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龙女手中的宝瓶泛起灵光;莲花归于完整,缓缓盛开到极致。
“师妹。”
卫枕流忽然握住她的手。
谢蕴昭的体温向来比他高一些。以往她总是感觉师兄的手温凉如玉;但这一次似乎是她的手更凉。
师兄稳稳地抓着她。
谢蕴昭以为他要问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毕竟她现在浑身灵力四逸,一眼可知一步神游。
但卫枕流没有。
他只是微微笑着,温柔而郑重道:“师妹,你要记得,我随时会为你拔剑。”
白衣翠冠、俊丽温润的剑修,仿佛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中又有雪色与夜色的寒凉。
现在,他眼中的寒凉更浓了许多,像怒火冻成了冰,撒作漫天冰雪。她却能透过冰雪看见他的灵魂,和他灵魂深处的赤诚与眷恋。
他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你若要战,我便战;你若要离开,天涯海角我都带你走。”
他看向天空,眉心朱砂殷红欲滴;星月映在他眼里,流转出暗红光晕。
卫枕流看着空中的北斗掌门,他的师叔,也是事实上传授他剑法的师父,和天外执棋的那只手。
他也看向对面的谢九。
“便是血流成河,又有何不可?”他微笑道。
夜空下,北斗掌门轻轻眯了眯眼。
谢蕴昭眨了一下眼。
像有人在她心中点燃了火。火光亮起、冰雪融化,她才惊觉自己刚才其实觉得十分寒冷。
“师兄……”
她只说了这一个词,清艳冷冽的眉眼也只柔软了这一瞬。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旋即便高举长剑。
“日月剑法第三式——”
她不要大义所在,不要人心所向。
不要大善,不要容后再议。
不要当什么孤胆英雄,也不要当什么北斗新秀、未来领袖。
她只要当最初的谢长乐,要当她死去的亲人的乖囡囡,要对得起那座南方小城里每一丝氤氲的水汽、每一个飞上天的风筝、每一碗外祖父母端给她的樱桃酥酪。
哪怕一万个人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蒙住眼睛,说这是误会,剩下一个人坚持说你没有证据。
她只要自己知道谁是谁非,便会一往无前。
哪怕身后的退路全部葬送,她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心。
——她是为了什么,才踏上修仙路的啊!
“——不意世浑浊,孤光耀太空!”
这是神游境的日月剑法。
是用玄器划出的孤光。
空中的龙女一手抓住五火七禽扇,一手托住莲花宝瓶。
朵朵灵火亮起,根根金羽展开;五火七禽扇亮出所有攻势,更将谢蕴昭的攻击放大到了极致。
夜空之下的北斗掌门叹了一口气。他把玩着镇星印,苦恼道:“这可不太好啊。没凭没据的,不是平白给人攻击我们仙道盟的借口么?”
他大袖一拂,就要出手。
却有龙渊剑吟啸而来,封锁了他的攻击。
卫枕流踏云而来,眉心朱砂血光流转,似乎随时会化为蔓延的花纹。
“师妹想手刃仇敌,我只能尊重她的愿望。”他彬彬有礼地说,“我不干涉她,掌门师叔也请勿打扰。还有诸位道友……”
他微微一笑,容色清朗、温雅俊美。
但这一笑间,刚才被掌门召来的浓云黑雾忽而散去,只留漫天星辉。
一念动而风云换……
其余修士悚然一惊:“玄德境?!”
