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上“船”的时候,他还是个精瘦的青年,戴着金丝边眼镜,身体瘦弱、瑟瑟发抖。
如今岁月蹉跎,容貌和身形都与当年相差太多了。可他的行为习惯却丝毫没变。李康元火眼金睛,他当然认得这是故人。
老先生咬牙不答,他显然畏惧,却并不愿屈服。
比起当年的矫健很辣,黄才圣也老了,已被岁月磨去了棱角。二十年前自己什么都不是,二十年后也算是个人物了,至少可以和他并肩而立,没必要再对他俯首帖耳。
“当初你还是个穷小子,上不起学,是我看你是个人才,买了你研发出来的配方,供你读书做学问。”李康元口吻平静,不紧不慢地回忆起了往昔,“你说做学术需要更多的钱,愿意跟着我干,我把你当最宝贵的兄弟,什么时候亏着了你?”
他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审视着眼前喘息着的、狼狈不堪人:“我这个人不在意别人贪。人都是有欲望的,我贩卖的本身就是肮脏的欲望。但我从来都看不起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小人。”
老先生干枯地笑了几声,越笑越是放肆。等笑得喘不过气来,才咬牙切齿地道:“没错,我是个穷小子,可穷就是原罪!学术本来就是贵族的玩物,是有钱人的东西,我没有钱,再有学问别人也看不起我……我有了钱,自然就会高人一等。”
李康元似乎对“钱”字早已免了疫,抖了一下肩膀,皮笑肉不笑。
“我上了岸,发现没有钱依然寸步难行。学问就是学问,学问换不来钱,还要用钱去换……我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老先生”可不似李康元,提到“钱”这个字,他那狰狞且死气沉沉的脸上仿佛焕发了青春的生机。
李康元不屑一顾地笑了笑:“我还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好学的青年,没想到心里最爱的还是金钱。”
“我最在乎的,当然还是学问!”老先生恼羞成怒,他当然不允许李康元侮辱他对学术的追求,“我不好学,就不会留在学校。我在学校里没日没夜地潜心钻研,做讲座、带学生……”
“钻研什么呢?”李康元打断了他,轻飘飘地反问,“继续钻研你毕生最赚钱的学术成果,钻研拿疯人学校的孩子做试药实验,钻研如何把你赚出来的不义之财洗白,钻研如何用最安全的方法,把我的人统统灭口?”
“哼,”“老先生”没想到李康元竟知道这么多。他口吻很是不屑,胸中焦急的火焰燃烧,仿佛有什么东西涌动着将要爆发出来,语无伦次:“你知道穷的滋味吗?!”
李康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穷?他当然知道,他穷过,也富有过。但钱就是钱,是用来花的,没有钱,再找就行了。
“我穷的时候,世上的一切于我都是海市蜃楼。哪怕是小小的一样东西,别人都有的东西,我也得不到。”那种滋味自然是痛苦得不得了的。
“当我有了一些钱的时候,我也经常从梦里惊醒,”“老先生”的脸上现出恐惧,“梦见我一分钱也没有了,从云端跌落谷底,什么都没有了。”
李康元笑了笑:“你的钱都不是心安理得的钱,当然跟没有也差不多。”
老先生完全不理他这茬,而是沉浸在自己恐怖又憎恨的世界里:“你一无所有过,才会知道梦想是奢侈品,学问也是奢侈品,一切高尚的东西都是奢侈品!我必须有钱。只有有了足够的钱,我才能一门心思做我想做的事,我想做什么才能做成什么,才会一切都没有后顾之忧。”
他空荡荡的面容直指着心中那填不满的空洞。
“有了很多钱,可我还觉得不踏实,不足以让我安心。”老先生露出白牙,干枯地笑着,“当然,这些钱我都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但只要它们还在,还在不断增加,我就又踏实了一点点儿。”
李康元露出了蔑视嫌恶的表情。
“林俊勇那个蠢货,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事,还敢问我要钱,威胁我的名誉。”说到林俊勇,老先生嘴里满满都是恨意,“杀他怪不得我。我还能让他活下去?这注定是个无底洞!”
