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令春桃陪太妃去殿内休整,她自在廊下看着人搬东西。
还未及完事, 内侍省便将太妃份例里的各样用度一一送来。偏巧, 后宫各嫔妃,自贵妃起,到底下那些个昭仪、才人,听闻恭懿太妃回宫, 便都打发人送了许多礼物过来。太后那边,亦有馈赠。
几样事凑在一处,几至不可开交。一群人乱哄哄围上来, 一时问苏若华贵妃送来的玻璃翠炕屏收在哪里;一时又讨示下,这各宫来人该放多少的红封。苏若华只得耐着性子,一件件打发, 一件件布置, 一人的话尚未回完,并不答第二人的。如此一番梳理,倒也井然有序。
恭懿太妃坐在明间炕上,透过碧纱窗看着外头的情形,向春桃点头叹息道:“这些事,也得亏了你若华姑姑, 方能这等条理分明。若敢换个略弱一点儿的,立马就是乱成一锅粥!”
这东配殿是一早收拾过的,屋里各种用件儿都是齐全的。
春桃走到黑花梨木嵌理石面小圆桌边,提起梅花提梁壶替太妃沏了一盅六安茶,轻步走到太妃身侧,双手递了过去,笑道:“娘娘说的在理,若华姐姐一向能干。奴才跟着姐姐,可有的学呢。”
恭懿太妃一路过来,倒也渴了,端起茶碗足足喝了半盅,方才放下,说道:“当年,就是我宫里翘楚。别说我手底下,整个皇宫,你也寻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模样又好,性情又和顺,又聪慧又能干的人儿来!此次,如不是有她,还不知要闹到怎样个田地。”言至此处,她却扼腕叹息道:“说起来,我可当着舍不得她。”
春桃心口猛地一跳,陪笑问道:“奴才愚昧,不知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若华姐姐自是娘娘的宫女,娘娘若不放,她还能去哪里?”
恭懿太妃唇边笑意颇深,长声叹道:“我是不大想放,然而该放手的时候,也还是要放。不然,留来留去,便都留成了愁啦。”
春桃越发不解,正欲问些什么,苏若华已从外面进来,回道:“报太妃娘娘,自甜水庵带回的各样物事已安置妥当。各宫送来的礼品,奴才业已造册入库,给娘娘过目。”说着,便要将册子呈上。
恭懿太妃微微一笑,并不令春桃去接册子,倒点手让她上前:“不看啦,你办事,我放心。好孩子,快过来。”
苏若华依言上前,太妃拉着她的手,笑道:“好孩子,这段日子,当真是辛苦你了。也恨我如今手下没有个中用的人,能替你分担分担。”
苏若华不知太妃为何忽来这番客气,便道:“娘娘厚爱,奴才为娘娘效力,那是理所当然的。”
恭懿太妃便向春桃吩咐道:“扶你若华姑姑下去,重新换身衣裳,洗洗脸,梳个头再上来。”
春桃便来搀扶苏若华,苏若华只觉莫名,但也跟着春桃下去了。
这寿康宫东西配殿北侧有一排庑房,乃是宫女们的住处。苏若华与春桃既回宫,自在此处落脚。
两人进了房,只见屋中各色家什停当,窗明几净,墙壁糊的雪白,各样陈设虽及不上东配殿,却也比甜水庵高好许多。
二人都是恭懿太妃手下的大宫女,行李自有人送了进来,只是个人的贴身衣物,不知如何归置都在炕上放着。
春桃忙忙的开了菱花镜奁,又提了壶,出门张罗着要热水。
苏若华却只坐在炕边,摸了摸褥子上绣着的碎花纹,目光飘向窗外,心里有些纳闷。
太妃,又在琢磨着什么呢?还是想将她打扮出来,推到皇帝跟前去么?
