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还是我自己去接吧!”
……
澄园位于城西之郊,是当年萧氏嫁给沈旸的陪嫁,属于她的私人宅邸,占地阔大,四五月可赏牡丹,如今则是满园菊花。
今日萧氏的生日花宴便设在菊园之中。满圃秋菊,流金溢彩,几十名身着华服的贵妇人围坐在几张巨大宴桌旁的高足椅上,争奇斗艳,谈笑风生,梳着垂练髻以红绢饰发的婢女和健壮温顺的昆仑奴捧着美酒穿插往来,侍奉贵宾。场面奢盛,空气富贵,到处都浮动着香粉和胭脂的浓烈气味。
天黑之后,园里各处燃灯,灯火辉煌,将轩堂映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随着黑夜的降临,今日的这场宴乐,才算是刚刚开始。
今天应邀而来的客人里,地位最高的那几人,此刻全都坐在中间那张铺着猩红波斯食毯的案前,十分显眼。
上官皇后自持身份,轻易自然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里的,但宁寿公主李琼瑶被请了过来,坐在最中间的一张高足椅上。
公主身边那个正和她谈笑风生的紫衣妇人是公主的姨母,上官皇后的妹妹郑国夫人。
郑国夫人左边下首坐的女子来自楚王府,早几年前已经病死的楚王留有儿子陈王,她便是陈王王妃,和宁寿公主同辈,唤菩珠为婶母。
陈王王妃对面的黄衣女子,名叫陈淑媛,便是陈祖德妻甘夫人的长女,也就是之前那个因为和侍卫私通被人当街抓包而失去太子妃竞争资格的陈惠媛的亲姐。她和萧氏是往来多年的闺中密友,今天这样的场合,自然不会落下。
这张食案旁还坐了两个人。
一人是菩珠,靠着菩珠坐的那位高鼻棕发番女,则是早几年因国中变乱跟着丈夫流亡来接受庇护的西域宝勒国王子王妃,名叫玛叶娜,平日常和陈淑媛往来,在京都住了几年,也学会了话,虽然口音生硬,但交流无碍。
这一桌的人上之人毫无疑问是今日这场花宴的中心,尤其第一次露脸的秦王王妃,更是成为了众人的焦点所在,从她现身之后,一道道或羡或妒或明或暗的注目便不断地投到她的身上。
她到的时候,今日的女主人萧氏亲自到园门去接。
一个照面,菩珠从她落在自己脸上的眼神里,就知道自己今天这样的打扮没错了。
和周围个个梳着高髻头上戴满各种花钿、金银、珠玉、花枝的女子相比,同样一身富贵装扮的她,却是丽而不俗,脱颖而出,无论是美貌还是装扮,说力压群芳,绝不为过。
萧氏二十三岁,绮年玉貌,但终究好不过秦王妃。
她心知肚明,她的珠玉宝髻和身上那条花了数月才完成了绣工的七破花间裙,也没能让她夺艳。
这令她感到心中有些沮丧,但面上更加亲热了,接了秦王王妃的礼,道谢,因比秦王王妃要大,很快就姐姐妹妹地叫了起来。此刻一边应酬客人,一边不时地瞟一眼秦王王妃。
美虽美,但年纪偏小。听闻过她的经历,应当没多少见识,坐下后,果然并不如何活跃,只会面上带笑,偶尔和坐她左右两边的陈王王妃或者玛叶娜王妃闲谈几句而已。
萧氏很快便打消掉自己方才那不该有的微妙的心情,待天黑,笑容满面地命管事带上蓄养的一群乐伎,请客人随意点曲。
陈淑媛便点了一曲时下最受欢迎的用于宴会的阵乐,以助兴致。
乐伎起乐。随着乐声,隐在暗处的训鸟人放出了一群足上系有小灯的玉鸽。数百只玉鸽从暗处飞出,在宴堂前的花圃上空来回飞翔,不但如此,还能跟着乐声的缓急时而集合,时而分开,远远望去,如夜空坠星,如流火起舞。
京都的豪门贵族,家家蓄养乐伎,但能像萧氏这样,竟训出如此一群可以伴着乐声起舞的玉鸽,却还是头一家。
众人赞叹不已,萧氏微微得意。这时澄园管事奔入宴堂大声通报,说沈将军送给夫人的生日礼物到了,因堂中全是女眷,将军止步于外,叫自己代转夫人。说完奉上礼物,一只镶满珍珠宝石的花冠,珠光宝气,一望便知价钱不菲。
萧氏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叫身边老姆接过花冠。
郑国夫人以团扇掩嘴,吃吃笑道:“这花冠没万钱怕是下不来的。将军对你可真是上心,所谓一掷千金,不过如此。”
其余的官员夫人纷纷附和,争相表达艳羡之情。
萧氏春风满面,口中却道:“哪里就那么好了?我看不过一件小东西而已,想必是他随手买的,用来糊弄我罢了,倒叫你们看笑话了!”