李康元的脸色渐渐变得狰狞起来:“不光是林俊勇,你还为了钱杀了小五。”
他这是来跟自己算总账了。
“当初船还没靠岸,警察就来了。你跳海逃走,我和曲云通都以为,你完了。”
李康元仰望天空,只见晴空万里,海潮声起起伏伏。而他眼中却阴云密布。二十年前那场急匆匆的暴风雨过后,疲惫的小船靠岸,但李康元却收到了岸上的兄弟发出的信号:危险正在靠近。
可疑的船只接近之前,他悄无声息地跳海逃遁。没人知道,这个人究竟去了哪里。
“船上有他们的人。”李康元面容冰冷,“哼,我要是有那么容易就死,他们就不会惦记我二十年了。”
“不就是那个姓迟的吗?”老先生漠然冷笑道,“他差点就查到我头上来,我把他也除掉了。我做得天/衣无缝,根本没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跟你有关。这些年来我尽享风光,声名荣誉和别人的尊敬一点也不缺,黄才圣,这点我可要好好地谢谢你。”
李康元见他面露得意之色,只不过点头笑了笑,并未答言。老先生轻描淡写地继续道:“上岸后,船上的钱马上被转移走。我和曲云通都知道钱在哪儿,便商量把船上的钱分了。不巧被那个姓丁的女人听到,我们三人就结成了同盟。杀小五的事,他们两个都有份。”
李康元没想到他杀人夺财还理直气壮,不禁大声冷笑,鄙视道:“做事漏了马脚,就用杀人来解决问题,这手段可真是低级到家。”
“潘虎是我杀的。”“老先生”恨恨道,“我不杀他,他迟早会卖了我!我也是迫不得已。Sherry那个小贱人,十六岁就跟了你,自诩你的女人,死到临头了还在给你办事,给我留后患。只不过她并不是我弄死的,而是那个姓丁的女人。姓丁的老东西贪得无厌,她已经不得好死了。”
展扬站在海风中岿然不敢动,但脸色却阴沉得难看。
提到那个姑娘,李康元的脸色沉郁下来,露出一抹遗憾之色:“她年纪还小,跟着我不会有好结果。是我给了林俊勇一大笔钱,把她托付给林俊勇的。”
他猛然一转头,双目之中火焰更盛,凝视着蹲在一边的老先生,紧接着狠狠一把,干净利落地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你们连女人也不放过。早知道,我就不应该带上曲学洋这个狗东西,应该让他留在美国坐牢,把你扔进海里。”
“曲学洋……你是说曲云通?他本来就是个胆小鬼,他已经跑了!”“老先生”一面嘲讽,一面愤恨,“当年他因为非法行医出了事,就是因为怕坐牢才搭上了你偷渡回国的黑船。你这么聪明,这次怎么没有料事如神呐?”
当年那个害怕坐牢、趴在船尾畏畏缩缩差点尿裤子的男人摇身一变变成了医生、药厂老板,他平白跟着自己也风光了好多年呢。最后竟然让他占了便宜,老天瞎了眼。他就应该被黄才圣一枪送回海里喂鱼!
李康元更为得意地一挑眉:“你们俩算什么东西?我早就告诉过你,凭空获得的所有东西都是要清还的。你的一切都是从哪儿来的,我劝你心中有数!你们还能跑到哪去?那条偷渡线路本来就是我的。曲云通一上船,‘老船家’就把他的行踪告诉我了。”
老先生脸色骤然一变。显然,他做贼心虚,也打算通过那条水路逃之夭夭。但万万没想到的是黄才圣还活着,还会出现在他面前!
“等收拾完了你,我就去收拾他。”
听到这句狠毒的话,他惊慌失措地喘着气:“那些钱我一分都没花!我有几百个账户,密钥在魏璇手里,魏璇就在那白鹭庄园,我已经派人去拿了。”
见李康元神色如铁,不为所动,他更加慌乱:“我把它们都给你!都给你……”
李康元讪笑着,一把摘下他脸上的墨镜丢掉:“是因为你作为大学教授,有头有脸的一个人物,为了保持你清清白白的名誉,所以一分也不敢花吧?”
那周雪琛既切齿,又惊恐,脸上的表情扭曲而,复杂,饱含恨意,又满含绝望。李康元欣赏着他的丑态哈哈大笑:“魏璇要是不给你呢?你甘心只做你一贫如洗、清清白白的学术巅峰吗?”
“呵呵,”周雪琛得意了,咧开嘴冷笑,“他不敢不给我。他的女人,那个姓白的小贱人在我的人手里做人质,他稀罕那个女人,就得拿钱来换。魏璇这个蠢东西从小锦衣玉食,一向就栽在女人脚底下。他那个妈贪财,他好色……”
谁知李康元面色忽然变得十分狠戾狰狞,他圆瞪双眼,结实的大手一把掐住周雪琛的脖子提溜起来,手里的枪指着他的面门:“白纨素,那是我闺女!魏璇他也配!”
风浪骤然汹涌了起来,惊涛扬起雪沫,拍打在崖壁之上。
周雪琛一瞬间面如死灰寒冰。
“白如玉……”周雪琛声音颤抖,“对,你的老婆叫白如玉。”
“我亡妻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李康元的声音阴冷至极,“她是这世界上最干净的女人,你这么肮脏的人,根本不配。”
“你才是肮脏的臭老鼠,”周雪琛再顾不得形象,疯癫地笑着、呲牙咧嘴地骂着,“我可是有头有脸的清白人,我这双手永远都是干净的,就是警察也对付不了我,不像你,黄才圣!”
