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懿太妃吃了两口,却轻轻道了一声:“咦?”
她身侧新来服侍的宫女宝珠忙问道:“娘娘,何处不妥么?”
恭懿太妃摇了摇头,今日这道菜与苏若华往日所做,颇有不同。
按着往日经验,这菜鲜香口感软烂,甚合老人家的牙口。今日苏若华送来的这道菜,却有些爽脆弹牙,与往日大相迥异。
她看了苏若华一眼,不知这丫头这次又在搞什么花招。
淑妃与童才人原本笑意盈盈看着上首,然而眼见赵太后一口一口吃着菜,也未有怎样,便有些坐不住了。
淑妃低声道:“消息可靠么?”
童才人有些惴惴不安,连声说道:“嫔妾保证,消息可靠。太后宫里的人都知道,干贝是大忌讳。”
淑妃眼眸轻阖,微微颔首道:“如此就好,倘或有了差错,本宫亦护不得你。”
童才人咬了咬唇,轻声说道:“嫔妾知道。”
片刻,赵太后已将盘中所盛菜肴尽数吃完,自朱蕊手中取了手巾擦拭了唇角,微笑道:“这道菜烧的好,合哀家的口味。哀家总嫌送来的御膳太过软烂,当哀家老了么?哀家这牙口,可还行的。”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恭懿太妃亦颔首道:“果然不错,这菜寓意吉祥,色香俱全,我很满意。”说着,便向陆旻道:“皇帝,赏吧?”
如今她虽厌了苏若华,但今日是她好日子,自然不想沾染晦气。而眼下,皇帝又正宠爱苏若华,她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陆旻看着苏若华,更是满眼笑意,扬声道:“宫女苏氏,于太妃寿宴,献菜有功,赏赐黄金五十两、东珠一斛!”
一直以来,他都想再给她些好东西,不论是东海的珍珠,还是南海的珊瑚,和田的羊脂玉,又或是蜀中的锦缎,那些女人家爱的,他都能给她。以往,他苦于囊中羞涩,但如今他已富有四海,她合该当天下最荣耀富贵的女人。
苏若华当即叩首谢恩。
皇帝这赏赐,可谓极丰厚。
须知,本朝皇后产子,恩赐亦不过五十两黄金,各色绸缎布匹若干等。
苏若华不过是宫婢,寿宴献菜,便得了五十两黄金,更有一斛东珠。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皇帝格外的恩赏。
恭懿太妃更有言道:“如此,也叫大伙都尝尝,算是为我添点寿吧。”便吩咐宫女,将这菜分赏下去。
殿上人众多,除却后宫妃嫔,还有王宫宗亲,并亲贵大臣,虽则苏若华虑及此节,加大了菜量,然而一人顶多也就分了一口。
这些人大多见过世面,不是轻易便能糊弄过去的,但亲口品尝之后,也都为苏若华手艺折服,连连赞叹。
更有人疑惑,私下言道:“近来时常传闻,这宫女如何狐媚惑主,皇帝被她迷惑,险要成第二个纣王。然今日看来,此女言行守礼,温文端庄,又精擅厨艺,于妇工也算上乘了。这样的女子侍奉皇帝,倒也无甚不妥,那些人又在吵吵些什么?”
另有人道:“这还不明白么?自然是看皇帝宠幸于她,那些嫔妃们嫉妒罢了。这赵贵妃与钱淑妃,背后都有母族撑腰,哪里肯被一个宫女抢了风头!”
“这赵氏与钱氏,未免也忒霸道了。难道连皇上喜欢谁,都要横插一杠子么?”
如此众说纷纭,但因着赵钱两族的势力,也无人敢大声宣扬,只是小声议论。
饶是如此,赵钱两族人的脸上,都有几分挂不住。
钱淑妃的脸色越发阴了,看着太后与人谈笑风生,毫无半分异样,皇帝更重新叫苏若华归位侍奉,与她甚是亲密。
她狠狠盯了童才人一眼,童才人坐不住了,陡然起身,扬声道:“太后娘娘,您、您可有哪里不适么?”
殿上顿时为之一静,不知童才人为何突然问出这个话来。
赵太后颇有几分玩味的看着童才人,淡淡一笑:“才人这话问的好生奇怪,哀家该有何不适呢?”
童才人也顾不得那许多,索性说道:“太后娘娘,苏宫女所献这道万字芙蓉燕菜卷里,需用干贝一味。臣妾听闻,干贝于太后娘娘体质是大忌讳。今见太后娘娘食用了许多,臣妾担忧娘娘凤体,故有此一问。”
赵太后的眸色微微一冷,唇边却依旧是笑着道:“童才人见哀家,像是有何不适么?”
