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他,听闻老侯爷犯了当年的事后,便托病不出了,将族中大小事由交付给世子打理。今日宫宴,也是他来了。”说着,又问道:“姐姐难道同他相识?他怎会追着姐姐搭话呢?”
苏若华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半晌才说了一句:“我家祖上与平东侯算是世交,彼此有些往来。”
春桃这方了然,她知晓苏若华曾经也是出身显赫,后来家中遭难,方流落至此,今日这情形怕是里面有些故事,怕再触及苏若华的伤心事,便闭口再不提起。
苏若华垂首默然,向养心殿缓步走去。
这张良栋与她苏家并非仅仅只是世交,更是她大姐苏若云当年订下的东床快婿!
张家之前因着春桃口中的那件祸事,几乎要一蹶不振,全仗苏父在朝中斡旋,又在先帝面前求情,这方保住了张家。但也因此,张家元气大伤。那时候,苏若华同张良栋两相情悦,张良栋有意求娶苏若云。苏氏族中长辈,都说这门亲事不算般配。苏若云是苏家大小姐,张良栋虽是平东侯世子,但其家世已然江河日下,又在先帝跟前记了一笔,焉知日后如何。
然而,苏若云那时同张良栋好的如胶似漆,在苏父跟前苦苦哀求,铁了心要嫁他。张良栋亦上门恳求了许久。苏父心疼女儿,本性又不是个势力之人,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苏家遭了大难,一大家子人顷刻间就风流云散。
苏若云发配蒙古,她与张良栋这门亲事也就此作罢。
本来,苏若云被发配,张良栋另娶也是情理之中,苏若华并不怨他。只是,苏若云离京尚不足三月,张良栋便迎娶了靖国公谭家的小女儿为妻。这谭氏听闻性情泼悍异常,且放浪形骸,京中曾传闻其未嫁便与人有私,甚而还珠胎暗结。谭家为盖了这桩子事费了不少功夫,然而这世上就没不透风的墙,何况是这种丑事!
张良栋急不可待的求娶此女,自然是为了谭家的权势,且为了摆脱苏家可能的拖累。
苏若华只为自己大姐感到可悲可笑,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这段情缘又算什么?
她初入宫那会儿,十分想念家人,日夜悬心,曾找到渠道,托人给张良栋带了口讯,希望他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照拂家人一二。然而人传回来的消息,却是张家叫她认清自己如今的身份,高低尊卑有别,叫她别再来纠缠。
自那之后,苏若华再也不曾找过张家,也从未与人提起,她与张家的这段渊源。
既如此,张良栋今日又来纠缠什么?居然还有脸面,提起旧日的称呼!
当初,他和大姐交好时,曾随着大姐一道称呼她“若华小妹”。
然而今日听来,苏若华只觉得阵阵恶心!
苏若华心念微转,顿时明白过来,莫不是张良栋看她如今进幸了皇帝,成了皇帝爱宠,怕她在皇帝跟前吹枕头风,甚而还有些别的念头,所以特特来巴结一二?
这可真是太可笑了,他把她苏若华当什么?!
苏若华几乎是噙着这抹冷笑,进的体顺堂。
露珠与芳年都在堂上等候,见她回来,都忙说“姑娘劳累了一日,必然辛苦了。”忙替她更换家常衣裳,打水与她梳洗。
芳年端上来一盏金骏眉,微笑道:“适才皇上打发人送来一匣御膳,说是姑娘今日还没吃什么,今日宫宴,宴席上的御菜,也让姑娘尝尝。”
露珠喜滋滋道:“方才李公公送了那五十两黄金、二百两纹银还有那斛东珠过来,奴才已经造册收进库里了。奴才都听说了,姑娘今日在宫宴上风采夺人,大大露脸,所以才得了这好些赏赐。可笑那童才人还费劲吧啦的献什么舞,皇上不喜欢,一切都是白费!”
春桃插口道:“你们是没看见,今儿的情形多么凶险,那些人又多么可恶。姐姐若不做那道菜,可就成了她们嘴里以色媚主,狐媚君王的妖女了!”说着,却又得意洋洋道:“好在姐姐精明能干,什么难题都迎刃而解。如今淑妃与童才人,怕是有苦说不出呢。”
芳年与露珠没跟去伺候,只听了一言半句的,便拉着春桃追问宴上的情形。
苏若华听着三个丫头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心里倒有几分烦乱,只觉着今日发生了许多事,令她身心俱疲。
她也不去理会那三个丫头,任她们谈论嬉笑,起身看大堂桌上果然放着一方红木雕漆牡丹纹食盒。
这牡丹纹,宫中素来是正宫皇后又或是高位的嫔妃娘娘所用,无论怎样,也不该送到她这个小宫女的屋中。
自然,如今的她,有着皇帝的厚爱,周遭的人也默认着不能同她论这些规矩了。类似的物件儿,造办处流水也似的往她这儿孝敬。
苏若华揭开食盒,只见里面横四竖四一共十六个棂格,盛放着今日宫宴上所见的各色菜肴。
宫宴上的御菜,自然都是珍馐美馔,烹饪精致,除了那些锦衣玉食的主子们整日嚷嚷着吃腻了,于宫人而言,还是馋的紧的。
然而此刻的苏若华,却没有什么胃口,便招呼那三个丫头道:“我不想吃,你们都来尝尝吧。”
这三个丫头欢呼了一声,忙忙取了筷子,围桌而坐,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露珠嘴快,说道:“说来说去,都怪皇上还不给姑娘位份。倘或姑娘如今已是个小主子了,谁还敢这样为难姑娘呢?”
