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屏住呼吸, 小心地从床尾爬了进去,刚轻轻地躺下去, 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幽幽之声:“睡觉若再胡乱滚动,莫怪我将你请下床去。”
菩珠一愣,联想到今早醒来之时自己紧贴墙角而卧的一幕,顿时明白了过来。
原来不是自己睡梦中误滚进去,而是被他给弄进去的。难怪醒来姿势古怪腰酸背痛。
至于原因,很明显,一定是自己像昨日那样睡着后不慎碰到了他,他将自己给起开了。
现在情况更甚,他竟直接开口警告。
菩珠一下就掐灭了方才在心底里还残存着的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再也不指望他或有帮自己去找人的可能了。
她没说话,沉默地往里缩了缩,以尽量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是婚后她睡的最为紧张的一个夜晚,不敢完全放松,怕太过放松熟睡的话,万一又碰触到他。
倒不是担心他真的会将自己“请”下床,而是他既然明白地告诉了自己他不希望自己在床上碰到他,以现阶段的情况来看,自己最好还是照着他的意思去做。
处好关系,生儿子,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何况她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
若连这么点冷脸和委屈都不能忍,日后谈何去做别的大事?谁会为了工具的不趁手而和工具去生气?应该做的,是改造工具或者改造自己,去适应工具。
菩珠如此慢慢地劝服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心头的郁闷和颓丧之感终于去了不少,但心情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
这一夜她绷着,没睡好觉,白天也暗怀心事。好在一夜过去,他便未再提这件事了,接下来的几天,又为下月的秋狝出行之事忙碌着,早出晚归,二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七八天,这一日,菩珠也终于时来运转,迎来了一个她自回到京都之后最让她开心的好消息。
她以重金委托给百辟的事,就在她感到渐渐绝望的时候,竟有了新的进展。
对方传来信报,他们终于访到了一个数月之前曾给那家人卜卦算命的游方人。根据那人的说法,当时那青年显得喜忧半掺,除了占卜福祸,还打听过河池郡的风土人情,问了两句,似又害怕,立刻匆匆离去。因那青年当时举止反常,游方人印象深刻,所以一问就想了起来。
菩珠也终于想了起来。
沈皋就是来自那个地方的人。
沈家自孝昌皇帝登基后,这些年在当地势力很大,连郡守对沈家人都要让上几分。沈皋将那一家人弄到他的老巢加以看守,或者软禁,可能性极大。
菩珠终于又重新看到了希望。若非自己没法离开京都,简直恨不得自己亲自跑去那里找人。
她回讯,让他们再派人往河池郡继续秘密查访,花多少钱都没问题,再有新的消息,让及时通报自己。
回了消息,菩珠感到心情又好了起来,连日来的郁闷也一扫而空。
因为沈皋,她想到了沈旸妻滕国夫人萧氏送来的那张帖子。
萧氏的生日花会就要到了。前两天她又派人送来追贴,再次发出邀请。
在京都,大户人家但凡举办宴会,必至少提前个十天半月向客人发出请帖,到了宴会日期的三天之前,对贵宾会再次发送一份追帖,以此表达主人对客人的重视和诚挚的邀愿。
前些天寻阿姆的事没有头绪,李玄度也不帮她,还威胁要把她赶下床去,接二连三受挫,菩珠原本有点打不起精神去想,但现在,随着她元气满满地恢复,她的注意力终于回来了。
只要一想起郭朗妻那日在耳边说的悄悄话,菩珠便觉诧异。
还是她太年轻了,白白活了两辈子,竟然都不知道,原来萧氏和李玄度从前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头。
郭朗妻告诉她,李玄度十六岁那年,明宗为他相中了一门婚事,女方便是出身高贵的萧家女萧朝云。婚事都定好了,只等李玄度替他外祖父阙王贺寿回来就纳妃,谁知出了那个事,于是鸡飞蛋打,萧家见机得快,立马和他划清界限,萧朝云后来嫁了沈旸。
当时她才八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整天还在因为失去父母而伤心哭泣,不知道外头成人世界里发生的那些破事也是正常。
现在想想,李玄度的长姐李丽华和沈旸有一腿,沈旸娶了萧氏,萧氏以前差点做了李玄度的王妃。
真叫一个荒淫糜烂啊,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现在菩珠对萧氏充满了好奇,是真的好奇。
晚上她等到李玄度回寝堂上了床,自己也跟着他爬上去躺下,中间和他保持安全距离之后,眼睛盯着锦帐的顶说:“我收到了沈旸妻萧氏的请帖,明日是她生日,她要办一个花宴,邀我去。”
她说完,转过脸看他。
李玄度仰面而卧,闭着眼眸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脸上原本毫无表情,但在被她盯着看了半晌后,睁眸,也转过来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你何意?”
“我是自己想不好要不要去,所以想听殿下的意思。您让我去我就去,您若觉着不妥,我便寻个由子拒了,叫人送份贺礼也是无妨。”
菩珠的脸上露出甜笑:“殿下你说,明日我去还是不去?”
