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微微一顿,说道:“奴才以为,淑妃心机深沉,不好应付。孙昭仪狂躁无脑,不必放在心上。那个童才人……奴才以为她倒是个有野心的。”
太妃凤眸微眯,反问:“哦?旁人也罢了,那个童才人不言不语,怎见得有野心?”
苏若华说道:“奴才仔细打量过这些人的神态举止,淑妃藏得最深,似是滴水不漏;孙昭仪便不必说了,娘娘也看出来了,是个人一点就爆的炮筒子。只有童才人,面上乖觉文静,那眼神却飘忽不定,一时看看娘娘,一时又瞧着皇上,甚而……有时看端详奴才。”
太妃听着,左边的眉向上微挑,点头道:“你看的细致,眼神飘忽,这丫头心是野的……”话未说完,外头就报传李忠求见。
太妃有些疑惑,这皇帝前脚才走,怎么后脚又打发人来。
李忠进来,行礼之后,笑眯眯说道:“启禀太妃娘娘,皇上传若华姑娘去养心殿,问几句话。”
第三十四章
恭懿太妃心中暗笑了一下:这皇帝倒也有趣, 当着人前绷着面子,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传人,当真一刻也舍不得。想必是方才话没说完, 憋的难受了。
当下, 她微微一笑,向苏若华道:“既是皇帝传召, 你便去吧, 听听皇上有什么交代。此处有春桃招呼,不必担心。”
见太妃如此说来,苏若华无法可施,只得福了福身子, 随着李忠退出门外。
走出东偏殿,苏若华便问道:“李公公,这皇上急着传召我, 有什么要紧事么?”
李忠笑眯眯道:“那您得自己个儿问皇上去,皇上没交代,咱也不敢乱猜啊。”
苏若华听了这话, 便知是问不出来, 只得不言。
其时,新来的宫女们正在院中扫地收拾。两个修剪花枝的,眼见此景,便凑在一起议论纷纷:“这皇上才从太妃娘娘这儿出去,怎么转眼又传了若华姑姑过去?该不会若华姑姑闯了什么祸,惹怒了皇上?可, 这从来就没听说过皇上亲自发落宫女的啊。”
另一个说道:“可不就是,前儿我还听说,之前这若华姑姑进宫,还把贵妃娘娘得罪了。谁不知道,贵妃娘娘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儿,就连皇上,哪怕不宠爱,也要给三分薄面的。偏生,咱们这执事姑姑敢得罪,那还能有好果子吃?哎,你说,咱们才分到太妃娘娘手下,就撞上这等事情,往后可该怎么办啊?”
两人正说着,另有人插嘴进来:“你们知道些什么!皇上同若华姑姑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前儿贵妃娘娘禁足那件事,正是因皇上恼了她苛待若华姑姑,如不是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怕是贵妃的位分也丢了。你们当皇上这么惦记着太妃娘娘,到底是为着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就晓得在这里瞎说!”
三人议论的正欢,恰逢春桃抱了被子从旁经过,听见这些窃窃私语,她眉头一皱,扬声斥道:“一个个都在瞎嚼什么!皇上也是你们背地里能嚼裹的么?再敢胡言乱语,仔细我去告诉慎刑司总管!”
这些宫女们到底是新来的,春桃在宫中当差时日虽不多,但却是太妃身侧的老人,一时倒也震慑住了她们。众人闭嘴低头做事,再不敢多言一句。春桃嘴上这般训斥,心中却是一则喜一则忧虑,抱着被子往后院晾晒去了。
寿康宫东配殿侧面的几间庑房宽敞明亮,还带着一个小院,向来是给大宫女们住的。如今,苏若华、春桃与容桂三人,就住在此处。
春桃走进院中,几株樱花树开得烂漫,粉嫩的花瓣,缤纷满树。院中横着一条麻绳,春桃便将被子晾在绳上。
“姐姐做什么呢?”
这话音极轻,却将春桃吓了一跳。
她慌忙回身,却见容桂不知何时走来,立在身后,两只眼睛盯着自己。
春桃便轻骂了一句:“你这蹄子,专走鬼步的,悄默声过来,真把人唬死了!”
容桂脸色有些蜡白,扫了那绳子上的被子一眼——蓝底白碎花,微微有些旧了,右下角还绣了一朵山茶花,便微微冷笑道:“姐姐这是替若华姑姑晒被子呢?姐姐倒是奉承的殷勤,就只怕是白忙活一场了。”
春桃素来讨厌容桂这阴阳怪气、藏头露尾的脾气,一手搭在麻绳上,当面说道:“你有什么话,就说个清楚明白。用不着这样,含着骨头露着肉,叫人看不上!”
容桂浅笑道:“我本来就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人,姐姐看不上我,那也平常。然而,我倒是稀罕,这若华姑姑如得了圣宠,做了皇上的妃嫔,会不会记得姐姐这个好姊妹呢?”
春桃斜斜的扫了她一眼,冷冷说道:“这是你操心的事儿么?姐姐如何待我,我都高兴,轮的着你来说三道四!”
