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笺——镜里片
时间:2020-07-26 08:40:28

  他说的实话,没偏向任何一人,但张夫人今日已经哭得一天,脑子昏胀,根本听不下去。
  李煦再道一句:“煦儿一定会把事情查明白。”
  张夫人红眼摇头道:“他有的,你外祖父同我说过要查他的出生,打算制造证据,说他是长公主从外抱回来的,并不是威平候亲子,你外祖父肯定是和他提到这些话,他怒意上头,才对你外祖父下此毒手。”
  张大人是太子舅舅,但和太子不太亲近,恭敬居多,张相守礼制,不让外戚同皇子走近。他尴尬叫了一声母亲,让她别说这些私密事。
  李煦皱眉问:“外祖母?”
  “我知道是他不对,所以我一直劝他,他拿到暗卫传回来的消息后也松了口,”张夫人哭得久了,声音都是哑的,“早知有今日,我就让他去算计钟家小子,何必早早送了性命。”
  她这话一说出来李煦就察觉到了不对,张相没那么容易被人劝动,除非查到了什么东西,让他改变了主意。
  既然是和钟华甄有关,那屋里该有同她有关的东西。
  李煦脸色一沉,大步回案桌边上翻找,张大人不知道他脸色怎么突然变了,旁边的张夫人痛哭起来,张大人连忙安抚母亲。
  张夫人哭喊道:“煦儿,你外祖父身体本来就不好,他为了你和陛下鞠躬尽瘁,死在钟家小子手里,何其冤枉!纵使他有做错的地方,可你外祖父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
  李煦手一顿,回头说:“外祖母,这事到底如何我不知道,华甄年纪尚小,可以受委屈,若是牵涉到外祖父,我不会让他名声有损。”
  他这话完全是偏向张府,张夫人也听出几分意思,她擦眼泪,安静了些,扶着母亲的张大人皱着眉,却不信他。
  有小厮看见钟华甄出门时差点摔一跤,他亲自把人抱上马车,这委屈二字,怕是不及人家膝盖重要。
  张夫人抹眼泪道:“他就不该回京城。”
  李煦手顿了顿,叫了一声她,说:“别的没什么,但他去交州助我一臂之力,回京受父皇赏赐也是应该的。”
  他打开暗匣,看到张相留给他的两封信,写着太子殿下亲启。
  李煦伸手打开其中一封,只看一半就变了脸色。
  他把信收回袖口中,朝张夫人告辞,说了句真心话:“外祖母,我处事由着性子有偏好,但此事涉及外祖父,我必是秉公灭私,绝不会偏倚谁,煦儿有事要找父皇问问,明早再过来告知外祖母事情到底如何,望舅舅好好照顾外祖母,不要节外生枝。”
  李煦大步离开,张夫人喊都没喊住。
  张相给李煦留了信,他隐晦说威平候的死跟皇家有关,若是被钟家知道,必定谋反,他会在钟华甄离开相府后自尽,然后让人在私下传他的死跟钟华甄有关。
  模棱两可的事情最容易引起人的议论,钟华甄出来澄清只会增加嫌疑,可她若是没有任何表示,那谣言只会越传越凶。
  设的是死局,钟家无论如何都是吃亏的一方。
  张相根本就没打算在相府设计她。
  能解释的也就是钟华甄所示说的第三人,打乱了张相的计划,事情也乱了套。
  张相没料到会突生枝节,他甚至在信中和李煦说这件事他可以查,但不能压,也绝不能帮钟家。
  这是张相留给他的最后几句话。
  还有封信,他没来得及拆。
  ……
  张相是一国要臣,忠君为民,在朝为官几十载,桃李满天下,名声在外。
  钟华甄如果真进一趟刑部,那这事便要和她绑在一起,查得再清也抵不过别人一句私下怀疑。
  钟家要是沾上陷害贤臣的污点,长公主都得气得要死。
  她把对自己不利的证据都拿走,回去之后便一张一张地把信给烧了,铜火炉中燃有灰烬,火星轻溅。
  钟华甄看着烟气,一言不发,她的身份绝对是隐秘的,张相怎么可能不惊动长公主的人顺畅查到底?
  长公主这次回京,又到底是因为什么?
  雪满压枝杈,屋内烛火摇曳,钟华甄刚沐浴完,脸都是红扑扑的,南夫人在帮她梳发。钟华甄腰身纤细,脖颈白皙修长,不束胸时鼓起的弧度恰好,若做回女子,也早该定下亲事。
  这两天都在下雪,长公主回京路上被雪阻碍,日子往后推迟一天。
  南夫人叹道:“我听到外面已经有人污蔑世子,传言说钟家与张家不合。这不是脑子有问题吗?谁敢大大咧咧地跑去别人家杀人,怎么还会有人信?”
