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蕊身子打了个颤,忙道:“娘娘误会了,奴才怎会有这般心思?只是奴才以为,二小姐若能进宫,能帮衬娘娘不少,也是一桩好事。到底,二小姐也赵。”
赵太后却斥道:“这贱婢当真是玷污了赵氏的姓氏!”
朱蕊立时不言语了,心底却不由喟叹了一声。
说起来,这也是一桩孽缘。
这牛氏原本是市井出身,乃是一个卖豆腐的寡妇,生的颇有几分姿色,眉眼极擅勾人。赵太尉时当壮年,一日打马从市井经过,就把这妇人看在眼中,再也拔不出来了。两人眉来眼去,就此勾搭上了。牛氏索性也不摆豆腐摊了,就给赵太尉做了外宅,而这个二小姐便也是在这时候有的。
赵太尉是有原配夫人的,也是门当户对的名门淑女,只是性格温柔懦弱,知道丈夫在外胡为,气的日日以泪洗面。
赵夫人与赵太尉夫妻情意平平,却偏偏与小姑子甚是和睦。还是赵家姑娘的赵太后,便很为嫂子抱不平,也力劝过兄长几回,却毫无奏效。
之后,赵夫人因病早早过世,丢下了尚且不满五岁的赵软儿。
赵太尉妻子尸骨未寒,就急不可待的将牛氏同而二女儿迎入府中。
族中对此事早有非议,牛氏又出身低微,赵太尉却想将她纳为继室,更是在赵氏族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赵太后便借此机会,联合了族中许多长辈,并族长,极力打压此事。最终,赵太尉迫于宗族压力,到底没将牛氏扶正,只在府中做了个侧夫人。饶是如此,赵氏内宅的管家之权却在牛氏手中。
赵太后可怜小侄女自幼丧母,且极憎恶牛氏,又恐她对赵软儿不利,便将赵软儿带到身边,亲自抚养。这赵软儿,算是赵太后一手拉拔长大,是以赵太后对贵妃万分疼爱。
再之后,赵太后入宫,蒙先帝盛宠,当上皇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撺掇先帝,将自己的嫂子追封为一品国夫人。她在位这些年,一力的打压牛氏,外人跟前还留几分颜面,赵氏宗族之中却人人皆知这位所谓的侧夫人招惹皇后厌憎,人人看不起她。
牛氏常向赵太尉哭诉,然而赵太尉也不好和这当了皇后、肩负赵氏重望的妹妹置气,只好在闺房之中安抚了事。
后来,牛氏难产而亡,余下一个二姑娘。
赵软儿是赵太后一手拉拔大的,自幼备受宠爱,因着皇后姑姑的关系,即便生母早逝,府中亦无人敢轻视她。她被溺爱到无法无天,终是养成了一副骄横的脾气。而赵二姑娘却继承了她母亲那长袖善舞的性子,又是温文守礼,是以两人虽一个是正房夫人所出,另一个则是侧房庶女,族中人却多谓赵软儿不及赵二姑娘。
先帝过世,新皇登基,需选秀充实后宫,赵太后便做主将赵软儿迎入宫中做了贵妃,却把赵二姑娘一道懿旨许配给了一个中年丧偶的鳏夫将军,以为拉拢之用。
明眼人皆知,赵太后是蓄意的作践赵二姑娘。
然而,赵二姑娘嫁与那位将军之后,彼此倒也算夫妻和睦,日子差强人意。
朱蕊知晓赵太后对那对母女的厌恶已是深入骨髓,甚而为了膈应赵二姑娘,前年还曾赏赐五名美貌宫女给那将军,然而她总觉着赵二姑娘的性情,更有培养的价值。如今的赵贵妃,当真不像是赵家的女儿。
她不过随口提了一嘴,便被赵太后驳斥了一番,慌忙闭口,唯恐惹的太后疑心。
只听赵太后冷冷说道:“哪怕这后宫要哀家操劳至死,哀家也决然不会让牛氏那个贱妇留下的贱种,有半分得意!哀家定然要让软儿,永世踩在那贱人的头上!”一言未了,她忽又笑了一声:“这贱人倒也是个没福的,嫁过去这些年了,肚子一无动静。甚而,连哀家赏赐的美人都已有了孩子,她竟然还是毫无消息。”
朱蕊在旁听着,禁不住道了一声:“娘娘,二姑娘是正室夫人,妾侍的孩子,总要叫她一声嫡母。”
赵太后长叹一声:“那又如何,不是自己生的,到底不一样。”说着,她不再提此事,转而问道:“玖儿那妮子,近来怎么不见送消息来了?这苏若华还没有怀孕的消息么?”