卫枕流只笑道:“还请诸位观战。”
……
沈佛心已然退往一边。他低眉看着手里的透明佛珠;每一颗都折射出龙女的面容,还有长剑火红的流光。
谢蕴昭只看着谢九。
大片灵火燃成火海。
谢九在她攻击的中央。
也在灵火的中央。
徒妄剑出,太极图转。
他在黑与白之间看着谢蕴昭,忽然说:“当年我本想将你接到平京来。”
剑光无边,孤冷决然。
他接下一剑,继续说:“我着人告诉你外祖父,你并非他们亲生血脉。世家从来看重血脉,我本以为他自此会冷落你,我便能让人带你走。”
金莲摇曳,洒下滴滴露水;露水化为杀意,道道毫不留情。
谢九说:“后来我请他入京,直言想让你住在平京。能养在平京谢膝下,是多少人求而不得之事。按理,他也不该拒绝。”
谢蕴昭说:“可外祖父拒绝了。”
“他拒绝了。他乘坐马车离开了平京,想早日回到泰州。”谢九有纹丝不动的平静,眼中的澄净月色也像冻结不变,“妙然知道我所求,便‘安排’了他的意外身死。”
“你想说什么,说你果真不知情?”谢蕴昭按下剑光。
谢九抿了抿唇,一时没有回答。
谢蕴昭忽然懂了。她说:“你没有让谢怀去做什么,但你知道他的性格必然会那么做。你没有阻止,而是选择袖手旁观。就像这半年里你也对平京中的事袖手旁观一样。”
谢九仍然没有说话。
她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光芒在她剑尖汇聚;如日,如月,如星。
谢九闭上眼。
“如果我没有放任……”他的声音中漂浮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迷茫,“你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睁眼看来,说:“风车。”
“万里河山连经纬,百丈红尘皆棋局,不是么?”谢蕴昭一声冷笑,“你以天下为棋局,为何不自己算,还偏要来问我?”
他说:“我能算天下,但我算不了你。”
“我不能杀你,也算不了你。”他面无表情,“这是我欠你的。”
“那正好,用命来还吧。”
光芒再放。
……
平京城郊。
荀自在倚靠在一截快要枯死的树干上。
白沙剑倒在他手边。
一个血洞赫然出现在他胸口。
“嘶……痛死了。卫师弟下手真是狠。”他嘀咕着,捂着伤,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佘小川在一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荀师叔,你没死啊?”她带着哭腔,“你昏迷了好久。”
荀自在愣了愣。他好像并未发觉佘小川的存在,直到她开口,他才迟钝地回头。
“你怎么……”他有些茫然,“师门应该已经来人了,柯师弟也在其中,你怎么不跟他走?”
佘小川瞪大眼:“荀师叔你生死不知地躺在这儿,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
“……等等,等等。”荀自在拍拍脑袋,蹲下去,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是坏人啊。你瞧,我在平京城郊主持阵法,帮助谢九他们一起蒙蔽时间。而且,我还阻拦了谢师妹的飞书传信。最后,我拦着卫师弟不让他去救谢师妹。”
“啊,是这样吗?”佘小川愣住,惊呼道,“原来荀师叔你是故意的!太坏了!”
荀自在长须一口气,严肃点头,很真挚、很诚恳地说:“对,没错。你仔细看看,我满脸都写着‘坏’。”
佘小川瞪着眼睛努力看了半天。
“……没有啊,哪有‘坏’字。”她闷闷说,“荀师叔不要骗人了,你肯定有苦衷。”
荀自在正好站起来,差点没一个踉跄跌倒。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有些哭笑不得。
佘小川噎了半天,最后坚定道:“直觉!我是妖族,我的直觉很准!”
“……”
荀自在可以跟别人辩论上七天七夜,可面对“直觉”一词,他也没话可说。
他只能摇摇头:“你好好在这儿待着,我要进城了。”
“我也去!”佘小川跳起来,双手抓住他的衣摆,“这下师门前辈都在平京城里,城里不危险了,我也要去!”
荀自在头痛。他试图甩开小姑娘,无果。
“很危险的。”
佘小川却犯了倔:“要是我被丢在这儿,遇到危险出了事,就全都是荀师叔的错。”
荀自在:……
“怕了你了。”他仔细想了想,“那你跟着来吧。不过我叫你离得远点,你就必须离远一点。”
“好。”佘小川乖乖点头。
他们走在无人的京郊,朝那座庞然大物一般的城市走去。
“荀师叔,你心脏被戳了个洞,为什么还没有死?”
