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去去去!看什么热闹,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家的家事,跟你们什么相干!都哪凉快哪呆着去!”
向桂莲忙不迭赶人,只想快点把刘大花这具瘟神弄走。
刘大花哪会让她如愿,“别啊!我就觉得你家门口凉快,就爱在这呆着!我说向桂莲,你这心可真够偏的!三子要钱,是为救命,你扯什么爱军爱红的工作和对象啊!总不会让三子说中了。在你眼里,三娃的命真没爱军爱红的工作和对象重要?”
“我……”向桂莲咬牙切齿,目怒凶光,“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刘大花一嗤,“那你说说啊,这不是还剩五百二吗?怎么就没钱了!”
“什么五百二!光只会算赚进来的,怎么不算用出去的!”向桂莲瞪向沈煦,“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呢!家里十好几口人,吃的穿的用的,花的不是钱?你当这三年大家都是喝西北风过来的吗!”
沈煦蹙眉,“我算的只是自己的工资,没算一家子的工分和大哥二哥做木匠的收入。这没算的部分,难道不够养活咱们家?还是说,妈觉得兄弟们挣得不算,我挣得合该养着所有人?就算如此,可以算算村里和咱们差不多的人家,每年花用多少,想来这五百二也用不完!”
刘大花插嘴,“这话在理!咱们乡下粮食是队里分的,蔬菜自家自留地里种着有。也就平时偶尔买点荤,再扯几匹布做衣服,零零总总加一块,一整年也不过几十块。你这五百二,起码得有四百剩!”
旁听的众人纷纷点头。
这一唱一和的,向桂莲气得肝疼,还偏偏反驳不来。
沈煦又说:“妈,我说了,只要三百,后续三娃的费用,我自己想办法,以我对这个家的付出,这点要求,不算过分吧?”
步步紧逼,将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向桂莲没读过书,哪有这份算账的能耐,被沈煦一轮轮掰扯下来,早就弄懵了。见这情形,知道自己说不过,瞬间变了样,拿出了杀手锏,趴在桌子上哭。
“老头子,你怎么这么早就去了!要是你还在,我哪用得着这么为难!我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花。这都三年了,哪还记得都花在什么上头了!这没了就是没了,可偏偏有人不相信!这是要逼死我啊!老头子,亏得你当年拼了命为他去弄一口吃的,结果,结果……”
又是这样。向桂莲的两大武器,一是周光宗和周耀祖。原身又不少优点,却也有不少缺点。他不苛待女儿,但却也执着于儿子,和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觉得儿子才是后。无后,就没了香火。
三娃的身体羸弱,养不养得活难说。向桂莲提让侄子过继,给他养老。他也存着这个心思。因此,每逢有点什么事,向桂莲就把周光宗周耀祖拿出来。为了老了以后有靠,原身多半会退让。再不退,就提周二江的死,这么一来,原身不退也得退。
可惜,沈煦不是原主。
“妈!你别说了!”
“凭什么不让我说,我就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忘了你爹当初是怎么死的!你……”
“我没忘!”沈煦眼神炯炯,“正是因为没忘,我记得,爹是淹死在河里的。你说他是出去找吃的,可他没去山上找,而是去了河边找,是为了捉条鱼吧?我记得,爹死的时候,河边还有一副鱼叉。”
“去河边当然是捉鱼,要不然还能干嘛!”
向桂莲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沈煦点头,“既是这样,我就奇怪了。妈一直说,是我吵着要吃的,爹才出去的。那年头,家家户户都缺食物,大家都饿。我们兄弟几个经常喊饿,我也喊过,因此没多想。可如今想来,我素来不喜欢吃鱼,就是喊,也不会提要吃鱼。”
向桂莲懵了。
刘大花一拍大腿,“对啊!三子四岁的时候,我逗他玩,给了他一块鱼,他被鱼刺卡住,好险没岔过气去。自那以后,就再没吃过鱼。为这事,向桂莲,你还敲了我两毛钱赔偿呢!
当年二江怎么出门的,全是你一张嘴在说。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我觉得三子说得有道理。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见鱼都怕,怎么会吵着要吃鱼?”
看热闹的人窃窃私语,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三子确实是不吃鱼的,倒是周爱党和周爱军都爱吃鱼。”
“周爱党那会儿都多大了,懂事了,晓得饥荒的困难,应该不会这么闹。周爱军当时才三四岁吧!该不会是他说要吃的吧?”
周爱军浑身一阵,脸色忽青忽白。
向桂莲唰一下站起来,气急败坏,“胡说八道!我们爱军多听话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他!是老三!我说是他,就是他!就算不是为他捉鱼,也是被他克的!”