朱蕊这方回道:“娘娘恕罪,玖儿近来办事不利,不知被那苏氏抓住了什么把柄,撵到后面去了,到不得跟前,所以想必没有什么消息。”说着,又赶忙添了一句:“倘或她得了什么消息,必定会尽快报与娘娘得知的。”
赵太后鼻子里哼道:“这妮子当真是粗笨,进宫这些日子了,半分也没帮过到过哀家。她若再这等颓丧下去,哀家也就用不上她了。多的是要为哀家效劳的人!”
朱蕊慌忙跪了,说道:“娘娘,奴才姑侄二人对您忠心不二。”
赵太后斥道:“忠心是不错,然而只有忠心是成不得事的。”撂下这句话,她转而道:“罢了,你且起来,有件事倒要去办。”
朱蕊提起精神,自地下爬起,说道:“娘娘尽管吩咐,奴才一定办好。”
赵太后笑了一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还是找个妥帖的人,去向钦天监正使知会一声,就说——哀家等不下去了,叫他即刻上奏。”
朱蕊疑道:“娘娘,之前不是说要等到她有了喜讯,再行事么?如今就下手,会不会早了些?”
赵太后说道:“这苏若华当真是个人物,不声不响就唱了这么一出,功夫下的不算大,却给自己博了一把好名声,不动声色之间尽买人心。你瞧如今宫里这些宫女太监,哪个不说她好?各个削减了脑袋,想在她那儿寻个差事。甚而,竟然还有人说,跟着若华姑娘就有好日子过。你听听这些话,哀家再不管,这后宫怕就是要翻天了。哀家指望她的肚子,可没打算让她坐大,将后宫拱手让与她。”
朱蕊又问道:“只是,这事颇有几分漏洞,娘娘不怕皇上起疑么?”
赵太后笑道:“疑心,疑什么?疑谁?那些事,都是前头那个淑妃做下的,皇帝即便察觉降罪,也无过是将那个冷宫庶人赐死罢了。哀家,不过是使人随便说上一嘴巴了。这天相上的事,都是上天的意思,与哀家有何相干?”
朱蕊明白过来,不由赞叹道:“太后娘娘当真心思慎密,也是这钱氏作死,竟然想动用咱们的人,不是蠢么?”