“……你很盼着我死么?”
“我好奇嘛。”
“……”
“荀师叔,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
“荀师叔。”
“荀师叔。”
“荀师叔。”
“……怕了你了。”荀自在更无奈,有气没力地掀了掀眼皮,“好吧,给你讲个故事。”
“喏,心脏这儿……种了一个不太好的东西。卫师弟应该知道,所以他帮我用剑气暂时封印起来了。他好像已经不止神游境了……他也是个秘密很多的修士啊。”
“我想想从哪里开始……从开头吧。”
“很久以前,有一个书呆子。书呆子听过一个故事,讲老和尚和小和尚在山上清修,老和尚告诫小和尚千万不要下山,因为山下诱惑太多,尤其是情爱之事,最能动摇人心。结果最后,小和尚还是下了山,而且果然遭受了情劫。”
“书呆子就想,他绝不修佛。后来果真,他修道去了。”
“别人修道是为了求道,他修道是为了读书……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书呆子,平生心愿就是看尽天下书。”
“书看多了,人会变傻。书中有黄金屋,却更有不平事。”
“书呆子天天在山上看书,又在山下看多了红尘惨事。两相印证之下,他觉得很愧疚,因为他和同门可以干干净净、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修道长生,但红尘中的凡人却在汲汲营营、经历着生老病死和各种苦难。”
“他向往孔圣人身合天道的境界,向往为生民立命的情怀,所以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来改变世界。”
“那时候,书呆子还是个满腔热血的傻子。所以很快,他找到了自以为是同道中人的一群人,并自愿加入了他们。”
“古有侠客劫富济贫,今有书呆子劫仙济凡。他自以为在做一件大好事,做成之后能让人人平等地修仙、求道、求长生。结果,后来……”
佘小川听住了:“后来?”
荀自在摸了摸她的头。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惨白,眼神却温柔明亮。
“后来,他的心上人发现他在做一些奇怪的事,便偷了他的联络信物,跑去探看和他接头的人。就这么被杀了,死得很惨。”
“啊……”佘小川心都揪起来了,“他们两个人都好可怜啊。”
“两个人……不,他的心上人十分可怜,他却是十足十地活该。”
荀自在的手指拂过她的额头。
“书呆子终于醒悟了。他明白自己加入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也明白了他追求的东西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他决定为心上人复仇。”
夜色安静。
佘小川等了又等,追问:“然后呢?他怎么复仇?”
“这个么……”
荀自在笑了笑,忽然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其实,这一次谢师妹扮演的角色,原定是该我来的。”
“……荀师叔?”
“我错过了一个角色,错过了开头和经过。但是结尾……我不能再错过了。”
星光微弱,他的影子也微弱。
其中有冰冷狰狞的眼睛睁开,死死看着平京城的方向。
……
东海之上,有辰极岛。
有人站在海边,望向西方。
海风吹开她的头发,也露出她缺少瞳仁的右眼。
执雨院使,戒律堂中负责死伤重案的院使。
也是锲而不舍追查荀自在身上疑点的院使。
“执雨。”
有人叫她。
她想得太入神,以至于被人拍了拍肩才倏然惊醒。
一回头,她一怔,立刻单膝跪下谢罪:“拜见堂主。”
来人笑着一摆手:“不是公事,便叫我师父就好。”
戒律堂堂主,也是隐元峰峰主。
同时,也是执雨等人的师父。
“在想什么?”隐元峰主问。
执雨不掩忧虑,直言:“荀自在必然有问题,徒儿担心……”
“荀自在?”
谁料,峰主一愣,却笑起来。
他连连摆手:“也怪我才出关,没有同你说清楚。不必担心荀自在的事。”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