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落着几缕发丝,鼻尖还萦绕着清甜的淡香,唯独空了怀抱。
牧鸿舟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钟意的衣服和包还在,桌上摆着一堆瓶瓶罐罐。人还没走,怕不是又躲在哪个角落憋着什么坏主意。
他翻身下床,做好了走到某个地方时被突然从角落里蹦出来的钟意吓一跳的准备,然而从卧室一路走到会客室,预料中的恶作剧也没有发生。
窗帘被清晨的微风带起,窗台上一道纤影坐落,牧鸿舟只抬眼一瞥便怔在了原地。
钟意倚坐在会客室的飘窗上,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悬空垂下,粉白赤足轻轻摇晃着,细白手指捏着一只玻璃杯,修长圆润的指甲盖和杯沿一道在清晨的煦日下闪着细光。地毯上并排躺着两只拖鞋两只拖鞋,旁边摆着一瓶香槟。
她举杯,细颈仰起将最后一点酒喝光,眼底染上几分醉意,清澈又迷离。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杯子的边沿,目光虚浮地飘在空中,唇角勾起一丝凉薄的弧度。
玻璃杯见了底,被随意放到一边。钟意的身子偏过去一点,搭在膝盖上的手伸向窗台上的那株玫瑰,带着几分故意往茎上的刺摁下去,痛感从指尖灌进心脏,指腹立刻见了红。
她顺势扯下一片花瓣包住被扎破的手指,眼神追着逐渐氤开的血迹转了一圈,抬起手把花瓣连同血珠一起吃进嘴里。
玫瑰花代表爱情,她的爱情是铁锈味的。
牧鸿舟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胀感。钟意一贯向他展示的是娇蛮任性一面,他见过她索吻时的撒娇耍坏,见过她熬夜设计图稿时的认真专注,或也偶然探得数面她在生意场上咄咄逼人的矜贵圆滑。
无论如何,都是那个阳光向上,永远骄傲自矜的小公主。
牧鸿舟从未见过如同此时这般的钟意。
颓废,冷清。眼里的光熄灭了,幽深如墨的瞳孔尽头是一片荒芜。散乱的长发落在樱蕊般的白皙胸口,脸颊上酡红的醉意无处安放,仿佛要随着酒精一起挥发,而后消失不见。
看见牧鸿舟,钟意侧身的动作顿了顿,望着他出了一会儿神,嘴角扬起,挂上平常的懒散笑容,朝他眨了眨眼道:“怎么,刚醒就急着找我呀?”
说着朝牧鸿舟勾勾手指:“三分钟之内,允许你过来亲我一下。”
钟意此时神情自若,环抱着双手坐在那里,还是平时那个高高在上,用下巴指人的大小姐,牧鸿舟几乎都要以为刚才那一幕是自己的错觉。
心中涌上一丝没来由的不安,他轻轻地走过去,却在即将挨到钟意的时候被她推开了。
“改主意了,犹豫超过三十秒就不给亲了。”
钟意把滑下肩头的睡裙吊带拉回去,从飘窗下来,瞪了牧鸿舟一眼,轻哼一声,伸着懒腰走了。
牧鸿舟的怀抱再次落空。
那双三十七码的小巧拖鞋仍然躺在地上。
钟意到了室内就不爱穿鞋,白嫩双足不喜被束缚,在地板各处蜻蜓点水。用过的东西也不会整理,香槟瓶塞忘了塞回去,歪倒的空玻璃杯旁边又掉落下来几片玫瑰花瓣,血点一般洒在白色毯子上。
钟意穿戴整齐拎着包从卧室出来,酒店的餐车正好进门。她和牧鸿舟分坐餐桌两侧,话没说上几句,手机接连响个不停。
钟意的一切情绪都写在脸上,扫一眼就能猜到她与对话方之间的关系疏近。
与团队交接任务时的干脆利落,同生意伙伴寒暄时的优雅矜贵,最后一通钟连海的电话打来,钟意眼角一弯,又变回城堡里娇滴滴长不大的小公主。
“和朋友出去玩儿了呀......啧,我都多大了......好嘛好嘛我错了,下次一定提前和您说,老爸拜拜,待会儿见啦。”
钟意把手机放下,唇角还扬着。相比刚才在窗台上对牧鸿舟展露的笑容,似乎现在这个笑要真实一些。
“司机不来接你吗?”牧鸿舟问。
“嗯?”钟意似是没料到他突然跟自己说话,抬起头时嘴上还挂着一圈奶渍,她无意识地伸出红艳艳地舌尖将其舔去了,想了想说:“没有,我自己开车去公司。”
“嗯。”
气氛再度安静下来,安静得牧鸿舟莫名地有些心烦。
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
牧鸿舟微皱的眉头落在钟意眼里便成了他的不耐烦。
心口像是有把钝刀子在磨,她说话他难受,她不说话他不耐烦,索性怎么样都是不对。
那么怎样才是对的,牧鸿舟,你想要什么呢?