李玄度眯了眯眼冷冷地道:“你爱去不去,与我何干?”说完闭目翻身,卷衣背对着她。
菩珠盯着他的背影,立刻做了决定。
既然萧氏诚心一邀再邀,她还不去,未免说不过去。
别管李玄度实际上是不是一条她看不懂的不求上进的大咸鱼,只等躺砧板让皇帝剁了他下锅,但表面上看起来,他现在又有点恢复昔日风光的意思。
除了少数像郭朗那样的老狐狸,皇帝表现出来的兄弟之情,只怕朝廷里的不少人都相信了。
这一点从秦王府掌事李进那每天变得越来越忙碌的身影就能看得出来。最多的时候,一天竟有七八张帖子送来,邀秦王宴饮游乐。
作为王妃,她整天缩在王府里当缩头乌龟也不像话,对不对?
……
次日清晨,五更不到,李玄度习惯性地醒了过来,耳边听到一阵轻柔而均匀的呼吸之声,听起来仿佛像……有只猫在自己耳边轻轻打着呼噜。
自从七八天前被他出言警告过后,再不用他推,这几天她自己睡得就很警醒,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床的里侧。
可笑的是,她还在两人中间放了一只枕头,解释说,是怕她万一睡着了不知道,又冒犯到他,所以拿枕作隔,请他不要误会。
他的眼睫微微颤了下,睁开眼睛,缓缓转头看向睡在他身边的人。
现在她就面向自己,抱着那只枕头呼呼大睡。
睡得这么沉,怕是将她抱去丢了她都不知道。
李玄度正要起身,顿了一下。
被子从她肩上滑了下来,堆在她肚子上,她身上中衣的领口散了,露出里面贴身的一截香色胸衣,因为双臂交叠抱着枕的缘故,还作少女状的一片胸脯便遭到了枕的无情挤压,显得倒比平常要更鼓囊一些——
李玄度想起了那夜在放鹰台的一幕。
当时他放纵了自己,她亦配合,不但先主动诱惑了他,甚至令他感觉她有些迫不及待……
当时若是自己在最后关头就那么任由欲望横肆,她此刻应该早就成了他的人了。
李玄度的视线停在那片从胸衣边缘被挤漏出来的细瓷肌肤上,喉结微微动了一动,忽又想起她私会外男之事。
她那天晚上的解释或许是真的。她没有私约太子,她见那个河西少年,也并非出于私情。但想到她为了做太子妃,先是丢开河西少年勾搭他的侄儿,嫁自己后,打起了登顶做皇后的念头,立刻翻脸不认人,彻底地抛开了他的侄儿,迫不及待地转投自己的怀抱,利欲熏心,人尽可夫,实是令人大倒胃口。
她如今还没死心。等她哪天死了心,觉着自己真的不能送她上到皇后的位子,她必会弃自己如同敝帚,再回头去和他的傻侄儿重叙旧情也是难讲。
李玄度伸手,替她一把扯上被子,遮住露出来肉的地方,掀帐下了床榻。
澄园的生日花宴今日下午才开,菩珠睡饱醒来,吃了点东西,开始沐浴,随后梳妆。
她再次花了一个时辰,让梳头的婢女替自己梳了那夜曾梳过的玉蝉髻。
前世她就喜欢梳这个发髻,李承煜也曾称赞,说他从没见过哪个女子梳这个发髻比她更好看。
那夜她是为了李玄度打扮,却换来他那样的羞辱。
自然不会是她不够美貌,而是他的眼睛有问题。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以秦王妃的身份出现在京都贵妇人的交际应酬宴上,今天她再梳这个发髻。
前世她就不喜欢像如今很多的贵妇人那样,戴满一头各种华丽的花钿和鬓饰,梳完了头,除了固定发髻的隐簪,她再不必用任何多余的饰物。一支随她步伐轻轻摇曳的鬓间步摇和她的容貌反而更能令她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前世在她做了太子妃后,京都的贵妇人们竞相仿学她的一身衣妆。固然这和她的身份有关,但若是不美,不出挑,也断不会有人羡慕去学。
菩珠花了一个上午精心梳妆,打扮完毕,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系上身上那件满织流云瑞草的绯色披帛缨带,带着仆妇婢女,出门登上马车,往澄园而去。
第50章
位于皇宫第一道宫门之后的高阳馆是此次秋狝事的议事之所, 因事务繁忙,最近高阳馆内官员进进出出,人人忙碌无比。
逼近大队出发的日子, 今日, 除李玄度和陈祖德外, 沈皋沈旸叔侄亦在。他二人一个负责此次出行的内务与后勤,一个负责皇帝的扈从与安全。
此次北上秋狝, 之所以引得上下如此重视, 几乎汇集朝廷的几大当权人物, 是因为它不仅仅只是一场狩猎的活动,其背后, 还隐含了某种别的意义。
