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笺——镜里片
时间:2020-07-26 08:40:28

  钟华甄视线瞥一眼李肇,他放下酒杯,什么都没说。
  兖州坐地不大,靠近青州,但邺城走水路,四通八达,是必不可少的码头之一,隐有皇家水道。
  长公主皱眉:“长史老糊涂了?甄儿才十几岁,出了事担不起责任。”
  王长史嘴巴厉害,但人是外强中干的,知道长公主护儿,忙擦汗道:“是老臣疏忽。”
  钟华甄也回道:“多谢王大人好心,华甄年纪尚小,朝中大事,不敢妄言。”
  皇帝好像在想什么,没做表示,但在聚宴结束后却单独留了钟华甄半刻钟。
  他为了表示对钟家的偏宠,经常找钟华甄,时间不长,有时问她和李煦处得怎么样,也可能问长公主最近做了什么事,实在没什么说,就让她拿两本书给李煦。
  今天会留她,意料之中。
  侧殿书房摆榆木烛灯,紫檀木扶手椅精致奢贵,皇帝赐座,钟华甄谢恩。
  “朕倒觉得王长史说得有几分道理,”皇帝直接说,“你母亲看着脾气不好,其实只把你放心上,如果能有旁人帮衬,最好不过。”
  钟华甄说:“母亲要是知道陛下这般为她着想,定是感激不尽。”
  “朕欠她的,”皇帝叹气,“你父亲从前孤身一人,在外征战,战功赫赫,虽是受民爱戴,但年近三十还未成亲,在闺阁中的名声并不太好,有人还为他写过诗,说他红颜知己遍天下,比后宫都要多三千,她当初为朕嫁你父亲属实委屈……不说也罢,只可惜刀剑无眼,她没了丈夫,你也没了父亲。”
  威平侯比长公主要大十多岁,年轻时就开始征战沙场,为了不让自己因妻儿所累缩手缩脚,硬是拖了很久没成亲,他青楼知己不少,没几个贵女愿意嫁进钟家。
  皇帝那时候只是一个普通皇子,长公主也不是公主,是同他关系好的太傅孙女。青州兵力雄厚,连先皇都忌惮,若收为己用,必是一大助力,但钟华甄父亲那时并不打算卷入皇宫勾心斗角。
  钟华甄顿了会后,才道:“母亲鲜少提及这些事,大抵是从未觉得难过。她孤身抚养我长大,不愿再嫁,多年来为父亲吃斋礼佛,我也想她日后能过得平安些。”
  皇帝一派明白样,“王长史惯会揣摩朕的心思,你提了好几句青州,他脑子转转就能想到你最近想回去看看,刚好兖州临近,邺城缺人,王长史便想借花献佛。这提议虽有突然,但也不是不可以,你心里可有人选?”
  钟华甄似乎不太好意思,“母亲说我及弱冠后才可离京,我也就随便说说,没想到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皇帝无奈发笑:“煦儿护你跟虎护食样,你比他心思浅得多。”
  她想了想,没有拒绝,却好像还是不太知道说什么,犹豫之下只好道:“华甄不常接触朝务,若是荐了太子的人,您恐怕觉得华甄感情用事,不知礼数,前几月倒是遇过一回状元郎陆郴,心觉他满腹经纶,刚正不阿,这种正直之人,应当不会故意给人难看。”
  ……
  两个宫婢在殿门前等候,手中的螭纹宫灯坠流苏,随风轻飘。钟华甄被皇帝身边的老总管送出来,她拱手言谢,老总管忙道句使不得。
  夜晚的冷风大了一些,呼呼从耳边吹过,但钟华甄没觉得冷,只是松口气。李肇握住她一个把柄,要她做一件事,把状元陆郴推到邺城通判的位置。
  很简单,但也容易让人发现是她做的,所以必须得先把自己摘干净。就算王长史不开口,待会也会有人说上一句。
  李肇避过那么多人单独找上她,事情一定有蹊跷,但她还不想自己查的事暴露。
  高高挂起的宫灯驱走黯淡的晦暗,干净台阶铺青石板,宽敞的走廊立着一个挺拔的人影。
  “舍得出来了?”
  钟华甄抬头,看见整场聚宴都没露面的李煦双手相交,斜靠殿外的红柱。
  他劲腰挺直,身着窄袖绣金红袍,薄唇挺鼻,挺拔身形尤显少年英气风发,如一把尚未出锋的好剑,藏不住锐利凌厉。
  她愣了愣,没料到他还会过来,上前问:“你怎么在这?不是说有事来不了吗?”
  李煦打个哈欠,直起身体,道:“刚回来,本来不准备来的,听说你被父皇留下来谈话,干脆来一趟,走吧,送你出去。”
  钟华甄笑道:“出宫一路都有御林军守备,你还真把我几岁孩子?”