“没错,我手是脏。为了我心爱的女人,我已经发誓永远洗手了。可我还是配不上阿玉,她回到天上去了。”李康元双眼精光一闪,“可是因为你,我又脏了一次手——你脏的是你的心,还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那种脏。回到海里清洗去吧,周雪琛!”
枪声响过,白浪翻滚。展扬面色煞白,举步向前,周雪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海崖之上。
“老师……”展扬虽早就预料过这个结局,但当一切在自己面前揭晓的时候,他依然不愿相信。
他一直认为老师跟他是一样的人,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老师。尽管以他的聪明早就应该发现周教授身上的疑点——王帆手机上的监听系统,鑫阳制药厂的合作项目,“交易”过后庄家的突然消失、与老师的偶然相遇,但正因为是他爱戴的恩师,他一次次选择了不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一切的幕后人真的是老师,是他一向崇敬并憧憬着的天才教授,那个对学术耐心热忱,一心教他、培养他,从来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老师……
“为什么,”他脸色煞白,近乎绝望地质问,“为什么是你?!”
凛冽的海风与激荡的海潮没有回答。他还想问问老师,自己亲眼所见的他对学术的热情,以及他们的师生情谊难道都是假的吗?
这个贪婪凶狠、判若两人的人真的是他吗?倒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李康元没有给他更多回答的机会,他也知道周雪琛根本不会回答。
一个人浅薄的欲望很容易就能被满足。一杯酒、一根烟,或者一片小小的什么东西……但内心的空虚是永远也不可能被任何物质填满的。
或许二十余年前,他还是个一心钻研的好学青年,在学习上亦有着超越常人的天才与聪颖。
但即便是聪明人,也难以避免卷入欲望漩涡的命运。自从第一次摸到钱开始,他就已经掉进了未知的深渊,学问渐渐成为了王冠与点缀,光鲜无暇的外表下,内心的匮乏和对于贫瘠的深深恐惧支配着他,让他丧心病狂地一步步越陷越深,再难回头。
去吧,选择了深渊就回到深渊里去,永远别再回头!……
迎着李康元突然转过来的一双炽热的眼睛,展扬停下了脚步。
他本以为李康元会抬起手中的枪,但他却没有,只是冷冷地抛出一句话:“豺狼,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相信一个人吗?”
展扬面色微变,双眸一沉。李康元抖了抖肩膀,一声冷笑。他早就发现柴良的可疑,从第一次交易他对交易内情的知晓,到烧毁鑫阳制药存放药物的仓库那可疑的内应,再到第二次交易时“庄家”和柴良几乎同时的凭空消失……
当他调查出了庄家的真实身份时,柴良的身份自然也就穿帮了。
“我曾经怀疑过你是‘庄家’的人,但是现在看来,你扮演两重身份,还另有目的。”
展扬垂下双眸并不作答,李康元也不再问:“我是追踪着你找到这个混蛋的,你虽然给我添过乱,但也算是帮了我的大忙,所以我不打算跟你再算账。”
李康元转过身,展扬上前两步,急忙道:“素素在白鹭庄园……”
他不知道该叫他“康哥”还是“黄才圣”。他们曾经很相熟,但现在,李康元似乎刻意与他拉开了距离。
“哈哈哈……”李康元仰头大笑,“他们算什么东西,能把她怎样?她可是我的女儿!再说,你屁股后面跟着的那堆警察,他们一定不想见我。”
展扬神情又是一变:警察?难道王帆他们已经在追踪老师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康元叹息道,“虽然我托付林俊勇时告诉过他,最好别让她再见到我,就算见到我也不想认得。但自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察觉到了,她跟阿玉很像,很像。”
他说着说着,神情和语调都暗淡下来。李康元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旧皮夹,单手翻开,那张黑白的旧照片仍像二十年前一样,完好无损地在里面。照片上的女子娇小白皙、灵动妩媚,轮廓确实与白纨素有几分相似。
“她是您太太留下的孩子,您为什么不认她?”展扬皱起了眉。
“哼,”李康元的面色恢复了坚硬冷毅,“在我从顶峰落到谷底,最落魄、四处躲藏的时候,阿玉为了生这个孩子难产死了。也许前半生我没做好事,老天惩罚了我,我当然不能让孩子跟着我,从生下来开始,我就没打算认她。”
展扬怔怔望着李康元,但他心中是明白的。孩子跟着他,会永远得不到安宁的生活,哪怕无父无母,至少还有野蛮生长的任性与自由,可以拥有选择自己想要的一切的可能——如果是他,他恐怕做不到,但李康元不是一般人,他既狠得下心,又心如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