这话就说得有些蛮横不讲理了,任谁都听得出那么点心虚来。
刘大花呵呵了两声。
沈煦神色落寞,眸中带着几分委屈、无奈与隐忍,“妈说是,便是吧!反正这罪名我也担了这么多年了。因着这事,妈说是我害的弟弟妹妹小小年纪没了爹,要我多照顾他们,这些年来我也事事都依了。
我自己苦点累点没关系,但不能让老婆孩子跟着我一起苦。三娃还小,松玉肚子里这个还没出生,我总得给他们找条活路!妈说家里没钱,兄弟们也不同意我去借。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
不勉强?就这么算了?向桂莲直觉不太好,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沈煦又说:“分家吧!我的老婆孩子我自己负责,是死是活,花多少钱,是借是攒,我自己来!”
“分家?”向桂莲大惊,“我还没死呢,你就想着分家!老头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哟!”
哭嚎之声响彻云端。
这么大的动静,将周大海也吸引了过来。
“哭什么!这又是怎么了?”
不等向桂莲和沈煦回答,刘大花等看热闹的,你一言我一语,将来龙去脉说了个全乎。沈煦发现刘大花是个人才,向桂莲说的那些话,她学得有模有样,语气都十分到位。
周大海脸色一点点往下沉,待听完,看向沈煦,“你要分家?”
他有些为难,这么多年看下来,他不是不知道沈煦的艰难。正是因为知道,他才尽可能护着一点算一点。可惜再怎么护,他也只是大伯,不是人亲爹。尤其他和周二江,分家都几十年了。他是可以稍微压一压向桂莲,却没法直接做他们家的主。
别说向桂莲不乐意。就这大哥和弟媳妇的关系,插手太过,也惹人闲话。
他同情心疼这个侄儿,却从没建议过分家。因为他看得出来,这个家,唯有三子靠得住。他若是离了,这个家要不了多久,怕是得散。向桂莲总说周爱军聪明,往后能有大出息,可他瞧着,周爱军没那个能耐。
二弟去得早,他怎么都得帮他把这个家稳住吧?
周大海叹息,“分家不是小事,三子,你得想明白。”
向桂莲哪容得了他分家?
“他大伯,咱们村可没有跨过老爹老娘,自己说分家的道理。没这做法!这家是他想分就分的?要让他成了,咱们村这些年轻人都学他,岂不乱套了!”
这话在理,有些先例确实不能开。
围观的人本端着看戏的姿态,听了这话,好些也不免皱起眉来。
沈煦站出来,面朝周大海直接跪了下来,“大伯,不是我非得分家,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今年二十四了,这二十四年,家里是怎么待我的,村里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从一出生就不受待见。妈说我是灾星,克父母。对我没几回好脸色。以前爹在家的时候,我还能吃个饱,穿个暖。爹不在家,我就只能捡大家吃剩的,经常饿肚子,有时候饿狠了,就猛喝水灌个水饱。
后来,爹没了。妈说爹是我害死的,把我扔去了山里。大冬天的,我穿着一件破棉袄冷得浑身打哆嗦。山里还有狼,要不是大伯带着人找上山,我早就被狼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是大伯救了我的命,把我带回家。妈不肯让我进家门,是您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后来饥荒过了,我也渐渐大了,能抵大半个劳动力。妈又上门把我要回去,让我帮家里干活。
自那以后,我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大家睡了,我才能睡。家里条件好些了,妈把兄弟们都送去念书,只我没去。妈说,我不配。又是大伯看不下去,掏腰包送我去学校。就这样,也只匆匆把小学读完。妈就不让了,因为我十几岁,能赚一个壮劳力的全工分了。
大哥二哥结婚的时候,都给了女方二十块钱的彩礼,办了好几桌酒席。我结婚的时候,妈说没钱,一分没出。是松玉不嫌弃我,愿意嫁过来。
再后来,我走运得了白老爷子的青睐,能有机会去城里做工,我没日没夜地看书,总算考进了印刷厂,拜了师傅,跟着做了一年就转了正。赚的工资,除了自己必要的花用,一分不少全给了妈。”
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摆出来,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沈煦喉头哽咽,眼眶泛红,“大伯,我这心里就算是有一团火,一次次冷水泼下来,也是会凉的!我自认为没对不起这个家半分。松玉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不能对不起她。三娃还小,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不管吧?大伯,这个家我是实在呆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看着向桂莲的眼神变了样。
其实原主的遭遇,村里人也都知道,可到底是别人家的事。而且很多事过去好些年了,人都是健忘的。
这回被沈煦一一说出来,不免都觉得,向桂莲的做派过分了。
刘大花啧了一声,“也不是没那偏心眼的人家,可再偏心眼,也没这么偏的。这是亲生的吗?”