苏若华听着,只笑了一下——这便是寻常人的心思了,即便她如今被封了位份,又能如何呢?她仍然只是一个徒有皇帝宠爱,其余一无所有的女人。看看今日堂上,赵家与钱家的势力,几乎半个朝堂都是他们的。淑妃与贵妃固然不得皇帝喜爱,但有母族撑腰,她们在宫廷之中,便什么也不怕。
她说道:“皇帝的心意,岂是你们能揣测的。这种话,以后不许说。我听见了,必定要罚的。今儿宫宴,我从旁看着,皇上未必吃得尽兴。待会儿,你们出去采摘些时新花卉回来,晚上我做些应节的鲜花糕点,再做几样小菜,与皇上佐酒。”
露珠吐了吐舌头,连忙答应了一声。
午后,苏若华只觉得神思倦乏,便在屋中睡下了。
露珠与芳年依着她的吩咐,采摘了许多鲜花回来。
待苏若华醒来,竟已是日西时分,她急忙起身下厨收拾,然而问身边人,皇帝竟然没有回来。宫宴散了,陆旻留了几个外臣,在乾清宫说话。
她只当陆旻商议国事,未做他想。
待她料理停当,吩咐春桃将饭菜端到体顺堂去,却见露珠自外头匆匆跑来,说道:“姑娘,皇上在乾清宫发了火,把今日宫宴上闹事的那几个臣子痛斥了一番!”
苏若华微微一怔,问道:“可知道都有谁么?”
露珠连连点头,将名字说了一遍。
苏若华听着,果然是今日殿上闹得最凶的那几人,既有赵氏族人,亦有钱氏的子弟,其中就有那个赵峰。
她默然了片刻,又问道:“皇上动了怒,可有处置他们?”
露珠摇头道:“这倒没听说,承乾宫的公公说,皇上把这些人骂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并没说处置。”
苏若华的心,便越发往下沉了。
露珠又笑道:“还有一桩喜事,告诉姑娘高兴高兴。童才人被贬了!”
苏若华疑惑道:“她今日才在寿宴上讨了太妃的欢心,皇上这就贬了她?”
露珠说道:“皇上说,她既醉心歌舞,就叫她搬到畅音阁那边的乐寿堂住去了,说那地方清静宽敞,叫她好好的唱,好好的跳。演练好了,待端午节的时候,再在宫宴上跳给太妃娘娘看。”说着,便掩口笑了几声,又道:“这童才人以为自己出了风头,谁知道这热乎劲儿还没过呢,就被皇上撵到那儿去了。”
苏若华听着,也觉可笑的很,心道这倒像是陆旻干的事,贬人都带着一股子淘气的损劲儿。
芳年说道:“哟,乐寿堂啊,那地方可偏僻的很。先帝在时,嫔妃众多,还有几分热闹,如今那地儿都要闹鬼了。”
露珠说道:“可不是嘛,谁叫她要触霉头,明知皇上看重若华姑娘,还要当众找麻烦,活该!”
苏若华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只笑而不言,心里不断琢磨着今日的事。
这日直到掌灯时分,陆旻方才过来。
苏若华在廊上接驾,陆旻大步上前,一把挽起她来,莞尔道:“傍晚风大,你也不怕吹病了。往后,可不许站在廊上等朕了。”
苏若华含笑应了一声,随皇帝一道进了屋。
陆旻踏进体顺堂,叫芳年伺候着脱了外袍,由露珠服侍着洗了手,便嚷嚷起来:“快些传膳,朕饿坏了!”