赵太后言道:“她倒不是蠢,反倒是聪明太过,以为能翻云覆雨,借刀杀人,将自己撇个干净。只可惜,那苏若华不是吃素的,而咱们也不是。如今,倒是白与咱们做了嫁衣。”说着,催促道:“你快些去吧,再耽搁一会儿,宫门下了钥,就麻烦了。”
朱蕊忙应下,取了腰牌出宫去了。
苏若华依旧在乾元殿静养,她是伺候过前朝后宫的人,对于孕妇那些事大约也都明白,晓得前几个月最为要紧,虽说眼下太医尚未前来把脉,但这有孕与否她还是有数的。故此,她连后殿打络子的地方都少去了,平日里除了服侍陆旻,便只在乾元殿庭院中走走,并无外出。
陆旻忙碌,倒也无暇顾及这边,一时还不曾察觉她的异样。只是每每夜间求欢,她都以身子不爽利为由拒绝了,陆旻虽扫兴倒还没多想。
宫中一时里,竟传着两道传言。
那些下等的宫女太监,各自称道苏若华仁厚,贤德,总还想着贫苦的宫人,日后如若她当了妃子娘娘,掌管后宫,大伙必定是有好日子过的。甚而,已有许多人盼望着她早日封妃,入主后宫了。
而那宫中有狐狸精的说辞,亦越演越烈,不是今日张三在某处看见狐狸鬼影,便是李四在花园里瞧见又死了多少禽类。总好在,宫中再死人了。只是此事不平息,宫里总是人心惶惶。
而河南的旱情虽未有减轻,老天依旧吝啬的一滴雨也不肯下,但在陆旻强力调度之下,修建水利之事倒是进展顺利,那些田地荒芜的农人能在朝廷那里领一份差事,赚得些许粮食银钱养家糊口,倒也不再闹事。如此一场灾情,当地竟无多少人口流失,更无灾民暴动等事,已算十分难得。朝中上下,对眼前这位青年君主的手段,也甚为佩服。
陆旻更借此时机,大力查察办事的官员,但有敢吞没朝廷救灾银粮,从中渔利,中饱私囊的官员,一律从重发落。
短短十日之间,已有五名地方高官因此事落马,其中两人甚而被皇帝摘了脑袋。此外,牵连者更是众多。
这五人,倒是无一例外,皆是钱氏族人。
而西平郡王在江浙一带调查盐税案,过了初时的不顺,倒是屡有斩获。
当地的盐商及官员,竟而蠢到派杀手行刺,失手被擒之后,敲开了他们的牙关,更是势如破竹。
如此种种,都令钱氏焦头烂额,疲于应对。
赵氏眼见钱氏落难,更是拍手称快,忙不迭的落井下石,动用了族中在朝里几乎所有的政治势力,执意要将钱氏置于死地。
如此,却也落在陆旻的掌控之中。
他便是想借此时机,看清楚赵氏到底还潜藏着多少势力。与此同时,他还借端午节,在玉泉宫摆宴,遍请赵氏族人。宴席上,他于赵太后极是尊崇,甚而还破天荒的同贵妃笑语了几句。至于苏若华,此次倒并未如上回太妃寿宴那般跟来侍奉。有人悄悄问起,侍宴官便道这是皇帝的口谕,不许苏若华擅离乾元殿。
众人看这般情景,便胡乱揣测起来,只当苏若华已失了宠,甚而疑心她是不是哪里冒犯了皇帝,因而受了冷落。更有人模模糊糊讲起,宫里闹狐妖的传闻。
陆旻在席上与诸赵谈笑风生,恍若不闻。
赵氏众人见此情形,以为得意,越发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甚而,赵太后都有几分飘飘然,只当皇帝到底年轻,想要除掉钱氏,便要倚靠自己,所以才这般示好。
苏若华留在乾元殿中,倒是乐得清闲自在,亦无人前来滋扰。如今事情少了,她倒有功夫做些针线,看几页往日想看、却始终不得空闲的闲书。
前头那悠扬的曲乐声不住传来,露珠端了一盘梅酥果馅儿饼进来,放在桌上,不由埋怨道:“好好的端午佳节,皇上却偏不许姑娘赴宴。不赴宴也罢,竟还不准姑娘出去,倒还把这曲声传的这样远!”
苏若华笑了笑,拈起一块梅子饼,轻轻咬了一口。她害喜越发厉害,也越发的爱吃酸口,乾元殿里如梅子露、梅子饼这类点心饮品,终日不断。
她吃了半块饼,方才说道:“皇上正在摆宴,自然有歌舞助兴。这曲声随风而来,皇上能怎样呢?实则,仔细听听,这曲子很是动听。咱们在这儿听,又清静又舒坦,不是快活么?好过去宴席上,看那许多是非,令人心烦。”
露珠说道:“姑娘,您可真是好性子。奴才都听人说了,皇上在宴席上,同赵贵妃说说笑笑呢!”