众人奉承更甚。萧氏有意无意似地瞟了眼菩珠,方叫人将花冠收起。
贵妇人们有的继续奉承萧氏,有的饮酒,有的赏鸟。菩珠听见坐自己右手边的那个玛叶娜王妃和她的近身侍女用番语低声议论着沈旸和长公主李丽华的绯闻。
这个番邦来的王妃,以为没人能听得懂她的话,竟如此肆无忌惮。
菩珠自不会去戳破,装作一无所知,和左手边与自己搭讪的陈王王妃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感觉对面的宁寿公主李琼瑶在看自己,便抬起眼望向她。
李琼瑶立刻面露恶色,扭头,望了眼一个坐她身后另张桌上的妇人。
那妇人姓顾,乃一大夫之妻,收到了李琼瑶的眼神暗示,起身说自己有送给萧氏的贺礼。
“并非贵重之物,原本也拿不出手,唯一可取,便是我费了一番心思。只是笨重,还放在外头,没敢拿进来,怕贻笑大方。”
萧氏笑着让人把东西拿进来。很快,几个奴仆抬了一口方形大缸进来,小心地放在了一张桌案之上。众人围去观看。
原来竟是一座假山水铺。只见缸中奇峰怪石,城郭人物,小桥流水,造景浑然天成,看着颇是有趣。
顾姓妇人笑道:“是我特意找了匠人,以各色香料木做的这个玩意儿,供夫人平日无事赏玩。”
萧氏显得很是惊喜,道她有心,又呼唤众人鉴赏,忽扭头,见菩珠坐着不来,笑着招手道:“妹妹你也来看。”
众人都看了过来。
菩珠起身过去。
萧氏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一同鉴赏,问那顾姓夫人,都是用什么香料做的。
顾氏拍了拍额:“似我这等粗人,怎能知晓?愿听夫人指点一番。”
萧氏看了眼山水铺子,笑道:“有沉香、岑藿、丁香、薰陆、黄檀、白檀。”
她报一品,众人便赞一声,等她报完,奉承声四起,道她是个大行家。
萧氏含笑,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寻常几种易辨的香料木而已。”
众人奉承声更大,这时宁寿公主忽开口唤菩珠:“四皇婶,这些香料我只认得几种,我听说你母亲从前是京都有名的才女,四婶你家学渊源,能否指点一下侄女?”
四周一下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全都射向了菩珠。
菩珠看了眼一反常态的宁寿公主,笑着不开口阻止的萧氏,知这是特意给自己准备的一个“威风杀”了。
她要是接不上来,恐怕明天就会变成京都贵妇人口中的笑话。
她八岁因罪发边,河西那种地方,何来的机会让她能像萧氏一样学会去辨认各种香木?
但是可惜,要叫她们失望了。
前世东宫八年,两年皇后,天下什么稀罕宝贝没见过,何况这几种香料木?
菩珠忽然想逗一逗这几人,于是装作沉思,看着东西,半晌不作声。
公主唇边浮上讥笑,众人小声议论,萧氏倒是没什么特别表情,安慰似地拍了拍秦王王妃的手,正要开口替她解围,忽听她道:“沉香是为小山,岑藿丁香是为林木,薰陆作城廓,黄檀雕了屋桥,至于白檀,应是人物渔翁。”
她上前,俯身轻轻嗅了嗅水,又道:“池水应为蔷薇水与苏合油所混。”
她说完,抬头望向萧氏:“我小时在河西长大,见识有限,方才胡乱指认,若是看错眼,教错了公主,还请姐姐指正,莫笑话我。”
萧氏神色一僵,很快恢复笑容,夸道:“妹妹客气了。果然出身大家,全被你说对了。”
众人面面相觑,公主脸色难看。
菩珠作腼腆状:“我怎比得上姐姐?方入京都不久,事事不熟,往后请姐姐多多指点我才好。”
萧氏满口答应,送菩珠回到位子上,众人跟着纷纷坐了回去,那尊假山水很快也被奴婢给抬了下去,不知如何处理掉了。
宴乐继续。
第51章
接下来的一出献舞, 更是将宴会的气氛推到了今夜的高潮。
一群全部都是十四五岁的胡儿少年被领到了贵妇人们的面前。他们头戴尖顶如山的高帽,帽上缀着明亮的珍珠,身上穿窄袖的衣裳, 细腰则用飘逸的彩带紧紧地扎束, 每个人的脖颈上还戴了一只悬了一圈小铃铛的项圈, 个个俊俏,当琵琶和胡笳的乐声响起来, 胡儿起蹲、旋转、跳跃, 随着他们肢体的舞蹈, 铃铛作响,彩带飞舞。
贵妇人们对献舞反应不一。有的矜持地用扇子半遮住自己的面孔, 只露出双目, 有的笑吟吟地欣赏胡儿奴的舞蹈, 还有一些眼睛盯着胡儿们的脸,和身边女伴的低声议论, 不时发出一阵带了暧昧意味的吃吃的笑声。
菩珠身旁那位玛叶娜王妃的酒量过人, 一杯接一杯地饮,自己半醉了不算,还劝菩珠也饮。
人在萧氏的地盘里, 还刚经历过方才那一出的“杀马威”,菩珠怎敢纵酒?借口自己不会饮酒,推脱着悄悄注意萧氏,发现陈淑媛和她在窃窃私语。
和别的贵妇人们显然在议论胡儿奴不同, 她俩给菩珠一种感觉,似乎在说着别的什么事情。
应当是好事, 萧氏的脸上带着笑容——那是一种犹如长久以来忍受着的屈辱和愤恨一朝得以宣泄似的得意而痛快的笑容。