苏若华一面扶他坐下,一面吩咐春桃上菜,含笑说道:“午间宫宴那么多山珍海味,皇上没吃饱么?这会儿倒像害了馋痨似的。”
陆旻在她腰上掐了一下,笑斥道:“这话,也就你敢说了!”说着,又连声道:“快,叫朕瞧瞧你又准备什么好吃的了。那些御菜,就是官面上的文章,朕实在没胃口。”
春桃含笑将菜一一端了上来,陆旻瞧了一眼,满桌七盘八碗,其中有一碟鲜花糕,一碗鱼虾蕨笋兜,一碗玉带羹,春日风味浓郁,其余倒都是御膳之中的例菜。
他执筷笑道:“好,朕就知道,今日佳节,你必有私房菜等着朕。”
苏若华看他神色极佳,兴致甚好,丝毫没有动怒之后的迹象,不由也微微一笑:“皇上高兴,明儿一早,我再做酥琼叶与皇上吃。”
酥琼叶其名雅致,实则就是隔夜的蒸饼,切成薄片,涂以蜂蜜,火烤至焦脆,食之甘甜香脆,算是一道极好的小食。
陆旻果然越发高兴,连声道:“好,说定了。”
用过晚膳,苏若华陪着陆旻看书说话,做些针线,然而她却心不在焉,陆旻问她三句,答不上来一句。
陆旻便只当她累了,未做他想。
到了入寝时分,两人在床上躺下,春桃放下床帐,退了出去。
陆旻翻了个身,毛手毛脚起来。
苏若华却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七郎,今儿我实在累得很,就饶了我吧。”
陆旻看着她的眼眸,直至苏若华心虚起来,他却忽然一笑:“成,今夜暂且放过你。”言罢,就放了手,在枕边躺下。
苏若华便侧了身,背对着他,望着面前的雪白墙壁微微出神。
陆旻却凑了过来,长臂一伸,将她搂在了怀中,咬着她的耳朵,沉声道:“睡吧。”
苏若华靠着他宽阔的胸膛,闻着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心里忽然有些酸楚。
第六十二章
夜半子时, 苏若华忽然醒转过来。
她今日睡的极不踏实,满心都是白日里的事情,乱如麻团。
一时是淑妃与童才人的挤兑;一时是陆斐那些狷狂荒诞的言行。
然而, 最令她忧虑的, 却是……
她翻了个身,看着身侧熟睡的男人。
陆旻双眸紧闭, 细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着, 水色的薄唇浅浅上勾,似是做着什么好梦。
男人呼吸沉稳悠长,该是睡的极甜熟。
苏若华撑起了身子,静静看着陆旻。
这不是她第一次, 在他睡熟之后,仔细端详他了。
她很喜欢如此作为,夜深人静, 无人打搅,一床帷帐之中,只有他们彼此。也只有这个时候, 她会以为, 陆旻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睡熟了的陆旻,也卸去了那些属于帝王的深沉心机、摆布人心的手段,只是一个清隽俊美的男子罢了。
但今夜,苏若华却再无往日平和的心境了。经历白日里的事情,她似乎从未认识过他。
这话说来,也许有些矫情, 她享着独宠,可谓是拥有天下最尊贵、最好的男人,还纠结这些做什么?
苏若华只觉得有些无味,睡意全消,悄悄起身,小心着没有惊动陆旻,轻手轻脚爬下了床。
她只穿着月白色寝衣,踏着绣花鞋,小心开了门,走到廊下。
外头,一月如钩,夜色如水,白色的月光如霜一般洒了满地,映照着体顺堂外的景物都影影绰绰的。
皇城之中的夜,就是不容许出现一丝声响的静谧。
苏若华走到廊下,竟在台阶上坐了,看着天上的月出神。
每当这样的夜晚,她便十分的思念远在蒙古的家人。瑙木贡叛乱,她虽托了霍长庚,但到底还是担心。说来,她对霍长庚也没有什么人情,或许不过是随口应承,转瞬就忘了呢?
春桃蹑手蹑脚的走来,低声问道:“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坐着?地下太凉,仔细生病。”
苏若华浅浅一笑,眼眸微阖,低声道:“之前没得幸的时候,什么地方不坐、不跪?哪里就这样娇气了!”
春桃听她如此说,也不坚持,只不无忧虑的问道:“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苏若华将头轻轻搁于膝上,淡淡说道:“有……也可以说没有吧。你不必理会我,我只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春桃便没有言语,只静静的守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夜风吹的柔软身躯也渐渐冷了起来,苏若华正想回去,却忽觉一道温暖的怀抱环了上来。
男人未带着几分困意的暗哑嗓音自耳边响起:“睡不着么?”
苏若华忙回首看去,果然是陆旻。
陆旻满眼瞧着她,眸中竟有几许惊艳的神色,而春桃早已退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苏若华垂眸微笑:“我把七郎吵醒了?”
陆旻与她并肩而坐,将她环在了怀中,莞尔道:“你一起来,朕就有所察觉,只是醒不过来。你不在身边,朕哪里睡的安稳。”
苏若华浅笑道:“那倒是我错了。”笑着,又叮嘱道:“地下太阴凉,七郎是万金之躯,别学我一样。”
陆旻笑道:“难道朕一个大男人,竟还比你柔弱么?”笑了两声,便看向天上的月,说道:“这么好的月色,你怎么不叫朕一起来看。”
苏若华没有言语,半日才低低吟了一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陆旻剑眉微扬,低声道:“朕晓得你思念家人,但眼下……有朕陪你,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