘。”
太后走到她身边将她扶了起来,“今天见那张永清的时候,我便看你神色不对。”她看向皇后,“是想永琮了吧?我记得,皇上也曾夸过永琮夙智早成。”
皇后神色一黯,强笑了一下。太后见状哪还有不明白的,她叹了口气,柔声道:“永琮没了,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也要为皇帝想一想。这三个月以来,皇帝变着法儿地宽慰你,你也要体谅皇帝,不可耽于自苦才是。”
“儿臣惶恐,”皇后深吸口气,自己做得的确不够,不怪太后对自己生出不满,“谨遵皇额娘教诲。”
“行了,”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早些休息吧。”
“是。”皇后将太后送回了房间,才回到了自己住处。
许是这一晚吹了风,皇后第二日便烧了起来。太医诊断是染了风寒,太后闻言暗自摇头,没说什么,乾隆则是决定暂驻济南,等皇后康复再出发。
皇后想到走前云梧的劝告,定下心来歇了几日,但等她自觉好了许多,便不愿乾隆再因自己耽误了行程。她劝说乾隆自己已经无事,可以启程,乾隆起初没有答应,然而皇后再三相请,乾隆又见她的确有好转的迹象,便应了皇后所求,决定起驾还京。
然而谁都没想到,队伍行至德州之时,皇后突然病情加重,高烧不退,一病不起。乾隆当即命令停銮,先让皇后养病,可这一回皇后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愈发严重,近至昏迷不醒。乾隆慌了手脚,寸步不离地亲自照顾皇后,只求皇后早日康复。
青雀舫上,皇后悠悠转醒,动了动手臂。守在床边打盹的乾隆立马惊醒,“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说着便要让人把太医叫过来,皇后愣了一会儿,却拽住乾隆的手摇了摇头,让屋里的人都退了下去。“皇上,咱俩说说话好不好?”
烛芯开裂,发出“啪”地一声轻响,乾隆看着她的眼睛,心中突然涌起难以名状的惶恐。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不敢说,皇后笑笑挪了挪身子,给乾隆让出个位置,示意 他上来,乾隆手忙脚乱地坐到床上,让皇后靠在自己怀里。
皇后抬手抚上他的面颊,摸了摸他眼角的皱纹,带了点顽皮的笑意轻叹道:“皇上老啦。”
乾隆甚少见到她这样少女般的举动,他像是一下子被带回到了大婚当日,满眼都是红色,喜庆极了,还是少年的他满心忐忑地掀起盖头,见到的便是一双如水般温柔的眸子,还有一张笑靥如花的面庞。
他想对她笑一下,眼睛却不由自主变得模糊,“皇后倒是没老呢,还是咱们
第一回相见时的模样。”
皇后像是没听到他语气里的哽咽,失笑道:“皇上说笑啦!人哪有不老的呢。”她也想起了大婚那一天,“我是雍正五年嫁给皇上的,到如今,已经二十二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