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慎来到归德寺,整个寺宇的僧人都跪在他脚下,住持说起他被景辛叫退后并未再踏足过大殿,也说起她交代后院不要留人。
戚慎脸色铁青,他从未曾像此刻这样震怒,更甚是恐惧。
暮色似阴冷无底的黑洞吞噬他,他精睿过人,似乎明白了留青说的,却不想相信。
跃上马背,他疾驰冲入夜色下的长街,龙袍在夜风里翻卷,他严声下令身后跟随的禁卫封锁城门,封锁周边郡县,严设盘查岗哨。
王城街道纵横交错,不曾宵禁的大梁夜景繁华,道路许多行人,他却横冲直撞,惹得所有人都惊恐避让,恐慌声里响起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
戚慎勒停马,目光穿透夜色望着药铺门口被妇人抱在怀里的襁褓小儿,他就这样怔怔失神凝望许久,才想起他还有儿子,她的儿子。
他策马回到王宫。
紫延宫的殿外跪满了此次出行的宫人,他冲入偏殿,孟秋正在照看戚容嘉,也忙惶恐朝他跪下。
戚慎抱起孩子,白皙可爱的小婴儿忽然便哭了,一声声狠狠剜在他心上。
他睨着婴儿脖子上的平安符,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走?
放下孩子,戚慎走出宫殿。夜色深邃,黑暗排山倒海袭来。他忽然想起白日甬道中擦肩而过时,她身上幽兰香轻轻飘过来,冬日凉凉的气候,她却因为紧张而发热出汗,他却只担心她是被晒到。
他忽然笑了一声,低低的,也落寞,亦有想毁灭一切的欲孽。
禁卫候在门旁,他转身拔出禁卫的剑,挥剑砍断了庭中一颗大树。
这树还是她想出来的法子,用驱虫药赶走吵人的蝉。
沉重的树干轰然倒塌,压在后排太监的背上,可那太监却依旧跪得规矩,不敢挪动分毫。
他脚下是一名宫女,单薄脊背不停颤抖。宫女头上的簪花也是海棠色,而景辛今日就戴了海棠色。她的样子,他总深刻。
冰冷剑刃落在宫女下颔,他挑起这张脸,渴望是她,却知道并不是她。
宫女被迫昂起头,他很用力,剑刃就抵在宫女喉咙处,有血缓慢直下,但宫女却不敢求饶,一双眼因为恐惧而涣散发红。
戚慎眯着眼眸,目光落在宫女脸上,却又不是在看宫女。
他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他很诧异她为什么会走,这真的是她自己走的?哦,不对,她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她娇弱只会哭,委屈了只会红着眼眶,也爱圈着他腰哽咽说“您不要喜欢上别人,臣妾会难过的”。可是为什么今日的计划这么周祥。
从探望孩子到甬道相遇,她淡定如常,还迷惑他要去给他求平安符。入了归德寺,她把禁卫都安排在东西南门守候,独独留了北门。还将非死不会离去的暗卫调遣在孩子身边。
她下了好大一盘棋,他成了棋子,还给了他天子玉令。
戚慎忽然觉得好笑,他笑出了声。
可他在蓦然间收敛这笑,面色冷漠如常,睨着留青还是长欢:“平安符在哪。”
留青忙从琵琶袖中取出平安符,双手呈上,但手也在打颤。
戚慎接在手上,他一向不信佛神鬼怪,却因为她而第一次相信司天台于寿之说他身边有一位仙女,也因为她而很渴望她回来亲手给他佩戴平安符。
心脏是痛的,他满目都是血光,都是弑兄夺位之时整个王宫血流不断的画面,还有第一次杀死那个虐待他的太监时满台阶的鲜血。
他咆哮一声,抬起手中的剑狠狠挥下去。
“不要——”躲的是长欢,她就跪在他脚边。
挽绿与留青都不敢躲,可那剑落的是她的位置。她扑滚到一旁,失声哭喊:“天子饶命,不要杀奴婢,不要杀奴婢,奴婢是娘娘的贴身侍女!”
贴身侍女,罪该更甚。
戚慎眸光阴戾猩红,握着剑逼向长欢。
长欢扑滚后退,寿全拼死扑上来,求道:“求天子饶她一命!”
但身前是一个走火入魔的暴君,那剑也凌空划出猎猎风声。
长欢忽然尖叫喊:“我有平安符!”她忽然聪明过来,巨大恐惧的应激反应之下站起身,边躲开边拿出贴身珍藏的平安符,“奴婢有平安符,娘娘给的平安符!她说它说可以救奴婢的命!”
长欢颤抖地打开平安符,果真见里面并不是一道符,而是两页写满文字的纸。
她可算懂了,扑跪在戚慎脚边递上:“王上,这是娘娘留给您的!”