本朝的数位先帝对北上秋狝之事无不重视。到了明宗朝, 因国力大增, 更是有过大大小小不下十次的北上狝猎之行,每次动辄动员数万, 时间持续一两个月。
而对于今上而言, 这是登基之后的第二次秋狝。
第一次在他登基后的次年,随后多年不曾再有,如今皇帝却决意再次北上围猎秋狝, 且规模比上次更大,到时将有数万士兵参与,提早三天抵达猎场,在猎场合围, 逐渐缩小包围圈,直到将范围内的野兽全部驱到中间, 形成一个直径约为二十里的巨大猎圈,要求极其严格, 不允许圈内逃脱走哪怕一只的野兔。
这种秋狝围猎,与其说是狩猎,不如说是对军队动员调度的检验,隐含战争的意义。
大臣们心知肚明,皇帝之所以时隔多年之后再次举行秋狝之事,很有可能是针对东狄动作的反应。这两年随着东狄国力的恢复,骑兵又开始威胁北境,皇帝隐然显露出了他对于边功的追求和意图。所以,这场规模空前的秋狝,如同一场小型的战争,需内府、南司和军队三方同时参与,协调安排,免得到时出现纰漏。
陈祖德和沈氏叔侄这几年在暗中较劲,这回便处处拉拢李玄度,以确立自己对此事的主导地位。议完全部之事,陈祖德与李玄度先行出宫,剩沈氏叔侄。沈皋命侄儿务必做好此次出行的安全事宜,不能出半点差池。
沈旸领命,偏头看了眼方才李玄度去的方向,低声问:“叔父,陛下真的要对他予以重用?”
沈皋目光闪烁,神色不悦:“天威帝心,岂容你妄论?”
沈旸面露惶恐,忙称是。
沈皋看了眼自己的侄儿,想了下,提醒道:“这回秋狝,长公主必也同行,你私下的风流我是不管,正事须得拎得清,千万莫耽误事!”
沈旸应声:“叔父放心。从前本就是她先寻我的,我不想得罪而已,早就不愿往来了,也许久未见面,侄儿知道轻重,心中有数。”
沈皋点了点头,与侄儿又叙了几句,这才散了。
李玄度傍晚回到王府,入寝堂更衣,无人相迎,问了声,被告知王妃已经去了澄园。
他略略皱了皱眉:“去了多久?”
“王妃午后申时出的门。”
李玄度扭头看了眼天色,换了衣裳,去了静室。
日头渐渐西沉,转眼黄昏过去,天快要黑,骆保入内掌灯。李玄度歪在云床上,阅着前些日大真人送来的经籍,瞟一眼窗外的天色,信口问:“王妃回了吗?”
骆保道王妃尚未回府。
李玄度渐渐走神,手中的经籍有些看不进去了。
从明宗朝的后二十年开始,随着战争胜利,狄国分化,四方来朝,安逸久了,京都的风气也开始大变。豪门贵族不但生活奢侈,许多人私下更是荒淫无度。京都豪门举办的这种私宴,往往入夜才是高潮,主人为了取悦客人,更为显示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在宴会中花样百出,通宵狂欢。
李玄度生于皇宫,长于皇城,对这些又怎会陌生?不少私宴到了最后往往变成荒淫的纵欲之宴。据说有贵妇,曾在宴中醉酒,与主家健壮如牛的一名昆仑奴苟合,过后竟生下了皮肤黑色的孽种,被丈夫当场溺杀……
李玄度一时心浮气躁,又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天已黑透。
他实在忍不住顾虑。
菩家孙女来自边陲,能有多少见识?年纪小不说,醉心功利,爱慕虚荣,想她刚来京都不久,这里纸醉金迷,花花世界,去了外头,万一把持不住,或者受人蛊惑,糊里糊涂做出丢脸的事……
李玄度忍不住出了一层汗,又想起新婚次日他领她入宫,出来时遇到沈旸的一幕。当时便觉她对沈旸似是有所畏惧,一开始要往自己身后躲。
他的眼前浮现出沈旸望她时的那种目光,过去这么多天了,叫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虽然李玄度从不觉她有多美,但架不住别的男子觉得她美。
譬如他的侄儿李承煜,若不是被她的皮相吸引在先,怎会傻乎乎地一头钻进她的套子而不自觉,甚至到了现在还是不肯醒悟?
想到沈旸今日也极有可能会出现在那个地方,李玄度的心里愈发觉得不舒服。
他坐起,唤入骆保,命他代自己传话叶霄,让叶霄立刻去澄园给王妃传个口信,叫她早回,不可通宵达旦,再接她回来。
骆保应是,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李玄度沉吟着。
她若是被宴会所迷,未必就会老老实实地跟着叶霄回来。
万一最后真的惹出什么丑闻来……
他“啪”地一声甩了手中那本经籍,从云床上翻身而下,大步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