窗外春光甚好,她的心境却不甚安稳。
春桃要了热水回来,倒在黄铜盆里,摸了摸,向苏若华道:“姐姐,水正好,快来洗罢。”
到底是太妃的吩咐,苏若华便起来,过去洗了脸,又到梳妆台前坐了,将发辫尽数打散,重新梳理。头发才放下来,便如黑瀑一般拖到了地下。
春桃在旁瞧着,插口说道:“姐姐莫梳辫子了,绾个乐游髻吧。姐姐姿容娴雅,这发髻最衬不过了。再簪上一根去岁娘娘赏下的石榴珠花,更是俏丽好看。”
苏若华没有听她的,只是开了一支粉盒,取了些润肤的膏脂在脸上匀了,把满头乌丝重新梳了个最简洁不过的云髻,只用一支光头的银钗绾了。原本还想梳个辫子,但想到适才太妃要重新打理装容,还是换个发式也罢。
正在这时候,容桂忽从外头进来,手里抱着一叠衣裳,朝炕上一撂,不咸不淡的说道:“太妃娘娘打发我给姑姑送这身衣裳来,叫姑姑换上再过去。”
苏若华疑惑道:“才回宫,所有的衣裳都还在包里,这衣裳却是哪里来的?”说着,便走去打开来瞧了瞧,竟是一件藕色对襟春衫,虽是素面的,袖口却暗绣了些细细的碎花,另有一条月白色水波纹褶裙。
非年节又或主子诞辰,宫女不得穿红着绿,这一套衣裳虽还不算违制,但颜色总觉得鲜嫩。再则,看样式也是宫女能穿的,并不出格。这套衣服,苏若华从未见过,却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她正想此事,容桂已说道:“太妃娘娘说了,要回宫了,所以吩咐人给咱们三个都做了衣裳。只是赶不及,先把姑姑的这身儿做出来了。姑姑且换上了,再过去服侍。”
春桃只觉她这口气刺耳,斥道:“不能好好说么?你阴阳怪气给谁听呢?”
容桂看了她一眼,嘴角一撇,似是十分不屑,扭头出去了。
春桃轻骂道:“这个蹄子,越发疯了,明儿我定叫她知道我的厉害!”说着,又向苏若华道:“姐姐,你别理她。她这是嫉妒。”
苏若华轻轻说道:“我怎会把她这些话放在心上?但只是……”话未说完,还是脱了外衣,换了这一套,照照镜子,衣衫齐整,便往前面去了。
才走到东配殿门前,却惊见御前总管太监李忠正在门上立着,一旁还有几个宫女。
苏若华步履微缓,心跳不知怎的陡然快了。
太妃回宫了,皇帝自然要过来探视,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她也早该料到,但事到眼前,却依然有些莫名的情怯。
是因为那日的不辞而别,还是别的什么?
她缓缓上前,向李忠微笑问好:“李公公好。”
现如今,李忠最想看见,又最怕看见的,就是苏若华。只要这位姑奶奶一来,他就不知道要倒什么霉。
当下,李忠待笑不笑,竟是挤出了一张甚是古怪的笑脸,道:“若华姑娘来了,今儿打扮的倒是鲜活。这身儿衣裳真好看,是太妃娘娘给做的?”
苏若华点头称是,又笑道:“皇上在里面么?”
李忠点头道:“是,皇上才来不久,正和太妃娘娘说话,还有淑妃、孙昭仪、童才人几位主子也在。”
苏若华颔首道:“原是这样,多谢公公告知,我便不进去了。”
两人正攀谈,一旁冷不防一人道:“若华姐!”
苏若华打眼望去,只见一名宫女立在廊上的一根柱子旁,正望着自己。
这宫女生的俏丽,是一张瓜子脸面,衣裳比着寻常宫女略好些,却也有限。
她一见此人,脱口而出道:“殷红,是你。”说着,心念一动,又含笑道:“你在此处,莫不是被拨来重新服侍太妃?”
