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方才出去时,听见几个扫庭院的小厮在嘀咕讨论,叫来一个打听,才发现昨晚有事发生。”南夫人没含糊其辞,把听到的都跟钟华甄说了一遍,“最近偶有流民出现,说是代郡来告御状,因为京城守卫森严,一直不得入京,御史府的宋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说这件事,昨晚在家中自缢以证清白,他留下遗书直指太子构陷忠良,摆上证据说那些流民自北方而来,不可能经历去年水患,一切都是太子设计。”
钟华甄收字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南夫人,“太子查出什么?”
南夫人惊讶,不明白钟华甄怎么知道太子查出了东西,问道:“有人同你说过了?”
钟华甄摇头道:“我看你样子也不急,想来没出大事。”
李煦不是拖沓的性子,他素来觉得她碍手碍脚,极少让她卷入这种事,既然有时间在大清早派人要请她去东宫,那宋之康这件事也该解决得差不多。
南夫人回说:“事情开始好像闹得挺大的,昨晚重阳,大家相聚,宋大人亡妻早逝,家中只有妾室,住的地方三教九流多,他在民间有名望,小厮吓得屁滚尿流,出府就遇见几个胆子大的,一同进去,之后把事情传开了,有人义愤填膺砸了衙门的人,太子直接冷脸下令拘人,让官衙一一列出宋大人这些年贪污受贿的证据,贴在告示榜,任何人都能看见,查而有据,无法反驳。”
钟华甄讶然,“只有这些?”
如果宋之康被这些事牵扯不想连累家人,自尽也罢,怎么还敢去陷害李煦?李煦的性子旁人不了解,他是大司马的人,难道也不清楚?
“这倒还是小的,”南夫人声音小了些道,“太子殿下不仅查出宋大人涉嫌包庇妻族,还发现他曾杀害同行官员夺取功劳,衙门的人又连夜在他极其荫蔽的京郊私宅地下室翻出几屋子的兵器弩箭,老奴听说其中还有类似突厥文字的文书,据说是有关边疆布防的事,我都要被吓出身汗。”
京城比其他地方要复杂得多,郑邗遇刺,冯侍郎入狱,宋之康自缢,全都撞到一起,说是巧合,谁也不信。
小厮口中的话可信度不高,钟华甄也猜得到其中不简单。她没再评价宋之康的事,只是把信筒给南夫人,说:“我想太子派来的人应该还没走,你把这东西给他们,说是我以前落下的课业。”
第11章
太子书房宽敞明亮,隔扇门雕刻圆孔纹,四周侍卫把守森严,旁人难以靠近。
墙上挂好几把名剑长戟,又重又沉,钟华甄最知道重量。李煦以前让她随他练剑,她剑没怎么举起来,反倒拉伤了手,硬忍着疼回家,在家待了几天养伤。
大蓟朝张相坐在书房扶手椅上,郑总管恭敬给他倒茶,道:“相爷,昨晚刑部出了事,跟殿下有些关联,殿下在处理后续的麻烦,他听说相爷来了,便回房换身衣服过来。”
太子缺席重阳夜宴,只要那天进过宫的大臣都知道,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大部分人也是再第二天才得到消息。
张相接过这杯茶,抬头问郑总管:“殿下昨晚可有慌张?”
郑总管拂子搭在手上,恭敬笑道:“您还不知道殿下那个性子?天塌下来都敢顶,这哪能难得住他?”
张相点点头,说了句下去吧。
郑总管忙应是,退了下去。张相是朝中文臣之首,在丞相这位置待了二十多年,天生一张压迫的威严脸,眼睛深不见底,看不穿在想什么,就连郑总管这种见过不少贵人的都觉心中发怵,旁人更不用说。
半个多月前,张相多年好友骤然离世,他离京赴扬州吊唁,今天寅时才归。
他喝口茶,身形已经有些佝偻,京城表面如一潭平静的池水,底下藏着一群不见深浅的凶鱼,只要惊起一丝波澜,后续引起反应只会是跳出表面的厮杀。
短暂的僵持不会带来任何利益,当今时局变动,虎视眈眈的人不计其数,僵局不破,自取灭亡。
张相两鬓发白,已经快过花甲之年,精神却依旧矍铄,双目清明,多年来为皇帝开忧解难,是皇帝最信任的官员之一。
李煦从屋外走进来,一身玄袍干净平整,用金线绣蟒纹,靴履两侧嵌颗拇指大的透白玉,他身体挺拔,有清俊少年气。
“外祖父早上才回京,应该先休息一天,要拜访也该是我亲自去相府。”
李煦性情顽劣自大,真正能管得住他的,除了皇帝就是张相。
张相面相冷肃,发白的布袍虽老旧,却别显出一股清正气。他放下手中茶杯,起身朝李煦行礼,李煦虚扶住他道:“这里没有外人,不用见外。”
“太子殿下,礼不可废。”
张相平日里便是最守礼法的人,也不许李煦吊儿郎当放纵自我。
李煦没再强求,上座道:“外祖父此去扬州,一路可平安?”