  钟华甄双手轻轻圈起,趴在小几上,开口道:“我刚回来时已经派人下去压消息,照理来说不会传得太快,背后有推手罢了。”
  是谁要杀张相,钟华甄目前尚没弄不清楚,只隐隐约约有个猜测,摸不到边。张夫人咬定是她杀的人,因为张相说过要对她下手,他是要对她什么,才能让张夫人如此肯定她会不顾颜面在相府行凶?
  钟华甄进去前听到声音颇为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听过那个声音。
  南夫人左右看了看,低头对她说:“暗卫来报,有几个地痞在前些时日收过张家的钱,被抓去送官后怎么也不认,直接闹到京兆尹那里,最后才灰溜溜说自己在路上听人说的,不敢说自己得过一笔钱。”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威平候在市井之中颇受爱戴,甚至不需要钟家往那些地方安插探子。
  钟华甄的指尖伸出去,轻碰茶壶柄,道:“张相书房里有别人暂且不说,我刚进去时见张相时,他穿一身干净官袍,我心中现在还疑惑,他若是身体康健,见人换身冗杂官袍无所谓,可他生着重病,张夫人又怎么会由他折腾?今天若不是我醒得早,恐怕得吃趟亏,张相不喜钟家,我明白,但以命来博,又怎么可能?难不成张相真和父亲有天大的仇,连我都不放过?”
  她心中有自己的判断,总觉没有刺客在场,张相也绝不会让她好过,只不过是阴差阳错让人提前一步。
  那群地痞传谣言的速度不正常。
  如果张相把自己的死栽到她身上,他又是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人在那时候刺杀他?那天听到声音故作老迈低沉,却又莫名耳熟,熟到竟然让她有些茫然,记不清是谁。
  但她身边没有这个人。
  能逃出相府的刺客,武艺之高,怕和李煦有得一拼。
  所有事情都是乱的,让她头都隐隐作痛,她刚开始从相府出来时,腿还是软的。
  “这哪又是说得清的?唉,”南夫人现在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天寒地冻的,世子去休息吧。”
  钟华甄叹口气,人已经没了,推测再多也验证不了,也只能作罢。
  事情在李煦手上,他再怎么也不会冤枉她。
  她起身回床榻躺下,南夫人怕今日的事惊扰她,给她枕头边塞了安神的药材,放下幔帐。
  厚实的锦被暖和,钟华甄闭着眼睛,却不太睡得着。
  在相府里听到的那个声音让她浑身都觉不对劲,熟悉过头,又透出陌生,她在京城待这么久,绝对没听过。
  若是在外面……她倏然睁眼,坐了起来。
  “南夫人,明天清早去东宫一趟,我有事要同太子殿下说。”
 
 
第61章
  漆黑天色笼罩皇宫, 青石板成块铺地, 李煦骑马回宫时已经过了宫禁时刻, 他是太子, 得了命令在外办事,却不代表他能肆意闯宫。
  他勒住马绳,马蹄在厚雪间落下蹄印,飘雪落在他的肩头, 侍卫进去向皇帝通报。
  皇帝去年就有退位的心思,被长公主劝了回去, 这一年多来虽依旧醉心政务, 但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勤政。
  李煦进殿时便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 有些重。
  他不常生病,并不喜欢这种苦涩的味道, 除了钟华甄身上的。钟华甄虽是个药罐子,但她身子的药味和别人不一样, 很好闻。
  皇帝才四十多头发就已经发白, 他刚刚睡下没多久, 听到李煦过来, 让人点灯, 服侍起身。
  屋内明黄幔帐垂下, 皇帝靠着床围, 老总管给他后背垫上枕头, 皇帝摆摆手, 让他下去。
  张相位高权重, 虽退居幕后,但仍旧有不少官员同他交好,他出事的消息快在京城传开,皇帝也知道,下了口谕去相府,要李煦严查。
  李煦撩袍跪下,抱拳道:“外祖父曾经想对华甄不利,外祖母觉得他会因此杀人,一直咬定这件事是华甄所为,我不信,待在相府里找证据,结果找到封信,写着和威平候相关的东西,所以我立即赶回皇宫,想要问问父皇,信上所言是否为真?”
  皇帝攥拳咳了声,他让李煦把信呈上。
  李煦起身,将信递了上去,皇帝接过后,只是看了两眼,便放在一旁,问:“你想做什么?”