二人咬了片刻的耳朵,过了一会儿, 她的注意力好似又回到了菩珠的身上,起身春风满面地走来,关切地问她吃喝得如何,可有需要自己加以协助的地方,瞟了眼献舞的胡儿奴们,低声笑吟吟地道:“妹妹若是看中了哪个,只管和姐姐开口。”
菩珠羞怯摇头,萧氏吃吃地笑,似正要打趣她,忽然这时,之前那个送花冠的管事又来了,将萧氏请到一旁说了句话。萧氏脸色微变,似是不悦,转身匆匆出了宴堂。
菩珠一时猜不出她那里出了何事,不过兴趣也不是很大了。今晚人见了,脸露了,多少也有点摸清楚对方对自己不怀好意了,至于根源,十有八九和李玄度脱不了干系。
她心里有点恼火。
太不幸了。因为李玄度,自己莫名又收获了一个敌人。最可气的是,那个始作俑者现在对自己是毫无用处可言,简直形同摆设,莫说让她当皇后了,连求他帮自己找阿姆都成问题。
菩珠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了,正好几名贵妇人醉了酒,相继被扶着退了席。一旁的玛叶娜王妃似也喝得太多,有点顶不住了,她的侍女问她要不要去休息。
玛叶娜王妃摇头,说再等等:“晚上还有个真正的大热闹没到呢。”
侍女好奇追问。
王妃打了个酒嗝,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改用番语道:“长公主那个女人,一向瞧不起我,现在该她好看了。我的好朋友都尉夫人今天晚上给将军夫人准备了一份大礼。她探听到了一个消息,长公主的丈夫韩将军在外头养了个女人,并且也打听到了可能的住址,就在京都之中。她们已派人去找,只要消息得到确证,长公主就是京都里最大的笑话了。这才是将军夫人今晚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也是最大的热闹。”
她的语气充满幸灾乐祸。
她口中的“都尉夫人”便是陈淑媛。
菩珠听得清清楚楚,愣了一下。
她终于想了起来,前世好像确实出过这么一件事。驸马韩荣昌背着长公主在私宅养着从前的妻子。消息沸沸扬扬,得罪了不少人的长公主便成了京都贵妇人们私下讥嘲看热闹的对象。
前世的这个时候,自己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对这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她也不是很关心,全是后来零零碎碎听说的。现在回想,隐隐只记得那个女人好似很快得暴病死去,韩荣昌不久也搬出了长公主府,过了好几个月,直到明年春,因为瘟疫的影响,这件事才渐渐没人提了。
前世因为和韩荣昌不熟,她对这事并不上心,印象也不深刻,现在稍微一想,便明白了。
原来这是上官皇后和甘夫人对长公主施加的报复。
几个月前,因为长公主一党的设计,令甘夫人的女儿陈惠媛名声扫地,争夺太子妃之位的事也随之失败,她们怎么可能甘心看着长公主春风得意?必定在暗中想方设法地报复。
也是韩荣昌运气不好,就这么变成了两派女人暗斗的炮灰。
难怪方才陈淑媛和萧氏咬耳朵的时候,萧氏露出那种表情。这确实将会是她今天收到的最大的一份生日礼物。
起初一阵惊诧过后,菩珠迟疑了下,很快做了决定。
不知道就算了,此刻阴差阳错,既让她听到了这个秘密,还是尽快通知韩荣昌为好。
虽然她也巴不得能看长公主的笑话,对这个前世后来兴风作浪害了她的女人恨得不行,但韩荣昌人还算不错。就是看在他前世最后壮烈捐躯的份上,能帮的话,她还是想帮他一把。
就是时间有点紧,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罢了,尽力就是。
菩珠立刻以更衣为借口起了身,唤上带出来的王姆,出了宴堂,来到外面庭院一个无人的角落,停在暗处,低声将事情对王姆交待了一番,让她立刻乘马车去长公主府找韩荣昌,把事情告诉他。
王姆匆匆离去。
自己已是尽力了,能不能帮上忙,她也无法控制,端看韩荣昌的运气了。
菩珠在角落里出神了片刻,吁出一口气,迈步正要回宴堂,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见走廊上来了两个人,竟然是沈旸萧氏夫妇。
沈旸大步朝外走去,看着似要出澄园,萧氏在后追赶而上,拦住了他的去路,质问他又要去哪里。
菩珠吓了一跳,怎能再贸然走出去,急忙屏住呼吸,将自己藏得更深,想等这夫妇过去了再走。
沈旸的去路被挡,不耐烦地道:“花冠也送了,你还不满意?给我让开!我有事!”
萧氏颤声道:“你这也叫送?花冠是我自己备的,家奴送了过来!你平常不陪我就算了,今日我生日,竟也要走?是不是李丽华那个老货又叫你了?”
沈旸怒道:“无知妇人!我有要紧的正事,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