一句话在喉间盘旋几圈,最终又落回肚里。钟意觉得自己这样死缠烂打,非追着要问出一个一二三来的行为也挺没意思的。
她吃饱了,把剩了一半的早餐放下,款款起身,抽了一张餐巾纸,“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我送你。”牧鸿舟也一起站起来。
钟意的视线扫过他淡薄的嘴唇,都说薄唇薄情,钟意从前对面相一说嗤之以鼻,如今不得不信上几分。
她又将牧鸿舟棱角分明的轮廓描摹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他深邃漆黑的眼眸,逆着光,里面看不到她的倒影。
“哟,无事献殷勤,你爱上我啦?”钟意不想沉溺在他虚假的温柔中,却也永远无法对牧鸿舟说出拒绝的话。她笑得轻佻,把那点惆怅掩盖得很好。
她没说不好,牧鸿舟就当她默认了。
退了房来到停车场,钟意才想起来似的:“你怎么送我?”
“我开车。”牧鸿舟进了驾驶座,把安全带系好了。
钟意眨了眨眼:“你有驾照?”
“嗯。”牧鸿舟把空调打开了。
“什么时候考的?”钟意打开车门坐进去。心里又夸了一通男朋友的优秀,别人考驾照如渡劫,拿到证了巴不得举着喇叭全世界吼,他不声不响就上了路,连女朋友都不知道,这恋爱谈得果真惊喜连连。
“前几个月......暑假那阵子。”牧鸿舟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副驾,“你坐后面?”
“有人帮开车我肯定后面躺着呀,前面晒死了。”钟意拿了个靠枕,没有骨头似的往上面一趴,闭上眼睛背过身去,打了个呵欠悠悠道:“到了叫我。”
牧鸿舟在红绿灯的空档抬眼,从后视镜里瞥得一具玲珑身躯,腰肢细瘦,白皙修长的双腿屈起,足尖勾着红色高跟鞋,水蓝色裙摆在大腿中部铺陈开,一座日光照不透的浓雾湖泊。
钟意把自己蜷成了一只小虾米。按照心理学的分析,这是内心缺乏安全感的睡姿表现。
牧鸿舟联想到早晨那一幕,钟意靠在飘窗上独自喝着闷酒,摘下花瓣吃掉的仿佛神经质一般的举动,在他的脑海里来回放映。
这一瞬间牧鸿舟觉得自己好像并不了解钟意,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要去了解。
第15章 ...
在建筑密集,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碧海地产的公司总部大楼光是占地面积就能称赏一句挥金如土。
红色保时捷从鳞次栉比的街道穿行而过,绕过最后一个转角,前方视线豁然开朗。
摩天大楼拔地而起,造型气派,在每平方米均价超过十万的市中心,碧海周围圈出一大片地,悠闲地种上红花绿草,自成一派似的,与周围建筑拉开极宽敞的距离,远处大片湛蓝天空一览无遗,乳白色的云朵正在飘游。
牧鸿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同样是一个晴朗的天气,他初来乍到白纸一张,抱着满腔的热忱进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来时自己这张白纸被强硬地盖上了戳。
他有时想,如果那天没有热血上头来到碧海,当时的场景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某次不小心说漏了嘴,钟意挂在他脖子上的手顿了一下,问他怎么会这么想:“难道你不来,我就不会去找你了吗?”
“早就说了呀,我等你很久了。你换一天来,我就换一天等,我钟意想见的人还有见不着的道理?”
“咱们有缘,你总要遇见我的。”钟意抚了抚那只从拍卖会上拍来的龙纹玉佩,然后笑眯眯地栓在了他的脖子上。
“总要”这个词有一种宿命感,或是天意或是人为,一旦出现总是逃无可逃,无论这个人想要还是不想要。
钟意恰时地悠悠转醒,撑着手臂坐起来,眼里没多少睡意,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呵欠:“待会儿让老张送你回学校。”
“不用了,我和同学一起回去,他们住的酒店离这里不远。”
钟意哦了一声,没勉强他,说:“好吧。”
她神情恹恹,牧鸿舟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钟意眉梢微挑,故意扶了把腰:“我哪儿不舒服,你不知道?”
将近一米九的男人被她一句话挑逗得面红耳赤无语伦次,钟意靠在车窗上看他落荒而逃的离去背影,有些恶劣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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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岛买来到现在开发得差不多了,过两天中秋国庆,咱们去度个假?”钟连海从办公室的试衣间出来,硬挺西装换成短袖长裤,站在落地镜面前从架子上拿帽子挨个儿试着。
“啊,可是我想去外公家诶。”钟意捧起茶杯遮住半张脸,悄悄看了看他的脸色。
钟连海眼中阴沉一闪而过,妥协笑道:“也好,我总是抽不出空来,你有时间去陪陪他老人家。”
“哎哟哟,让我闻闻是哪儿来的酸味。”钟意放松下来,笑嘻嘻地凑过去。“对不起啊爸,下次一定陪你玩儿。”
“行了,就知道玩,这段时间外头野疯了吧。”
钟意心里一咯噔,果然自家老爹又开始了,她立刻转移话题,抬手往他脑袋上一揪:“爸,你有白头发了!”