殷红脸上现出几分窘迫尴尬的神色,她说道:“姐姐取笑我呢,我如今在孙昭仪手下当差。”
苏若华似是一脸恍然,点头说道:“啊,是了,我险些都忘了。当初,太妃娘娘离宫之际,姐姐求了娘娘,回内侍省重新调派。妹妹如今可好?在孙昭仪那儿,想必顺风顺水了。”
殷红听着她这微带了几分讥刺的话语,心里颇为不忿,暗道:当初是我离了太妃不假,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何况,当初太妃已然败了,竟连宫里都待不下去,要去什么甜水庵。我青春大好,怎能陪她葬在那地方?自是要另谋出路。你如今跟着太妃重新回来又如何,太妃到底是有了年岁的人,再说上面还有个太后。孙昭仪如今虽还只是个嫔位,但她还年轻,后宫里又没几个嫔妃,将来是不可限量的。将来谁的日子难过,那还未为可知。
想到这里,殷红隐隐有些得意,便笑着向苏若华说道:“姐姐不在宫里久了,许多事都不知道。我们主子孙昭仪一向同淑妃娘娘交好,淑妃娘娘是如今宫里最受宠的嫔妃。我还记得,姐姐当初在宫里时,当今皇上最看重的就是姐姐。然而姐姐一走三年,怕不是皇上连姐姐长什么样都忘了吧?”
她是听说了之前苏若华进宫时闹出的轩然大波,然而正是因着以往都是在一起共事的,她才不信那些传言。若是皇帝当真这么喜欢苏若华,当初去太后那里时,何不将她要过去?可见,那些消息不过以讹传讹。她还劝过孙昭仪,大可不必为此事烦心。
苏若华看着殷红得意的脸孔,轻轻一笑,压低了声道:“以往,我便提醒过你,你的脾气就是过于轻狂,早晚是要吃亏的。三年了,你竟全没改。”
殷红脸上微微一热,早前她们都在太妃手下当差时,虽则自己与芳草先行服侍太妃,太妃便更看重二人些,但苏若华却总是格外出挑,说话办事既稳重又伶俐。时日一久,太妃面上还是一碗水端平,但每逢有什么紧要差事,都交付苏若华去办。她与芳草嘴上不提,心里多少都有不服。偶然说话带了出来,苏若华便这等劝说过她。
殷红冷冷一笑,低声道:“姐姐聪明伶俐,我哪儿赶得姐姐一丝一毫呢?但就不知,太妃娘娘如此疼爱姐姐,会不会给姐姐谋个好前程?毕竟,皇上眼儿里,姐姐怕不已是个陌生人了。”
她正说着,屋里忽传来一道喝声:“苏若华,进来!”
这声音陡然而起,将所有人都唬了一跳,又各自面面相觑。
李忠打起帘子,向苏若华笑眯眯道:“若华姑娘,皇上请您呢。”
苏若华掠了一下鬓发,迈步入内。
廊下立着的一群宫女,目光顿时都盯在了殷红脸上。
这意思便是,你不是口口声声皇帝早不知苏若华是谁了么?那为何皇帝还能直接点名叫她进去,怎么没叫你殷红入内?倒和大伙一块,站在这廊下等候差遣。
殷红的脸,这下子更红了。
苏若华进得门内,果然见坐了一屋子的人,太妃与皇帝分坐东窗下条山炕两侧,地下三把黄花梨木官帽椅上,各坐着三名嫔妃——除淑妃是认得的,另两位虽面生,但观其衣着神态,便知是孙昭仪与童才人了。
苏若华端端正正的向诸位主子行礼问安。
她迈步进来,便如一道春风卷入室内,令人眼眸为之一亮。
陆旻似有如无的瞧了她一眼,眸光微闪,似有惊艳之意,又好似没有。
太妃尚未开口,陆旻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说道:“不叫着你,你也不进来了。站在外头,倒只顾着和那些不相干的人说话。”
皇帝这话,透着格外的亲热,惹得一屋子里三个女人频频侧目。
淑妃微微一笑,自果盘里拈了一个枇杷剥了起来。