  她小时候一直跟在他身边,出过几次事,有一回没带婢女,还被不认识的国公府小公子远远砸了块石头,小孩子怕痛忍不住眼泪,她尤其怕,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他发现后气了半天,把她背回东宫休息,国公府小公子也被罚跪了半天。
  “但凡你自己能长点心,我也没必要管你,”李煦伸了个懒腰,“今天的蜂蜜糕怎么样?我在东宫吃着不错,特地找人给你新做一份。”
  “还不错,但我只吃了一块,剩下的被母亲发现,收走了,”钟华甄想了想,“你让厨子抄个方子给我,这点心合我胃口,吃起来不腻。”
  “天天想着吃,吃又吃不多,”李煦接过宫婢手中的四角螭纹宫灯,让人退下,“明天下午来东宫,我给你补补缺漏的课业。”
  夜色快要融入黑暗之中,钟华甄道:“你今天还忙得抽不出身,怎么明天就有空了?”
  李煦也不瞒她,边走边说:“外祖父明天早上回来,他会代我处理这些事,冯侍郎免不了牢狱之灾,现在还牵出了其他事,更为麻烦,费时间。”
  钟华甄前世很少关注京城的事,但也知道结果不会有什么大区别。
  赢的人只有李煦。
  钟华甄轻唔了一声,在找理由拒绝他。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踏足东宫,长公主又刚和皇后呛声,要是不去,恐怕张相那边会有动静。
  他突然问:“想什么?”
  “没什么,”钟华甄回神,“我在宴上提到了青州,被三皇子出口讽了一句,王长史突然提起邺城通判还没人选的事,想让我推位熟人,以后好帮衬,陛下觉得不错,留下我允我选一位上去。”
  李煦道:“难怪,也不稀奇,父皇待你们钟家一向不错,长公主比母后都要得宠。”
  侍卫远远在巡逻,偌大的皇宫略显安静,钟华甄跟在李煦身后,想了想后又走近些,低声道:“邺城是块好地方,但离京稍远,想去的人不多,我从前在你书房待着时,见你用朱笔圈过这块,虽不知你有什么大用处,但我还是向陛下荐了魏函青过去做通判副使,我和你关系好,陛下和王长史的话也没人预料得到,明日消息出来,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年纪小小,总想这么多,”李煦顿足,皱眉回过头,“朝中的事少听。”
  他停下没个预兆,钟华甄没注意,不小心撞到他结实后背,她捂住发疼的鼻子,皱眉退后步道:“别的我没说,不过邺城远,虽说那是个肥差,但魏函青可能得委屈些。”
  她没有撒谎。
  钟华甄跟皇帝推了陆郴,但也没单独说他,既然李肇别有目的,那她也不能让太子这边一无所知。
  “提就提了,他去一趟,也正好帮我做件事,”李煦走近,拿开她的手,高抬宫灯仔细看她鼻子,没发觉大碍,嫌弃一句,“比女孩还娇气。”
 
 
第10章
  钟华甄比旁人多活一世,但她前世一出生就被送出京城,对京城发生的事了解不多,只知道些闹得很大的。
  李煦脾气比不了李肇,但出乎意料的是,追随他建功立业的人很多。旁人投躯报明主,他慧眼识英雄。
  宽敞宫门由御林军把守,冷风透过衣衫缝隙,李煦看到不远处的马车,停了下来,将手上宫灯给她。
  “听说母后和长公主今天又有不合,我若是再走近几步,长公主又该说你一通。”
  钟华甄顿了顿,抬头看他,李煦长相俊朗,不同于她是女孩偏女相,他剑眉星目,少年意气风发,一双锐利浅灰眸看向人时,总能让人生出畏惧之意,强势又霸道。
  这是未来手掌大权的皇帝,麾下有识之士无数,手段狠到战争后期敌军听他名字就闻风丧胆,不敢踏进一步。
  钟华甄斟酌着开口说:“父亲去得早,母亲平日说我,也是因为我晚归,倒不是针对殿下。”
  “你倒是会为她说话,”他嗤之以鼻,“你以前被我欺负的时候,她可从来没出现过。”
  钟华甄手里提着宫灯,宫灯上的流苏穗子随风摆动。长公主是她母亲,她自然向着,但李煦也不是好得罪的。
  她还在想该怎么回他合适,李煦就突然抬手弹她额头。
  他力气不小,收敛了也藏不出力度,钟华甄捂住微微发疼的额头,皱眉看他,“做什么?”
  “行了,走吧,”李煦说,“自己回去注意些。”
  天色已晚,长公主还在等她,钟华甄揉了揉额头,现在也没什么话对他说。她不久前才帮了李肇,心中到底还是虚的,只能先和他道别离去。
  小孩间的事再怎么闹腾都可以归结于在玩乐,旁人胆子也没大到真敢去欺负威平候府的世子,偶尔有那么几个欠教训的,吃的苦头绝对比她多。
  钟华甄上马车时,回头看了一眼后,动作一顿。李煦还没走,他双手交抱靠着宫墙,看她离开,身躯挺拔。
  她收回视线,进了马车。
  长公主跪坐在马车上,华服金钗,因为喝了酒,有些倦意,她手微撑头,闭着眼睛问:“李煦送你出来的?”