向桂莲浑身一激灵,从头到脚,寸寸发冷。
第5章 005
“怎么不是我亲生的了!我生他的时候命都差点没了,这事大伙儿都知道!刘大花,你别上下嘴皮子一碰,净搞事!”
刘大花就是随口一说,没真这么觉得。毕竟向桂莲说的没错,她生三子差点没命的事大伙都知道,要不是正巧遇上贵人,给了人参泡水,只怕早就一尸两命了。
见向桂莲仿佛要杀了她的模样,刘大花嘴上一嗤,“是亲生的,你还这么待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仇人呢!”
向桂莲看着沈煦,眼神怨毒,“就是上辈子的仇人,这辈子来害我的!我对他不好?还不是因为他是灾星?不然我会差点没命?他爹会早早就去了?这要是放在以前,谁家出了这么个克父母的灾星,早给扔了。也就我还留着他,将他养这么大!如今,他倒是怪起我来了!”
眼见该说的都说了,形势差不多到了位,沈煦已不耐烦和她扯皮,没回应她这段话,只说:“分家吧!你若是不想几兄弟都分了,就单把我分出去!”
他一叹,“我是铁了心要分的。按村里的规矩,确实是你不答应,我也没法子。不过那也没关系。要用的钱我先借着,兄弟们不管,我自己还。我有工资,松玉有工分,每个月还一点,总能还清。”
这么一来,工资她占不着,工分也占不着。和分家有什么区别?不!有区别,岂不是还得养着他们一家?比分家还不如!向桂莲更不会答应了!
瞧出她的心思,沈煦接着说:“就此分家,家里给我三百块,别的我都不要。我的工作也可以留下给你们。当是你养了我一场的补偿!”
这话让众人都愣了。刘大花皱眉,“三子,你可别犯傻,三娃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你这工作好容易得来的,可不能丢!”
周爱军最先回过神来,拉了拉向桂莲的衣角,挤眉弄眼。
向桂莲哪会不懂他的意思。她不肯分家,不就是舍不得这份工资吗?要是能留下这份工作,谁还管周爱民的死活?
只是三百块……
向桂莲皱眉,她有点肉疼。
没等她想明白,周大海已经开了口:“不行!三子,不要意气用事!这工作是说给就给得吗?”
周爱军急了,忙去拉向桂莲,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有这份工作,还愁赚不回三百块?妈,你想想,你要是死咬着不分家,三哥也不会再上交一分钱。妈,要是再拖下去,大伯压着死活不肯,这事就泡汤了。”
向桂莲恍然,是啊!想通这点,她忙在周大海再次开口前说:“行!分家就分家!”
周大海脸都黑了。
向桂莲似是生怕沈煦反悔,又说:“给你三百,别的你什么都不要,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这房子也没你的份!”
这吃相,可真够难看的!
不说刘大花,其他人也都看不下去了。
“向桂莲,这房子去年才建的。建房子的钱用的还是三子的工资吧?要没三子,你们能建得起这么好的青砖大瓦房?”
向桂莲瞪眼,“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说的,只要三百块,别的都不要!”
沈煦心底冷笑,面上不露,“好!房子我不要!”
周大海气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忙打断他的话,“三子!”
沈煦又说:“不过我有个条件!如今大家都知道我们家松玉和三娃的情况,我又没了工作,往后日子自是要艰难些。因此,分家后,妈生病养老的问题,我就不管了。
这份工作,妈是给大哥二哥还是四弟,都随你们。我不过问。但谁得了这份工作,也就等于默认把我的那份一起出了。这个条件,应当不过分吧?”
刘大花感叹,“不过分,合情合理。印刷厂的效益好,工人工资都不低,即便这顶替你进去的,没那本事,干不了技术工种,也会调岗。钱会少点,却也不会差到哪去。这样的好处都让他得了,自然得有些付出。”
众人点头。唯有周大海神色复杂,连老娘生病养老都不管了,这是要断了这层关系啊!
然而想到沈煦刚才涕泪交加说的一番话,从小到大的一出出事,周大海连半句阻止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叹息,“三子,你想好了,真的要这样吗?”
沈煦点头。
周大海望向向桂莲等人,没一个站出来替三子说话的,怕是都恨不得快点让他把工作手续办了,拿了三百块走人,心底失望透顶。目光一个个扫过去,“你们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