苏若华垂眸一笑,眼中有着旁人无可察觉的光彩,她说道:“那又如何,一时得意罢了,又能长远几时?何况……”话未了,她却也不再说下去。
她能揣摩到陆旻的心思,却不能对人戳破。诸事不密则成害,这道理她是懂得的。
露珠见她如此淡然洒脱,只好作罢。
这般,过得两日。
钦天监正使林似童忽然进太和殿面见皇帝,奏报道:“启奏皇上,臣近来夜观天相,忽见玉泉宫上方有妖气腾冲,大有乌云蔽月之势。正因此妖气,甘霖久久不至。长此以往,国运或衰。臣大为惊恐,故今日特特报与我主万岁,好早日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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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陆旻搁下手中的朗豪, 凝视着眼前之人,半晌淡淡言道:“林似童,你家自祖上五代起, 便为朝廷观测星象, 几乎从未走眼,也算是家学渊源了。朕记得, 先帝在世时, 亦对你父亲林初元甚是倚重,还曾赐号神机先生。”
林似童忙叩首道:“臣等阖家上下沐浴皇恩,杀身难报!”
陆旻笑了一声,又道:“你得乃父亲传, 这本事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是。怎么如今,竟大有不及?”
林似童回道:“臣不知皇上所指为何,斗胆请皇上明示。”
陆旻说道:“乃父在时, 与朝廷观测天象,制定历法,推算节气, 更准确预测了几场洪灾, 算是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先帝赐他神机先生一号,可谓实至名归。而你,此次旱情严重如斯。钦天监之前竟毫无知无觉,朕念尔等平日里也算忠心耿耿,暂且未清算尔等失职之罪。如今你倒在朕面前,说出这些荒谬不堪的言语来!你真当朕是三岁小儿, 任凭你等糊弄么!”
一席话,如惊雷劈在林似童的头顶。
如今的陆旻,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初登大宝,一脸稚气,由赵氏及群臣摆布的少年皇帝了。
此次旱情,看他如何力排众议,竟在此非常时机,兴修水利,与此同时后宫废黜淑妃,前朝清查钱氏一族。然而如此雷霆手段之下,朝廷局势竟平稳如斯,民间亦并未发生动乱。这番掌控之力,令人毛骨悚然。
林似童只觉得背上沁出一层冷汗,他不知道赵太后指使他如此行事,到底是作何想法。
或许,赵氏并无一人察觉,眼前的这个皇帝,早已脱出了他们的掌握,早已不再是那个从恭懿太妃那儿强拉来的、无宠无势的卑微皇子了。
他们依然以为,皇帝是他们的傀儡,只会任由他们牵着鼻子走。
林似童忽然有一种错觉,眼前的陆旻仿佛如一只正在寻觅猎物的鹰隼,而自己则是撞入他视野之中的猎物。
他甚而仿佛看见,陆旻那锋利的双眸里,有一丝丝转瞬即逝的喜悦。
钱氏大厦将倾,赵氏又能稳固到几时?可笑赵氏一族上下,还以为如今正是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不知大祸就在眼前了。
然而,林似童却不能违背太后的意思,他不过是赵氏的表亲,又只是一个小小的钦天监正使。阖家上下,都仰赖赵氏而活。他若敢不依从太后的旨意,只怕杀身之祸,顷刻就至。
林似童只得硬了头皮,禀告道:“启奏皇上,臣所言句句属实。臣家学所传,为朝廷观测祸福吉凶。自三月起,便见一股妖气盘旋于皇城上方。彼时,此妖气尚弱,不成气候,故此臣未有多心。自从皇上起驾至玉泉宫,这妖气也随之而来,且近日越发浓烈,大有遮挡龙气之态势。臣既知此事,不敢隐瞒,特来报与皇上。”
陆旻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圣人罕言命,不语怪神。你堂堂朝廷大臣,着紫袍佩玉带,读四书通五经,竟然在大殿之上大放厥词,凯凯而谈这些荒诞无稽之言!林似童,你在与朕讲聊斋故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