  宫中有宫禁,过了时间就不开宫门。马夫驾车慢慢驶动,平坦大道上有御林军把守。
  “我们碰巧遇见,顺便谈了些事,”钟华甄坐在小几旁,抬手轻拿起案桌上茶杯,提壶倒杯茶给长公主,“这茶有解酒功效,母亲吃斋礼佛多年,已经这么多年没喝过酒,今日也不该碰。”
  长公主睁开眼,看向钟华甄,她慢慢接过这杯茶,喝了口后,道:“我是气的,若非当年陛下点你做东宫伴读,李煦还得不了侯府这一助力,皇后一派得了便宜还卖乖,竟也敢厚着脸皮敲打于侯府,倒也不愧是张家的人,没脸没皮。”
  钟华甄手收回来,放在腿上,有些无奈,道:“我前些日子才和太子吵了一架,郑夫人来府内一趟确实容易让人心中生疑,他们可能也是怕我忍不了太子脾气,这些倒也没什么,陛下还是向着您的,我今天被他留下,就是专门说邺城的事。”
  就算现在的钟家和东宫绑在一起,也有不少人觉得她心思不干净。钟华甄出生之前张家一派就和钟家不合,威平候手上兵力无人能及,张相觉得他造反只是时间问题,不仅在朝堂上有针对,据说私下还下过绊子。
  “陛下政事繁忙,也只会在这些小事上偏向,”长公主心情似乎不大好,“等你年岁到了,我们就回青州,你父亲的家业只该由你继承。”
  钟华甄听她语气没什么起伏,也明白皇帝今天的话说得不合时宜,让长公主回想起了往事。
  长公主和威平侯鹣鲽情深,感情深厚。她十七岁出嫁,随威平候去过边疆,两人落崖定情,相吸相引,纵使聚少离多,但感情也依旧很好,威平候死后,她一直不愿意让旁人碰他的事,如果不是为了钟华甄和大局着想,怕是要拼着性命去找张家对质。
  钟华甄思量片刻,道:“太子明日要我去东宫补课业,我太不想去。到时我让南夫人出府抓几味伤寒药,做个样子。”
  长公主喝完茶,放下手中茶杯,她知道李煦没那么好学,只道:“我听说李煦手上有冯侍郎的事,这还没解决就想着找你玩,心浮气躁,实在愧对陛下和太傅的栽培。你也不用做得这么明显,府内药房最近才添置了一批新药材,都是上好的,外边比不过。”
  钟华甄手轻攥衣衫,笑着应声好。
  侯府药房是专门为钟华甄备的,平时就有各种药材备用,她院子里还有个小药房,由南夫人掌管,放一堆珍稀补品,都是日常用来补身子。
  去这些地方抓药要记册子,每个月都会有老大夫亲自审核。她身子特殊,又是女孩,就算只是变动几味药,那些眼尖的神医也能发现,最后汇报至长公主处。
  ……
  钟华甄回府的第二天早上,东宫侍卫便来送个信匣,装抄写蜂蜜糕的方子。
  南夫人捧着信匣进屋时,室内只有钟华甄一人,案桌上端砚精致刻荷纹,她正在写字,写的是当下流行的宋鸿体。屋中烧一个火炭盆,木炭烧得热,现在是晚秋近冬,钟华甄比别人怕冷,总是会先备上一些取暖的东西。
  太子的教习老师之一宋鸿宋太傅是博通经籍的饱学之士,算起来还是假治水来欺骗朝廷的宋之康远房叔父,性子最为古板严苛。钟华甄作为太子伴读,天资聪颖,他很看重,虽不会让她读帝王策论,但也时常考察她能臣之术。
  南夫人把信匣放在紫檀木案几上,走近道:“世子,东宫来了马车,侍卫说请你入东宫,我说你昨夜在外面呆得太久,偶感轻微风寒,出不了门,他为难之下,便把这信匣递出来,说是太子专门让宫内御厨口述的。”
  钟华甄抬头,看向桌上木匣,道:“那是蜂蜜糕方子,我昨天才尝了一块就被母亲让人收走,心中痒痒,专门让太子送一份过来。”
  南夫人昨晚听她说过,没觉得奇怪。她只是回头往屋门看了一眼,见到没人,又上前一步,小声道:“今早有个熟悉的更夫回老家探亲,老奴说身子不舒服,外面的药便宜,让他给我带味药,这是我认识十几年熟人,嘴巴紧,不会乱说话。”
  “……辛苦你了,”钟华甄叹声气,慢慢收笔,“夫人日后若有事需要我,直说就行。”
  她腹中这孩子跟李煦一样折腾人,保不齐什么时候会出意外,到时谁也瞒不过。时间越拖越伤身子,南夫人不能动府中的药,那便只能从府外分批次带,府内有长公主,府外有李煦,一切都只能小心翼翼。
  “世子是老奴带大的,这事哪来什么辛苦不辛苦,我在侯府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大事,刚刚我……”南夫人面带犹豫,似乎有话要说,她看钟华甄拿开镇纸,把写好的字卷起收进信筒中,不知道怎么开口。
  钟华甄见她奇奇怪怪,便问:“是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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