戚慎终于被唤回思绪,接过那纸。
这真的是给他的,她给他留了信。
[ 戚慎,第二次这样叫你,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我走了,请你不要寻找我,因为我会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也请你放过我的宫人,放过护卫,他们侍奉过我,他们是因我而受连累,不要杀他们,好吗。
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最有魅力却又最讨厌的人,你有帝王之范,天下间只有你最厉害了呢。可是我却讨厌你,因为你仅仅只是一个帝王。但我相信你会变得很好的,你已经很少再胡乱杀人了,虽然我不能亲眼看到,可我相信你会变成一个明君,我看着锦绣山河就好了。
请你善待甜宝,至少看在我曾为你做过那么多甜品的份上,看在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他的份上,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迁怒他。如果今后你有了别的后妃与子嗣,也请你看在他是你第一个血脉的份上,给他一个好结果。等甜宝再大一点,让他每年五月去王室别院坐坐吧,因为那里有我留下的痕迹。谢谢你。]
他第一次看这样全是白话的长信,这信每一句都是留给他的,可却每一句都不是留给他的。她可曾对他留下只言片语,就是末尾这句歪歪扭扭的“谢谢你”?
他想呐喊,也发狂地想杀掉这满地的宫人。可最终他僵硬丢下了剑,转身,不知是怎么迈进紫延宫的。
所有人都被他赶出去了,殿里安安静静,他瞧着那满桌凉透的海鲜,霍然推翻,瓷碗佳肴狼藉在地。
他像无力,倒在了凳子上。目光毫无焦距,瞧了瞧手上的信,又看了眼地面上她爱吃的虾。
他弯下腰去,就蹲在地上,龙袍扫过一地狼藉。
他剥好一个虾,又剥好一个,再剥好一个,都放入了金边小碟里。
项焉在外求见,他不曾理会,一动不动剥了满满一盘虾。
转身,他面色一如往常,好像从不曾动怒,也不曾痛苦,唯一紧攥颤抖的拳头被宽袖遮掩。他依旧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项焉道:“王上,已在各城门出入口增派禁卫,出入人员都严格审查。”
须臾,翟启来报:“王上,臣带回了一个车夫。”
戚慎见到那惴惴不安的年迈车夫,车夫一五一十说自己在归德寺后门接到了一个贵气美貌的女子,然后她们在青雀街下了车。
翟启呈上两件女子衣物:“这制式该是景妃与她身边宫女的衣物,车夫道她们是换了男装走的。”
“归德寺附近的铺子,找出来她们买了哪种样式的衣袍。”
戚慎坐回龙椅上:“把景妃身边的贴身宫人带过来。”
他亲自审问挽绿留青,长欢与寿全。
他不杀他们,并不代表他就放过了他们。
寿全很清楚这道理,长欢一直说并未看出主子有什么异样。
寿全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打算坦白,宫外颠沛流离的日子哪有王宫安全。
“王上,娘娘曾让奴才给她往宫外置办宅子,藏了两箱烘焙的食材。”
戚慎亲自去了那宅子,如他预料的,空无一人。
她既然能制定出这么周密的计划,便不会再住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回到王宫,孩子已经睡了,孟秋战战兢兢说方才殿外求饶四起,小王子一直在哭。
戚慎望着这熟睡的小婴儿许久,孩子有一双跟她一样美丽的眼睛,也生得如此可爱,她竟舍得丢下。
他给她荣华富贵,给她王后的尊贵身份,也赐封戚容嘉为太子,这是一个天子能给予一个宠妃的至高荣华,她都不要,到底要什么!
他小觑了她,也许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可她未免太天真了些,这是他戚慎的江山,她能逃到哪里去。
第57章
清晨, 窗外小镇已见炊烟,这是汴都隔壁的小县城熹县。
景辛站在此处最豪华的客栈二楼, 推窗远眺山青秀水和街道上少有的行人,伸了个懒腰。
这是间天字号房,专给有钱人家住, 屋中也有一个小软塌供仆婢夜间侍奉。
雨珠叠好那小软塌的被子,景辛回头见着,喊她不用叠。
“这是住店, 又不是家里,自有服务员来弄,你先把早餐吃了,我给你化妆。”
雨珠还是战战兢兢的, 一路上发现主子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说的一些话她也不再能听懂。但主子好像真的是比在宫中快乐,眉眼里的光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如果摈弃权力地位能换来短短一辈子的开心,那她愿意看见人美心善的主子这么开心。
况且他们就算是庶民了也不是普通人呀, 主子那两箱子竟不是食材, 一箱是金银一箱是晃瞎眼的珠宝, 她这辈子都不曾见过这么多钱!