容桂说道:“这宫里,自是没我说话的余地。然而我看着姐姐一日日的没成算,心里替姐姐着急罢了。太妃娘娘手里就攥着个若华姑姑这张牌,一旦皇上收姑姑,还能这般孝敬咱们娘娘么?若华姑姑如不肯抬举姐姐,那姐姐日后的前程当真堪忧了。”
容桂也算是看明白了,苏若华已是厌极了她,时候到如今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提携她前程了。既是如此,她定要与苏若华找些绊子出来。春桃同苏若华素来要好,如若能挑唆的她二人不和,便是最大的助力。
春桃哪里不知她的心思,上下扫了她两眼,轻蔑一笑,说道:“你少在这里挑三唆四,若华姐姐待我如何,我心里自有数。想当初才进宫的时候,你我都一无所知,凡事不懂,不是姐姐悉心教导,一一指点,能走到今日,早就不知犯了什么忌讳,被慎刑司打死了!再则,姐姐教导人,向来少打骂,换做别的姑姑手下,板子还不知吃多少呢。这些恩义,我都记在心里。容桂,你才到娘娘手底下的时候,干坏了多少差事,你自己说说?不是姐姐替你打掩护,你还能在这儿站着?!你总怨姐姐偏心,待你不好,你也不把镜子照照,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出来!真是人贱骨轻,忘恩负义,呸!”
春桃几乎一口啐在了容桂的脸上。
这些刺耳言语,砸向容桂。
容桂是偏房所养,母亲又是勾栏出身,素来心绪多疑多思,最听不得“人贱骨轻”这样的词儿,顿时脸涨得通红,尖声道:“我敬你是姐姐,你却骂谁?!这里是皇宫,你口出污秽之言,就不怕我去告诉太妃娘娘么?!”
春桃眯起了眼睛,自上而下的瞧着容桂,点头叹息道:“我说你愚,你果然愚不可及。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前回的教训还不够么?咱们两个说话,哪个听见了,谁能替你作证?再则,就你嘴里说若华姐姐那些话,又很干净么?单凭你平素的做派,你说给太妃娘娘听,娘娘又会信么?娘娘早已厌了你,你又到她跟前去告她的心腹爱婢,你以为娘娘会听谁的?保不齐,反安你一个造谣生事的罪名,将你打发了呢?”
容桂脸色煞白,胸脯起伏不定,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春桃所说,她根本无力反驳。太妃娘娘不喜她,那也是明摆着的事儿。
她只不甘心,为何人人都偏向着那苏若华?!她也不过是个宫女罢了!
斥她忘恩负义,苏若华对她又有什么恩惠?!到她手底下,她教导规矩难道不是该的?即便自己办坏了什么差事,她是执事姑姑,不紧着描补,只怕板子也要挨在她身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祸福相依罢了,说什么恩惠照顾?
也似她嫡母一般,每月按时发放份例,便如给了她天大的恩德。凭什么呢,同样都是容家的儿女,偏房的女儿又怎么了?
她便不信,她容桂就当真事事不如人!
容桂拿手帕擦了脸,也不同春桃再分辨什么,顿了顿足,扭身走了。
春桃看着容桂的背影,若有所思。
苏若华跟着李忠走到养心殿外,李忠便将身一躬,笑道:“若华姑娘,您请吧。”
苏若华微微疑惑:“竟不需通传么?”
李忠笑眯眯说道:“皇上吩咐的,姑娘若来,只要里面没有外臣,就无需通传。”
又是不合规矩之事!
苏若华抿了抿唇,迈步入内。
她轻步走至东暖阁前,透过珠帘,隐隐望见陆旻正仰卧在一张红木扶手躺椅上,不知是否睡着了。
她有些犹疑,毕竟无人通传,皇上若未睡着倒也罢了,倘或他竟睡去了,自己这样贸然进去,那是犯了惊驾罪。
虽则,她也不知,陆旻到底会不会同她计较这个。
正当犹豫之时,陆旻却忽然开口道:“还不进来,杵在门口做什么?!”
苏若华这方轻轻走进门内,到了陆旻身侧,微微一顿,还是屈身行礼:“奴才见过皇上。”
陆旻仰在躺椅上,一足点地,轧着那躺椅一上一下的晃动。
这举动,原是轻浮的,落在一个帝王身上,着实不雅。然而放在陆旻,却不知怎的,凭添了一抹风流不羁的气度。
他已换了一袭天青色暗绣松竹纹绸缎常衫,头上并未戴冠,越显得俊颜如玉,身长如竹。
陆旻没有动弹,薄唇一掀:“平身,坐。”
苏若华略一迟疑,皇帝跟前,哪有宫女落座的份儿?这当然也不合规矩,但依着陆旻这一贯的脾气,如自己不依着他,怕是越发不可开交。
好似,自从重逢,他就总逼着她坏规矩。
她起身,自一旁挪过一张春凳来,浅浅的坐了,等候皇帝发话。
然而,陆旻却始终没有言语,依旧一上一下的轧着那躺椅。红木的椅子,在青石砖地上发出咯呀咯呀的声响。
苏若华无奈,只得开口问道:“皇上,招奴才前来可有吩咐?”