童才人此刻也糊涂了,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变故,只得讪讪笑道:“娘娘既无碍,那臣妾就放心了。”言罢,便要重新落座。
陆旻先看了一眼苏若华,却见她神情毫无意外,笑意淡淡,不由沉了脸,向那童才人喝道:“童才人,你既知太后有此饮食忌讳,适才苏宫女献菜之时,为何不先行提醒?”话至此,他目光陡然一冷,越发冷厉道:“你是蓄意生事了?”
赵太后亦浅笑不语,看着那童才人。
虽则,这童才人应当是要找苏若华的麻烦,但她竟敢利用自己来生事,那胆量也未免忒也大了。
她不是不知这道菜里该有自己不能吃的干贝,只是看苏若华一副神情自若的样子,便想试试她到底有何手段自救。
原本,她只当今日此事不过是个巧合,然而童才人这时候却跳了出来,那显然这是一场布好的局了。
为上位者,最为厌憎的,便是底下人竟有胆量利用自己,何况赵太后还是个颇为自负的人。
她倒要看看,这个童才人要如何脱身。
童才人勉强一笑,支吾言道:“皇上误会了,臣妾、臣妾只是……关切太后娘娘罢了……”
眼看她下不来台,淑妃出言解围道:“皇上,太后娘娘,童才人也是吃到一半时,经由宫女提点,方才想起这道菜里该用干贝。她忧心太后娘娘,一时出言无状,也是情有可原,还望太后娘娘宽恕她这一次吧。臣妾倒是好奇,太后娘娘既无事,那么这盘菜中也就没有使用干贝,不知若华姑娘是如何料理的呢?依臣妾所知,这道万字芙蓉燕菜卷之所以寓意吉祥,不仅因其上有万字花样,更因总共要用四种食材,寓意两个成双,乃是有一个大团圆的意味。若华姑娘既没用干贝,这菜岂不是少了一味食材,破坏了寓意。那,不是对太妃娘娘不敬么?”说着,她眉眼轻翻,笑意盈盈的看着苏若华。
周朝风俗,人人极好彩头。所谓吉祥寓意,被民间追捧至及至,而宫廷之内,亦不能免俗。
这恭懿太妃,又是头一个迷信之人,听了淑妃这言语,脸色顿时铁青,几乎当时就要发作。
苏若华却上前来,微笑言道:“若真如淑妃娘娘所言,那奴才还真是冒犯了太妃娘娘,合该治罪。然则,奴才烹饪时,想到太后娘娘的饮食避忌,虽未用干贝,却以青虾代之。如此成菜,口感鲜滑,较原先做法更上一层楼,且太后娘娘亦能食用,两全其美之策。”说着,她倒向着恭懿太妃深深道了个万福,言道:“如若这般,太妃娘娘要怪罪奴才擅自更改菜谱,依然要治奴才的罪,奴才甘愿领罚。”
一言落地,殿下却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掌声。
众人看去,竟是西平郡王陆旻正拊掌,他朗声道:“皇兄,您这位御前掌事宫女,当真是蕙质兰心。之前赏赐,是她菜做的好。单凭她这段用心,合该另行嘉奖才是!”
苏若华听着背后陆斐的声音,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惶然,她抬头看向陆旻,却撞上了陆旻满是笑意的眼眸。
皇帝龙颜大悦,当场道:“西平郡王说的好——”
话未完,苏若华却抢先道:“皇上适才已赏过奴才,一功不受二赏,奴才不敢领受。”
有了方才之事,尽管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心里却有些发虚。
她不想听陆斐为她说话,也不想他为她请赏。
陆旻却只当她是在自谦,莞尔道:“朕说你当的起,你便当的起!”言罢,重又赏了她二百两纹银,织金妆花缎两匹。
圣旨既已降下,苏若华只得叩首领谢,下拜之时,她又察觉到那道炽热的视线,盯在自己的背脊之上。
一殿之人,皆艳羡苏若华所得恩赏,然而今日见了她临危不乱、化险为夷的行事做派,倒各个心悦诚服。
甚而还有人暗暗道,这宫女的言行举止,比那些妃嫔,看起来倒更显沉稳端庄。
什么献歌献舞,那不才正是飞燕玉环之流么?
淑妃与童才人忙碌了一场,反倒是替苏若华博了个恩赏赞誉,竹篮打水一场空,偷鸡不成蚀把米,闹了个好大没趣儿。
淑妃有些悻悻然,低声质问道:“怎么回事?本宫的吩咐,难道都成耳旁风了?!”
她身侧的宫女秋雁赶忙回道:“都是按照娘娘吩咐的,御膳房就只剩了那些东西啊。”
第六十一章
淑妃轻轻哼了一声, 咬牙低声斥道:“那这是怎么回事?苏若华哪儿找来这些青虾?”
那宫女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童才人从旁小声道:“娘娘,此刻人多眼杂, 不是说话之所。”
淑妃此刻满心燥怒, 近段时日,她费尽辛苦, 委曲求全, 铺排此局,便是想要扳倒苏若华。
如今不止目的没能达成,反倒令苏若华的声望越发高涨,出尽风头。
一个宫女罢了, 竟然骑在她们这些正经嫔妃的脖子上了!