“尚可,曾遇两波刺客,有惊无险,”张相回道,“老臣下扬州吊唁老友方刺史,途中去尉迟老将军家拜访,老将军前几个月上山砍柴时摔断了腿,不良于行。”
李煦早有预料,没有意外,“老将军已至古稀,致仕多年,外祖父亲自请他出山,就算他愿意,也是有心无力,身子不会再像精壮时康健,倒不如另寻猛将加以培养。”
张相心知肚明,但他要的也不是尉迟老将军亲身上战场,边疆需要德高望重又盛名远扬的将军坐镇。
李煦打了个哈欠,撑头又说:“外祖父应当已经知晓宋之康的事,有人杀他陷害于我。”
张相拱手道:“此事可交由老臣来办。”
李煦知道张相处理这些事要比他老道,却还是开口:“我前几天出京郊遇流民,借此查出宋之康贪墨一事,以宋之康的性子,要是听到风声,该是举家连夜离京,没可能在家自尽,甚至留下遗书诬陷我,偏那么巧,那群流民昨天傍晚便被人下毒,只救回来三个,这些说是正常也罢,事情又恰好出现在我把所有东西都弄清后,煦儿不得不多想几分。”
张相慢慢抬起头,他眼角爬有细纹,“殿下自幼聪颖,乃人中龙凤,何须挂念那群人的性命,只要百姓舆论指向的人是大司马,那任何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李煦没有辩驳,他没觉得张相说错了。
两人所谈的事不多,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张相并没有在太子书房待太久,皇帝不喜欢皇子太过亲近外戚。
郑总管送他出去,离开时正好有个侍卫来通报,手中捧个信筒。
铺地的青石板干净,两边假山奇特,这侍卫对他行礼。张相手背在身后,看着那信筒问:“这是什么?”
侍卫恭敬答:“太子殿下今日约钟世子一聚,但世子抱病在身,不能前来东宫,照看世子的嬷嬷说这是世子课业。”
张家和钟家的不合是出了名的,郑总管连忙在旁打圆场道:“太子殿下不喜欢读书,正好世子精通策论,可以带动殿下。”
张相没说什么,等这侍卫走后,他才问郑总管:“太子近些日子,是不是同钟世子走得很近?”
“这倒不是近日的事,殿下同世子关系一直最好。”郑总管实话实说。
张相知道,但他走时李煦和钟华甄才刚刚和好没多久,虽有往来,但不常见面。
他皱眉又问:“太子殿下怎会管钟世子的课业?”
“何止是管课业,”郑总管感慨道,“您别看殿下在您面前稳重,他私下却是霸道的,也幸好钟世子是天生的好脾气,事事向着太子殿下。”
张相表情看不穿在想什么,郑总管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住了口。
……
东宫那边在不安宁,侯府里边要清净得多。
钟华甄不觉得自己称病能骗过李煦,但她今天身子确实不适。昨天做了一晚上噩梦,早上起来时精神萎靡,连药都不想喝。
她让南夫人出去送的,是昨晚大司马一派没来的官员名字。重阳聚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去的人都不一般,少有会缺席,人不到没关系,但原因却值得商榷,是暗中与人密谋,还是真的有事脱不开身,都有可能。
钟华甄记忆力好,尚记得住。
她伏在罗汉床小几上小睡,精致的白皙小脸透着红润,等醒来时,时间已经过去好久,外面有人在说话。
钟华甄身上披件灰羽厚大氅,大抵是南夫人刚才帮她披的,她慢慢坐起来,抬手按住微隆起的胸口,呼出口气,大氅从纤细身子滑到罗汉床上。
她身姿窈窕,胸圆肤润,在家时会束胸,但不会像外面那样束得紧,现在快冬日,衣服穿得多,也可减轻一些。
自有孕来,钟华甄身子就变得比从前要更加容易疲倦。上次与李煦同榻时也是,没熬多久就睡熟过去。
李煦做事有他的道理,她从不干涉,也不会掺和进去,但侯府和东宫一体,她也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管。
大司马郑质手上掌管兵权,西郊的威武营三万训练有序的将士听他命令调动,长武营有三千人,里边是优良兵器储库,京外御林军巡防权在郑邗手上,他们若是真想反,轻而易举,宫中那点兵力还不值得看。
但大司马一向顾忌名声,各州诸侯野心勃勃,相互制约,一旦京中有异动,那任何一方都可以拔剑相向。背上逆臣贼子的称号,他讨不到好处,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四面受敌。
钟华甄揉了揉微微酸痛的肩膀,扶小几站起身来,她身形虚晃一下,眼前一黑,又坐了回去。
刚才睡得实在不舒服。
今天天气暖和,终于出了趟太阳,钟华甄披着外衫出门,看到长公主屋子里的婢女在同南夫人说话。
南夫人身边有刚晒上的药材,她见到钟华甄后,忙道一句说:“世子醒了?身子可有不适,要不要再睡一觉?”
