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着面前这位与她记忆重叠却又已然完全不同的男子,目光温柔,语气真挚。
李玄度只道:“内子受惊不轻,我先带她回府了。失陪。”
他朝对面的众妇人微微点了点头,抱着菩珠继续朝前走去,在身后那一道道注目之中出了大门。
今日跟着菩珠出来的剩余几个婢女也匆匆跟了出来。李玄度将菩珠放上马车,令车夫驾车,自己骑马而行,回到王府,马车停在大门之外。
菩珠靠在车厢里,坐等李玄度再来抱自己下去,谁知他却未再过问自己,丢下她就朝里去了。
菩珠只好自己下马车,跟着他回到了寝堂,进去后,李玄度命婢女们全都出去。众人纷纷退出,最后屋中只剩他二人。
菩珠感到有点不妙,决定先道谢,于是脸上露出笑容朝他走去,才走了两步,他皱了皱眉:“站住!离我远些!”
菩珠脚步一顿,终于意识到,原来他是嫌自己身上有味道。
她后退,口中道:“我先去沐浴。”说完急急要走,却听他又命令:“给我站住!谁让你走了?”
她只好站住了。
李玄度双手背后:“酒醒了?能站稳了?”
菩珠明白了。
原来他在澄园时便知道自己在装了。
她尴尬,弱弱地说:“能……”
李玄度哼了一声,扭着脸打量她:“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你去了哪里?沾来一股子的臭水沟味?”
他甚至都不拿正眼看她,神色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嫌弃。
菩珠迟疑着,还在想该怎么开口和他解释晚上发生的那么多事,耳边听到他又问:“你与沈旸妻关系很好吗?”
菩珠摇头嗫嚅:“不好……”
他道:“既不好,为何非要去赴宴?眼皮子就这么窄,非要往热闹堆里凑?去了也就罢了,不在宴堂好好待着,你竟一个人跑去火场那种地方转!我还道你真的醉了,腿脚不好也就罢了,连脑子也坏了!”
菩珠被他如此毫不留情地训斥着,分明知道自己应当忍,偏偏竟就忍不下去。
昨晚她分明问过他的。当时他自己态度那么冷淡,一副爱理不理的样,也没说不让她去,今天她去了。好了,现在成了她眼皮子窄,喜欢凑热闹?
她又为何一个人在火场那种地方打转?还不是因为她同情韩荣昌,想帮他一下,谁知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
耳边全是他冷声冷气的训斥声,后背那被刮擦过的地方仿佛更加刺痛了,今夜遭到的所有惊吓和委屈,一下全都化作了气恼。
菩珠不想再听他骂自己了,道:“我要沐浴了!”说完解下他之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氅,放在了一边。
李玄度一顿,仿佛也恼了,沉着脸,高声命骆保进来。
骆保应声而入,感觉气氛不对,偷偷看了眼秦王夫妇各自的表情,小跑到了近前。
李玄度指着她方脱下的外氅:“拿去丢了!”
骆保一愣,看了眼衣裳,仿佛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迟疑了下,又看向菩珠。
菩珠负气道:“秦王说他不要这衣服,叫你拿去丢了,你没听到?”
骆保嗳了一声,急忙拿起衣服,退了出去。
李玄度冷声道:“早些休息罢,莫再来扰我!”说完再不看她一眼,拔腿便出了寝堂,丢下她走了。
居然嫌弃她到了这种地步!
菩珠愈发生气,也是有点伤心,自然也不会再巴巴地追上去求他听自己解释了,立在原地发呆了片刻,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叫婢女进来服侍着卸妆沐浴。
后背被刮擦破了的肌肤碰到热水,火辣辣地作痛。她忍痛净身出来,换了衣裳,想叫侍女帮自己擦药,却发现房内那只药匣里备的伤药上次全被她拿去给了崔铉。
应当只是擦破了点皮肤而已,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伤,她也不想多事了,作罢,只一个人在房内闷闷地坐等王姆,片刻之后,总算等来了好消息。
王姆回来了,道她顺利见到了韩驸马,已把消息转给他了。
菩珠心想要是能帮他避过这一场祸事,今晚也算是有所获,但心中终究觉得无趣,更提不起劲头,又叫王姆去看看秦王是不是在静室里。王姆很快回来,道是,菩珠点了点头,让她去歇了,自己在房内又打转了片刻,终于怏怏地先上床去睡觉了。
渐渐深夜,李玄度独自在静室里阅着经籍,果然一直没见她再来打扰了,但心中的恼意,却是半分也未能消下去。
菩家的孙女,胆子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肆了。
今晚竟学会了和他顶嘴,甩脸色给他看!