思及此,她不由看了对面贵妃的席位一眼。
赵贵妃倒是浑然不觉,兀自吃着一块香酥驼峰, 那双妩媚大眼,不住瞟视着上首,一脸不屑的样子。
这个时候, 淑妃倒有些羡慕起贵妃来——这赵软儿徒有一个好的身世, 自己什么心都不用操,轻而易举坐到了贵妃的位子上,莽撞冒失倒也无事,日日饱食酣眠,横竖有她的好姑母在后面替她擦屁股。
这场寿宴,便在这些波澜之中, 走向了尾声。
眼看宴席将尽,还有些收尾的面子话,陆旻低声向苏若华道:“朕已吩咐人替你留了一匣子御膳,送回体顺堂了。这儿已不必服侍,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苏若华低低应了一声是,快步自大殿后方离去。
陆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酒意冲昏了理智,竟一再的看着她,弄得她浑身不自在,又生恐被陆旻看出端倪,此刻陆旻放她回去,当真是如蒙大赦。
苏若华走出钦安殿,自太液池吹来的凉风,轻轻抚摩着她的面颊。
风中带着不知名的花香,花朝节一过,春季的气息便越发浓郁了。
她看着那些杂色花树上绑缚的五色纸花,低低浅笑道:“呵,已是春日了呢。”
春桃亦随在她身侧,笑着说道:“姐姐,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姐姐今日好生出风头,那些王宫宗亲都在夸姐姐呢,说姐姐稳重大方,一点儿也不是传言中的什么祸国妖女。”
苏若华听着,微微一笑:“也就是这么说了。”
淑妃与童才人自以为捏准了她争强好胜的性子,知道她必然应下挑衅,又拿食材挤兑她,一昧的想要她的性命。
然而,她们却实在太过小看她了,若无实在把握,她怎会随意出手?
原本,她是不必蹚这趟浑水的,但她不能让陆旻因着自己颜面扫地。
淑妃与童才人心思如此阴毒,改日她定要在陆旻跟前提一提。她苏若华,从来不是什么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的人。
心里胡乱想着这些没要紧的事,她只想逼迫自己赶快忘了陆斐的荒唐行径。
顺着青石子路走了片刻,身后却有人忽然道了一声:“若华小妹。”
苏若华微微一震,不知多少年没听见过这个称呼了。
她转身,看着眼前的伟岸男子,面色微沉,欠身行礼,说道:“张大人,您这样的称呼,奴才可万万承受不起。”
这人生的高大,面目英俊,眼角有些细微的纹路,然因着这岁月打磨,倒显出了一份青年男子所没有的沉稳与韵味,他注视着苏若华,眼中有些复杂的思绪。
苏若华看着他身上的正三品朝服,不由自主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退后一步,朗声道:“张大人如今官运亨通,家中那位贤妻想必内助颇多。”
那人神色有些窘迫,禁不住道了一句:“若华小妹,为兄……”
苏若华说道:“张大人,尊卑有别,您这样称呼,不怕折了您自己的身份么?”口吻虽是淡淡,却已隐有声色俱厉之感。
春桃几乎从未见过她这般态度,不由有些好奇,不知眼前此人是谁,同苏若华又有什么瓜葛。
那人又道:“若华小妹,你定要这般与我说话么?”
苏若华冷冷一笑:“大人这话差了,您有吩咐,尽管说就是了。这一声小妹,奴才担不起。”
那人只得说道:“若华,我……你进宫这么些年了,总也见不到面。今日见面,我只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话出口,他自家也觉尴尬,解嘲道:“看你今日这番情形,该是很好的。”
苏若华只觉他这番话可笑至极,她进宫多少年了,直至今日才来问她好不好,不嫌太迟了么?
她清了清喉咙,并不看那人,朗声道:“张大人,你倘或无事,奴才还要赶着回养心殿去收拾,预备接驾,就不陪您在这儿废话了。”言罢,她掉转身躯,快步离去。
春桃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面色郁郁,立在原地,看着苏若华的身影,似有无数话说。她心中好奇,又不敢随意发问,提歩追苏若华去了。
见过此人,触动了苏若华心中的旧事。
她心中窝着一股气恼,足下生风,越走越快。
春桃几乎就要追不上,气咻咻道:“若华姐姐,你慢些,我就要跟不上了。”
苏若华闻声方才回神,停下步子,回身向她勉强一笑:“对不住,我心里有事,走的快了。”
春桃走上前来,问道:“姐姐,这人是谁啊?我看你,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苏若华说了一句:“他是平东侯世子,张良栋。如今,于督察院任左副都御史,官居三品。”便不言语了。
春桃恍然道:“就是那个早年间冲撞了先帝,险些被削爵的平东侯张响的独子么?”
苏若华微微颔首道:“不错,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