钟华甄摇摇头,她看向那婢女,见婢女呆呆望着自己,不由一笑温声道:“母亲是有什么事找我?”
她青带束发,乌发搭肩,钟华甄这张脸很是貌美,琼鼻玉肤,因为少见天日的缘故,肌肤白皙,现在泛着淡淡的红润,眼眸像勾人的妖精。
这婢女听她说话便红了脸,结巴道:“方才长公主收了消息,说,说太子殿下要来侯府……她希望您别见他。”
“他过来?”钟华甄愣了愣,“太子这些天的空闲日子倒挺多……可说是来做什么?”
他们两个相识近十年,但李煦来侯府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得出来。
婢女摇头道:“来的人没说。”
钟华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从她和李煦和好以后,李煦看她就越发紧,时不时找着理由同她出去也罢,现在竟也敢明目张胆到侯府来找她。
她揉着额头,心想自己不过才疏远他一次。
“太子殿下亲自过来,应当是有什么要紧事,”钟华甄放下手说,“你同母亲说一声,我早上送了一份信过去,殿下是为那件事而来。”
他是太子,都亲自来趟侯府,她要是不见,那就真的大逆不道。
婢女为难了一会儿,行礼道:“奴婢这就回去禀报长公主。”
钟华甄点头。
南夫人把旁边的东西收拾好,随钟华甄回屋,低声道:“世子可是觉得疲累?老奴方才叫你几声都不醒。”
钟华甄说句没事,她轻整袖口道:“他既然要来,那便换身衣服吧。”
如果宋之康的事是真的,那李煦昨晚可能没怎么休息。
第12章
长公主对李煦看不顺眼,在钟华甄面前讽刺他的话不少,偶尔还夹杂几句他会把她带坏的不满。
李煦则自认为是钟华甄兄长,长公主听信谣言,对宫中戒备,是在害她。
钟华甄属两头难,若不是个会说话的,指不定就把两边得罪了。好在长公主是长辈,一年之中又有三四个月离京为威平候祈福,和李煦还起不了什么矛盾。
今天的阳光暖洋洋,照在人身上时,骨头都懒了几分。枝杈黄叶纷纷落下,钟华甄换好衣服后,先去趟长公主院子。
她穿一身湖色绣竹袍,系上挡寒风的披风,路上遇见的婢女朝她行礼,她颔首应声。
钟华甄很招人喜欢,虽说她长相比女子还好看几分,但她待人又温和有礼,不少婢女都想进她房中伺候。但她身子实在太差,太早碰女人可能出事,所以长公主一直不许婢女太过接近。
长公主每天早早就起身去佛堂为威平候祈福,这么多年来从没变过。钟华甄去找她时,她一身素衣,正在抄写佛经。
屋内的檀色帷幔垂下,香烛气缭绕,钟华甄现在不太能嗅这些香气,她腹中不舒服,只能捂鼻,又深吸口气进去。
钟华甄喊了一声母亲,长公主回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去继续抄写,“怎么突然过来?”
地上蒲团干净,案桌上的佛经字迹整洁,钟华甄抬手让下人退出去,上前道:“方才南夫人听小厮说了一些事,昨日一位御史大人没了,写遗书说是太子殿下要诬害他,虽已查清,但太子还查出些多余的东西,那位宋之康宋大人私宅内藏有很多兵器,还有与突厥来往的书信。”
长公主听到突厥两个字,慢慢抬头,问:“怎么回事?”
威平候死于与突厥的战役之中,极大可能是有内鬼通风报信泄露军机,长公主耿耿于怀,对突厥和张家恨之入骨,婢女小厮都不太敢在她面前议论这些事,钟华甄也猜到她还没听过这个消息。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宋之康是大司马的人,我觉其中有蹊跷,不知内情是什么。今早上我送出去的份名单,昨天晚上是重阳宴,大司马担心爱子,宫宴未到说得过去,旁人却没理由不至,我记得些名字,清早写在纸上。”
长公主笔上的墨汁滴到纸张上,她慢慢放下笔问:“所以李煦来找你?”
钟华甄点头,手里抱着暖手铜炉,道:“虽说来人没说什么,但我猜原因大抵是这个。母亲您从不让我掺和进政事,但我常年待在太子身边,听过见过的也不少,京城可能不太平,我不能离京,母亲可先回青州避一避。”
皇帝对长公主和钟华甄的宠爱不是假的,但青州兵力的强盛却也是真的。
钟华甄父亲留下一堆忠心的将军把守青州,只听她手上虎符的号令,她年纪尚小,被人带歪的话在哪都是一种威胁,打消皇帝顾虑的方法便是同她父亲样选择长留京城。短期之内,她回不了青州,但长公主可以走,皇帝一直拿长公主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