陆旻鼻中哼了一声,言道:“无事,你便不能过来了么?”
她又没有这样说!
苏若华嗔怪也似的看了陆旻一眼,见他那双丹凤眼合着,压根没看自己一眼,心里便越发怪异了。
她到底是恭懿太妃的宫女,在太妃那边当差,无事把人叫来做什么?
寿康宫那边正忙碌着,倒叫她来这儿坐着看他打瞌睡,成什么道理!
陆旻又道:“去给朕沏盏茶来。”
苏若华看了陆旻一会儿,便自起身,走到博古架边,自一溜小瓷罐中取下一口汝窑雨过天晴冰纹小圆罐,打开一瞧,果不其然,里面是金骏眉。
博古架上放茶叶罐子,这还是陆旻做皇子时候的习惯,这些年了总没有改。
金骏眉是红茶,甘甜润滑,回味颇有蜜香,在京城之中多为女眷所喜,陆旻喜好红茶,倒不多见。
这是皇帝的口味,旁的妃嫔一概不知,前来侍奉伴驾时,往往自做聪明,以自家父兄喜好为凭,或用西湖龙井,或沏碧螺春,但皆不合上意。
自然,陆旻也从不在意这些女子能否揣摩他的喜好心意,揣摩不着,更好。
苏若华按着往日陆旻的口味,捏着分量取了茶叶,放入青花瓷茶碗之中,倾入滚水。
陆旻在那躺椅之上,却微微张开了眼眸,只看那细如柳条的腰肢在架子边晃动。
茶略闷了片刻,苏若华便端至陆旻身侧,说道:“皇上,茶来了。”
陆旻这方坐起,自她手中接过茶碗,揭了盖子,一股白腾腾热气便扑了出来。
他瞧着苏若华,低声道:“茶太烫了,替朕吹吹。”
苏若华睨了他一眼,嫩红的唇轻轻抿了抿。
这等服侍人的差事,往常她也没少干,但从未像今日这般心猿意马。
陆旻盯着她的眼神,热辣辣的,令她的脸也热了起来。
陆旻是皇帝,这是吩咐下来的差事,她只能听命。
她微倾了身子,凑到茶碗前,将菱唇圈成小小的樱桃状,轻轻吹着碗里的茶水。
茶水被吹起波澜,白雾蒸腾,将她的脸染上了一抹晕红,光洁的额头上,发丝湿漉漉的,越发的乌亮。
倒叫他想起,昔年时候,她在沐房浴身已罢,出来唤他去洗漱时的模样来——她一手挽着尚且滴水的长发,一面唤着他七郎,半生不熟的身躯裹在白绸衫下,虽还不如成年女子的丰腴曼妙,却已逐渐现出了玲珑有致的曲线来。那时候,她也如现下这样,双眸如水般清澈,白润的肌肤泛着晕红。
陆旻忽觉得有些燥热,体内更洋溢着一股难言的冲动。
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作为一个正当龄的男子,他怎会不想要女人?
其实,早在他第一次于梦中见她,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生母林才人总愁他没个同龄交好的兄弟姊妹,于是让他们两人作伴,即便私下姐弟想称也并不阻拦,然而他心底里早已不把这个大他三岁的女子,当作姐姐了。
“皇上,好了。”
轻柔的一声,将陆旻的绮思打散,拉回到眼前。
陆旻轻轻应了一声,抬眸却见那双如水般温柔的眼眸正望着自己。
他端起茶碗,草草的喝了两口,便搁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苏若华瞧着那余下半碗茶水的茶碗,心中倒生出几许埋怨:特特打发人把她招来,却只是吩咐她去泡茶。茶泡好了,又要吹。吹凉了,只喝两口就丢下了。
陆旻是在捉弄她么?
当然,他是皇帝,身为宫女她不能抱怨什么。
苏若华垂眸,说道:“皇上若无别的吩咐,请容奴才告退。太妃娘娘那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奴才去……”
话未完,却为陆旻粗暴打断:“恭懿太妃那里,离了你,难道天就要塌了?!”
苏若华极是讶异,她甚而看见陆旻额角青筋微微跳起,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能惹他如此动怒?
但听陆旻又道:“三年不见了,就一点儿也不想和朕在一起?!什么话都不想对朕说么?!”
苏若华静默无言,其实她倒也并非全不念着他,在甜水庵的那些日子,天热的时候怕惦记他贪凉吃坏肚子,天冷又担忧他冻着,每日养胃的药膳也不知有没有人替他预备。虽明知,他身为九五之尊,必有许多人跟着侍奉,自己全不过白操心,但她依然忍不住会去想。偶尔,也会想起旧日里两人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然而,再怎么想,也不过是想罢了。
苏若华明白,两人天壤之别,今生都不会有什么过多的瓜葛。她唯愿的,不过是他能平安顺遂,自己亦能适龄出宫。
皇帝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依然是炽热的,却带了几分审视与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