李玄度感到胸中愈发气闷,扔下手中黄卷,从云床上翻身而下,趿着木屐走去开窗,正对着窗外夜风长长呼吸吐气,忽听到门外起了骆保的足步声,接着轻轻叩门。
他心微微一跳,道她终于忍不住还是来了。待身后那扇门被推开,头也不回,只问:“何事?”
骆保听出他语气冷淡,小心地道:“禀殿下,韩驸马派人给殿下传了封信。”说着递了上来。
李玄度一怔,接信展开。
韩荣昌的信很简单,寥寥数语,字迹也很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下的。信中说,他收到消息便立刻赶去,算是有惊无险,已将妻子另外安置。他对王妃是万分感激,特意连夜书了此信,请李玄度代他向王妃转达谢意。待他那边的事全部处理妥当,他再亲自登门向王妃道谢。
李玄度反复看了两遍,莫名其妙,沉吟了下,收了信,命人去将王姆唤来。
王姆匆匆赶来,听秦王开口问韩驸马之事,不敢隐瞒,将今晚王妃领着自己出了宴堂吩咐她去找韩驸马传消息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见秦王半晌没作声,神色古怪,疑心会不会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心中有些不安,又替王妃辩解:“殿下,王妃只是不想此事闹大了,若真泄了出去,长公主也是失脸。她一番好意,这才叫我去告诉韩驸马一声的,王妃绝无恶意。”
李玄度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在静室里又徘徊片刻,终于回了寝堂。
屋内烛火明亮,却是悄无声息,那面绛帐低低地垂落下来,隐隐映出床上一道侧身向里卧眠的身影。
李玄度走到了床前,停了片刻,见她不动,似已沉沉睡去,迟疑了下,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慢慢躺了下去。
菩珠其实却还醒着。
晚上遭遇了这么多的事,简直是死里逃生,她心再大,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睡着,何况回来了,还被李玄度这么对待!
因为后背疼痛,便不能仰卧,如此面向里地侧卧着,心里一直在气闷,又努力劝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忽听到他回来的动静,等他上了床,便装作睡了过去,不动。
李玄度又如何睡得着?想着方得知的那件事,未免有些懊悔自己的态度,一时却又拉不下脸叫醒她,躺下去后,忍不住看她,视线落到她后背的一片衣裳上,不禁定住。
她穿着白色的绢纱中衣,后领下的衣衫上,似隐隐透染了几缕血色,虽然轻淡,烛火映入帐子后光线也很昏暗,但他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她后背的衣上,分明是血的沾染痕迹。
李玄度一怔,再不犹豫了,开口道:“你背上有伤?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菩珠只觉那片爬水沟留下的擦伤更痛了。自己想想都觉羞耻,若是被他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讥笑。
她默默咬唇,就是不说话,忽感到他向着自己靠了过来,伸手似要翻下她衣襟察看伤处,便扭了扭身子,躲开他的手,闷闷地道:“不用你管!”
第53章
她拒绝着, 扭着身子躲着他。
李玄度手掌握住了她躲闪的肩,随即轻轻拍了拍,低低地道:“莫动, 让我瞧瞧。”
菩珠咬了咬唇, 不动了, 任他将自己的身子翻了过去,趴在枕上。
李玄度将衣领从她的双肩轻轻褪落, 褪下去几寸, 便看到了她背上的一片擦伤。
擦伤的位置在背脊右侧的蝴蝶骨旁, 伤不深,但伤面却不算小, 有掌心那么大, 擦破了一片雪白细嫩的肌肤, 血丝从一道一道的细细伤痕里渗了出来,已经凝住, 沾了一片在衣裳上。
这样的伤, 和他自己到现在还没痊愈的手伤相比,说实话,微不足道, 但落在她的身上,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是很疼。
他微微皱眉,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你去赴宴, 弄的一身狼狈不说,竟然还把自己伤成了这样?”
菩珠心头的郁闷一下化为了委屈。
她可太倒霉了!
难得今晚一时冲动做了件不思回报的纯粹好事, 谁知道竟把自己弄得险些丧了命。好容易逃生,回来还被李玄度骂——
这么说吧, 他这个人要是很靠得住,看在他对自己有用的份上,她忍忍也就算了。偏偏他一点儿也不上进,还靠不住。
上辈子他就靠不住。她最后落难的时候,指望他能救自己,最后指望落空了。
这辈子阴差阳错,她做不成现成的太子妃了,做了他的王妃,想要实现心愿,往后还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波折。虽然她不怕,有事迎上去,想办法尽力应对就是,但摊上了这么一个看着很是靠不住的郎君,加上她渐渐得出来的一个经验,前世发生过的事,这辈子未必就会再现。
万一……万一这辈子他无用到底,自己逼他也没用,他就是做不成皇帝,她岂不是白白委屈,空折腾一场?