雨珠乖乖坐下吃早膳。
景辛已经吃过了, 坐在妆台前开始化妆。
她在珠宝箱里也带了些从前戚慎给她买的妆粉,一样样拿出来开始描妆。
桃花眼被她画长了眼尾,变成狭长的凤眼,画了深邃的眼窝,人竟显老了几分。原本精致的琼鼻变大了些, 鼻梁也没再那么挺。那薄厚恰好的樱唇被她画得肥厚许多,竹签子挑起半颗米粒大小的浆糊点在了苹果肌处,她沾了黑棕色的颜料晕染开,用手扇风让浆糊凉却,很快变成了一颗逼真的肉痣。
镜子里的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样貌普通的女子,肌肤黄黄的,除了眼波流转间那股掩不住的美,普通得让人记不住长相。
景辛十分满意,她上辈子的闺蜜是个小有名气的仿妆博主,她也学到些,虽然不精,但总算这不是之前的那张脸。
她回头问:“吃好了吗?”
雨珠咽了最后一勺豆花,抬头说好了,忽然被吓了一跳,惊得急忙后退。
“娘娘?”
景辛笑眯眯的:“过来,我给你化妆。”
屋内凭空多出一个“陌生人”,雨珠难以置信。
半个时辰后,天字号房下来两个十分普通的粗衣女子,两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痣,瞧着该是姐妹。
大些的对掌柜说结账:“来替我们小姐退房。”
掌柜的都没见到那位蒙着面纱的小姐何时走的,昨夜人家入店时虽然穿着男装覆着面纱,但从那一双美目与婉约身段也不难看出是位娇贵美貌的小姐,掌柜的亲自送人上楼,娇小姐一举一动都流露着贵态,他印象很深刻。
掌柜说了句:“你们小姐啊真是沉鱼落雁之姿。”
粗衣女子扬起厚唇一笑:“还好啦。”
转过身,景辛牵起雨珠的手走出客栈。
她在镇上叫了辆马车,准备往南边走。
马车颠簸,这车驾自然没有宫中的好,景辛最受不得这种颠簸,坐了半个时辰便想吐了。
雨珠挑起帘子朝中年车夫道:“叔,劳烦你慢些,我姐姐有些难受。”
车夫瞧了眼前处关卡拥挤的人群:“那不如请两位姑娘下地吧,我瞧着前头过不去了,咱且等着。”
雨珠有些惊慌,景辛透过车帘瞧见前处关卡排长的队伍,虽然也有担心,但仔细想想这担心也多余了。
她与雨珠不仅化妆改了样貌,连身上多护了层,她是水桶直腰,略带小肚子,雨珠也因为加厚了衣服胖了许多。而且她出汴都时用的是高价买来的路引,身份信息都不是她的。
这道关口并不是出县的城门,却偏偏也被拦截,可想而知戚慎的命令已经传到了各个郡县。景辛不知道他昨日得知自己逃了是什么反应,有气到掀桌子么,有伤害她的宫人们么?
她心里最想甜宝,如果她真的是个古代人,她恐怕昨夜就已经因为孩子而心软回去了。
雨珠搀扶景辛下车,景辛在树荫下吹了会儿风才没那么想吐。
长长的队伍依次盘点通行,终于轮到景辛她们。
雨珠胆子小,有些惊慌。
那士兵瞧了眼路引,又打量雨珠几眼,发问:“你叫什么?”
“奴,家,家叫阮草草。”
景辛窄袖护着雨珠:“官爷,你别吓到我妹妹,她甚少出远门,见生人少,胆小得很。”
士兵再看看路引,又多瞧了景辛两眼:“去麻州干什么?”士兵若有所思,“从汴都来的?”
“路引上不是写了么,汴都人士,去麻州探亲。”
身后凉棚下走来一高大男子,看服侍与气质该是统领。士兵见统领只是打量几眼、并未发问,便将路引递给景辛放了行。
回到马车上,景辛总算舒出口气。
戚慎似乎不曾用画像来找她,为什么?也许是画像暂时还不曾传到这里?
下午些,她们终于驶出这个小县城,即将抵达岑豫县。
岑豫县是汴都周边最富饶的县,地广人多,商贸兴盛,听车夫说这里大得都比她要去的麻州还繁华些。
景辛打算入了城就好好歇上一日再走。
她这样一直逃也不是办法,总会累的,如果可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早些安顿下来最好。
三人吃了碗面重新赶路,途中有不少商队驼着物品去岑豫县,道不够马儿跑,便只得行慢了些。
景辛望着沿途的低矮茅屋与排排绿树,握着腰间的锦囊。
锦囊普通,也无花纹样式,但却十分珍贵,因为里面是甜宝的胎发。
马车忽然颠簸了下,车夫道:“姑娘,又要盘查了,你们可要下来透透气?”
雨珠忙掀起帘子,瞧见眼前一幕愕得瞪圆眼睛。
景辛待看清,也不禁眯起眼眸。
岑豫县入口,城楼上士兵密密排开,棕色旗帜迎风翻飞,这面绣着“许”字的旗帜代表诸侯在此,而楼下城门值房前有禁卫持矛站立,盔甲是王室的银甲,一个个面庞刚毅冷漠,全然与例行检查的士兵不同。
值房被禁卫遮挡,看不清里面坐了何人,但每有年轻女子被盘查后都会将官凭路引恭敬哈腰送到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