  李煦低头道:“望父皇告知真假。”
  皇帝十分宠爱长公主,这点谁都知道,连继皇后都不敢招惹她,长公主做得再过,到皇帝嘴边都只是哈哈大笑后的一句怎么还像以前的直性子,别的再多,也不过是抬手制止,从不罚她。
  皇帝沉默许久,开了口:“当年是朕的错,与你外祖父无关,他素来忠君,今天做出的事,朕也刚刚知道。”
  当年皇位之争激烈,死了好几个皇子,庆王五大三粗,到最后却是最得先帝喜欢的。
  皇帝只是个普通皇子,但庆王的心眼小,眼睛里容不下威胁,皇帝那阵子遇过的刺杀,大抵是这辈子最多的。
  威平候不打算成亲,情事之上流连妓坊青楼,红颜知己数不过来,和他门当户对的世家女也没人敢嫁他,只有长公主。
  他和长公主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甚至约过姻亲,长公主那时也不过才十几岁,为他咬牙嫁给了风评不好的威平候,把自己一辈子都赔上了。他有愧于她,所以他登基之后,便立马认她为义妹,封她做长公主,为她撑腰,倒没想真成全一对恩爱夫妻。
  可皇帝和庆王到底是兄弟,容不下威胁的存在,但他动手之后没多久就后悔了,威平候并没有反叛之心,大蓟朝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平稳,他资质平庸,勤不能补拙,诸侯势力越发强大,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李煦低着头,知道皇帝那话就是间接承认。李煦是聪明人,由威平候便想到当年长公主早产,他再问一句:“华甄出生当年,长公主中过毒,是父皇的意思?”
  长公主那时虽因张相和威平候的原因同张家关系不好,但和先皇后却是好友,常到在先皇后寝殿陪伴,也正因此,长公主才觉得是先皇后下的毒。
  皇帝安静良久后,才低声道:“那药只会伤及孩子,对母亲是无害的,朕也不知道威平候的死对她打击那么大。”
  他既然不想留威平候,自然也不会想留他的孩子,后来才发觉留下那孩子是好的,青州需要镇定。
  李煦薄唇抿成一条长直的线,他身体站得直,如挺拔青松,道:“知外祖父和父皇为江山着想,但煦儿不是废物,若需要控制底下一个体弱的臣子来稳定皇位,那这位置迟早是别人的囊中之物,不要也罢。生杀予夺应在我手,权掌天下大势才是我愿。”
  皇帝知道李煦厉害,但他能说出那些堪称自大狂傲的话,却是皇帝没想过的。他愣了好久,才恍惚说:“你这性子,和朕不像,和你母亲也不像。”
  李煦俊俏的面孔透出冷硬,明明一年多以前还混杂一股少年气,现在却已经像个成熟男人,稳重冷静。
  “外祖母那边会得到这封信,是非恩怨与我无关,我会完成外祖父对我的期待,父皇与长公主的事,也请不要牵扯到我和华甄。”
  皇帝看着他,深叹出一声,道:“当年让华甄做你伴读,本是想要你与青州搭线,同时也让钟家日后得你庇佑,倒没想过你们关系会好成这样。”
  威平候的死对长公主打击极大,他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张相忠于他,所做一切都为稳住朝政。
  他不可能把这件事说出去。
  李煦跪下,朝他磕了个头,直言道:“我与华甄约过不瞒对方,这事我会告诉她。”
  他性子向来直白,只要不想,便不会推托搪塞,也不会白白任由人利用惹不想要的麻烦,无论是谁。
  皇帝嘴唇微动,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疲倦摆手,让人把他领了出去。
  老总管把李煦送出去后,回了皇帝寝殿,迟疑道:“陛下,太子殿下他……”
  “任他吧,日后也该他自己来,”皇帝声音倦怠,“长公主快回来了?”
  “听说快到京城了。”
  皇帝胸口一闷,连咳出好几声,喝了放在旁边备置的药才缓过来些。
  张相之所以能那么顺畅查到钟华甄出生时的消息,因为皇帝先他一步动手,张相只不过是顺着皇帝查探的线一直往下。
  唯一不同的,只是皇帝查那时,还没有小七的存在。
  李煦在去相府之前先回了趟东宫换衣服,那时候天才刚刚露出一点曦光,郑总管迎他回屋,李煦抬手让他们下去。
  屋里燃火炉子,噼里啪啦烧得响,一旁红木圆凳摆碗热乎的白粥,他一天一夜没睡,坐在床榻上,手揉几下宽肩,从怀里拿出另一封信。这封信写着时间,是在几年后,大抵是让他不要随意开。
  现如今皇帝那边都已经承认,也没有比之更为严重的事。
  张夫人那边需要交代,钟府也要个解释,什么都得弄清楚,刺杀张相扰乱计划的人,定不是普通人。
  他拆开信后,顺手拿起旁边白粥喝一口,也就只喝了这么一口,顿在原地。
  ……
  钟华甄一大清早醒来便让人备马车去东宫,她今天依旧穿一身厚实衣袍,披灰羽大氅衣,手里抱一个暖手炉,干净精致的面庞带有一丝焦急。
  时值乱世,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钟华甄觉得那个人不可能远来京城,可那声音着实让她后怕。
  郑管家许久没见她,一边让人去寝殿禀报,一边领她进去,还和她寒暄两句近来可好。
  钟华甄和李煦熟,进东宫没有那么多礼数,她尚不知道李煦那里看见了什么,只是想赶紧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京城进了突厥皇室。
  “世子来得巧,太子殿下从陛下那里回来没多久,现在刚刚沐浴完,”郑总管告诉她,“他沐浴时没让人伺候,但我瞧他脸色,似乎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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