一想到如此的可能,菩珠的心便凉汪汪一片,耳边听到他还不停催问着自己晚上的生死经历,愈发委屈,眼睛一下就红了。
李玄度问话,她趴着枕上不动。李玄度等了片刻,小心地将她的脸从枕上翻了出来,这才发现她居然在哭,眼泪把枕面都打湿了一片。
他更加焦急,再次发问。
菩珠还是不说。
非但不说,还把脸又埋回在了枕上,就是不让他看。
李玄度从出生第一日起便是天之骄子,从小更是享尽荣华,随心所欲,虽本性不失纯良,却也养成了眼高于顶、以自我为中心的急性子,更不会去看别人的脸色。是这些年接二连三的巨大变故,如钝刀一点点地削了他肉身上的芒刺,鲜血淋漓里,他沉静了下去,但在骨子里,却依然还残留了那么几分少年时的余性,只不过平日藏得很深,轻易不会让人觉察而已。
唯独此刻,对着这样一个被皇帝硬塞过来的小妻子,骂显然是不行了,哄也不行,他看着她冲着自己的后脑勺,心中一阵烦躁,只觉女子是天下最烦人的东西了,忍不住又沉下了脸:“罢了,你若实在不想见我,我走便是了!”说完一把掀开帐子就要下床。
菩珠蹭地转过来脸:“你要是想害我明天又听那个黄老姆唠叨,说我没用,你就走好了!最好都不要回来了!”
李玄度人还是坐在床沿边,不动,只斜睨了她一眼:“那你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你的伤到底怎么来的?”
菩珠决定把自己帮了韩荣昌的事情公布出来,免得他老认为自己从来不做好事。
她擦了擦眼睛,坐起来,说自己晚上无意听到玛叶娜王妃和侍女的私语,急忙出来叫王姆去通知韩荣昌避祸,谁知巧遇沈旸夫妇争执,再然后,沈旸杀了尾随自己的公主傅姆,放火烧院,毁尸灭迹,结果她也被关在了里头。
随着她的讲述,李玄度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转身问:“沈旸和他手下当时说了什么,你听到了吗?”
菩珠懊悔不已,摇头:“距离有些远,他们说话又轻,我没听到。”
见他凝神,她咬了咬唇:“都怪我没用,要是当时听到就好了……”
李玄度回过神来,立刻道:“无妨!这原本就不是你的事!那样的情况下,你能自己逃出来,便已是了不起了,也是万幸!”
他瞥向她的肩背:“你如何出来的?背上便是当时受的伤?”
那羞耻的经历,菩珠根本就不想让他知道,听他又追问,含含糊糊地说:“也没什么,是我自己一不小心弄的……也非大事,小伤罢了……”
李玄度仿佛不悦,皱眉盯了她片刻,忽转身掀帐,看着又要下床走了。
菩珠不想让他再回静室去。他要是走了不回来,明天那个姓黄的老婆子肯定又要说她。
她一急,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见他转头看着自己,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是从墙角的一道水沟里爬出来的,沟口窄,爬的时候,背上被刮了一下……”
她说完,连白皙的耳垂上都泛出了一层羞耻的红晕,怕他要嗤笑自己,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他。
他竟然没有讥笑她,但片刻之后,竟又转过身,作势下榻。
菩珠真的急了,心里更是失望,再次攥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殿下你怎的还走?我不是已经全都说出来了吗?”
看她平时颇有点小聪明,今夜竟也能在火场中找到如此一条逃生之路,怎此刻又变的如此一副蠢样,总以为是他丢下她要走了。
李玄度心里又觉后怕,又实在忍不住想笑,极力绷着脸说:“我去帮你取药!”
菩珠一顿,这才明白了过来,是自己误会了,脸一热,急忙放开了手。
李玄度出了寝堂,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一只药瓶子,叫她转身。
菩珠乖乖转过身,背向着他。
李玄度小心地往她伤处涂药,一边涂,一边还将他的脸凑近了些,往她的伤口附近轻轻地吹了几口气,柔声问她疼不疼。
认识他这么久了,这好像是第一次,他对她这么温柔,没有讥嘲,没有训斥,充满了耐心。
菩珠心跳不知为何有点加快,脸好像也热了起来,幸好背对着他。
她一语不发,只摇了摇头。
李玄度替她上完药,又看了她的背影。
她静静地低头垂颈,衣衫依然褪落在臂上,露着两只香肩和整片白嫩得好似细豆腐的后背肌肤,细嫩得叫人看了简直想要咬上一口,好再细尝她是什么滋味。她渐渐收窄的玲珑的腰肢曲线也一直往下,下到一处令人浮想联翩的位置时,却被一堆多事的绢纱衣料给埋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玄度闭了闭目,“好了,把衣裳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