钟连海被生生揪下来一根头发,眉尖一抖,没好气道:“我这岁数还没点白头发?帽子拿来。”
钟意把帽子还给他,看着镜子里钟连海眼尾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条细纹,动了动嘴唇:“最近有新闻一直抓着碧海前几年的故障工程不放,碧海股盘也有走低的趋向,爸,我有点儿担心。”
钟连海不屑轻嗤,这些阴私伎俩一眼就能看穿,早都是他玩剩下的了。
面上闪过一抹厉色,他淡淡开口:“不用担心。我就是满头白发了也不会让人拍在沙滩上。”
钟意笑着说:“我吓唬你呢,就一根白头发,你发质特别好,像我。”
“没大没小。”钟连海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一下,“我约了几个朋友打高尔夫,你晚上记得早点回家,再敢夜不归宿,我可得找你的小男友好好谈谈了。”
钟意瞬间红了脸,耳朵都在冒烟,只听得钟连海扔下一句“走了”,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口。
牧鸿舟照例向李恩年回报今天的工作情况,李恩年听完点点头:“进展不错。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原本预计得三个月才能做完的项目,利用你的办法,时间缩短到了二十天。不光是我,合作方也很惊艳,下次项目就指定由你独挑大梁了。”
牧鸿舟第一桶金到手,难免有些激动,勾起嘴角:“谢谢老师给我这么多机会。”
“中秋国庆,什么安排?”
牧鸿舟想了想,说:“产品开发还有最后几组数据没有测试完,尽量这个假期把它做完吧。”
李恩年不咸不淡得瞥了他一眼:“我有点儿怀疑你那薛定谔的对象了。”
“她家里有事。”
“我还当年轻人谈起恋爱来都是干柴烈火的,你这君子之交淡如水,倒是给我长见识了。”
钟意每逢节假日一般都会去A市探望她的外公,牧鸿舟初入商海,认识了几个来自A市的投资方,闲聊间偶尔有人会提起一嘴方家。
这家公司曾辉煌一时,当家掌柜方知祝的名字在A市著名企业家的排行榜上十年如一日地稳占鳌头,除开生意场上的精明果决,他幸福美满的家庭也令人羡慕不已。
夫妻恩爱多年自是一段佳话,被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方碧薇更是出落得美丽动人,一支《钢琴上的芭蕾》荣获亚太金奖,艳惊四座。纵然方家门槛高入云,前来联姻的人也仍前仆后继。
方碧薇在最好的年华嫁给了一无所有的钟连海,又在他事业鼎盛之际突然撒手人寰,一朵娇嫩玫瑰还未迎来清晨雨露便枯萎落地。
旁人论起此等八卦总是喜欢自行脑补展开加戏,当年报纸上寥寥几张图片几句话,添佐加料,竟是衍生出许许多多个版本的豪门狗血故事来。
牧鸿舟对他们分明捕风捉影也能斩钉截铁地做出各种推论来的八卦行为感到不解,同时不免思维发散,联想到他和钟意,心口微窒,忽觉世道荒唐。
女儿坠机,妻子病故,方知祝遭受致命打击,几乎一夜白头,在工作上渐渐力不从心。后来钟连海与老丈人股权交接,分家远上,从此方知祝退居二线,在A市做一个低调的儒商。
“外公我回来看您啦!”
钟意进门便被闻声飞奔过来的芽芽扑了个满怀,她的腰还酸着,这么只大家伙抱在怀里差点没闪了腰。
“嘶......你就折腾我吧,胖成这样,晚上不许吃饭了。”
方知祝自从妻子去世后就没再娶,这些年一直独居,偌大的家里就一个管家和保姆实在有些冷清,前几年钟意自作主张给牵了条金毛回来,因为它头上有两撮呆毛总是竖着,怎么压都压不下去,分两边儿撇着,叫三毛也不够格,干脆起名“芽芽”,生动形象又好记。
方知祝一开始对猫猫狗狗极其排斥,当时对这只狗,连带着钟意一天都没好脸色。后来逐渐有了感情,宠它跟溺爱孙子似的。当时还是个一指头就能拎得动的金毛幼崽如今已然胖成了一只球,吃饱了往门口阳台一趴,圆滚滚的身子立刻摊开成一张大饼。
方知祝听见钟意的声音,眼神带笑地从二楼书房走下来,见到她时一愣:“怎么瘦成这样?”
“没瘦,黑色显的。”钟意把沉甸甸的芽芽放到地上,拿了个咬咬球让它去院子里自己玩儿去了。
方知祝怎会看不出她眼底的憔悴,拿了点心过来:“工作挺辛苦吧。”
“还行,特别有成就感。”钟意坐在沙发上吃着点心,把手机拿出来献宝似的给他看,“给您看看我今年的最佳设计,海边别墅,是不是听起来就特别梦幻?到时候您一定要去住上一段时间,好好体验一下复古元素融入现代科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