孙昭仪脸上颇有几分不自在,童才人却愣愣的,只顾瞧着苏若华,不知想些什么。
苏若华微笑回道:“回皇上,听闻皇上、太妃娘娘并诸位主子们说话,无传召,奴才不敢擅入。”
太妃却笑了几声,说道:“以往在宫里时,哪回皇帝来这边,不是你在跟前伺候?三年没回宫,怎么外道上了。”这话出口,淑妃等人心里却是越发不快了。
淑妃浅浅一笑,说道:“这若华姑娘,今儿这身衣裳可当真好看,鲜亮的很。太妃娘娘,很会调理宫女儿呢。”
一句话,便将把柄丢了出来。
众人便齐齐瞩目苏若华的穿着,看她衣裙明艳,衬着整个人越发的柔嫩,虽是身上无多装饰,亦不曾着胭脂妆粉,倒是越发令人眼眸舒坦。
淑妃素来打扮素净,童才人少有装饰,倒也罢了。唯独孙昭仪喜好浓妆艳抹,如此一来,倒显得脸上脂粉厚重,身上钗环艳俗。
孙昭仪勉强一笑,说道:“太妃娘娘会调理人儿,这宫女生的好,穿的也靓丽,但嫔妾却记得,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非年节正日子,宫女不得穿艳,不然就是有媚主之嫌。这宫女如此穿着,怕是不合规矩吧。”
淑妃瞥了孙昭仪一眼,肚里暗笑了一声:这话当真是既蠢又毒,抬出祖宗家法,那是想置苏若华于死地了。然而,早先说了这是太妃调理出来的,当着她老人家的面说,岂不亦是伤了太妃颜面?
自然,她乐得坐山观虎斗。
果不其然,太妃的脸色便阴了下来。
苏若华只笑了笑,没有答话——这孙昭仪当真是不知死活,说话顾头不顾尾,实在不必她张口说什么。
恭懿太妃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孙昭仪,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指责老身不敬祖宗?!再则,这身衣裳不曾着以艳色,样式花色亦在规制之中,哪里违制了?妾身却不知晓,皇帝还在这里坐着,淑妃亦在一旁,倒要你一个昭仪出来指摘宫女的衣着。”
孙昭仪的脸色顿时白了,她只顾找苏若华的麻烦,却忘了这是太妃手底下的人。
她忙忙起身,向太妃行礼赔罪,陪笑道:“太妃娘娘,嫔妾说错话了。嫔妾从来笨嘴拙舌,原想着和若华姑娘说几句玩笑话来着。娘娘莫恼。”
陆旻修长的指拨弄着茶盅盖子,连看也不看这孙昭仪,说道:“这身衣裳好,鲜嫩活泼,正应这春季的好景,朕喜欢。满宫上下都是一个打扮,不是石青,就是鸭卵青,再不就是灰,乌压压的,一个个便如烧糊了的卷子似的,看着叫人丧气。”说着,他抬眸,扫了孙昭仪一眼,说道:“脸上的粉,少涂抹些,白的渗人,简直浑如庙里鬼胎!”
皇帝这一通训斥,当真令孙昭仪无地自容。
她只觉满脸滚烫,恨不得弯腰掘个地缝儿把自己埋了。
她是皇帝的嫔妃啊,本就要靠着姿容来讨宠的。如今皇帝竟当着一群人的面,尤其当着那个苏若华的面,说她貌丑如鬼,这叫她日后还怎么在宫里待下去?皇帝的金口玉言,还不立时就传扬的人尽皆知?
偏生,这话是从皇帝口里出来的。
孙昭仪便是再如何憨蠢莽撞,也不敢当面顶撞皇帝。当下,她只得挤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说道:“皇上打趣儿臣妾了。”
陆旻口吻淡漠:“知道是打趣儿,还不退下。杵着,再惹出点儿笑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