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感情刻意变慢,穆家在诸事沸腾之后又逐渐朝向另一个极端,变得如一潭死水般沉寂。
这一年的春节大概是穆家过的最寂寥的一个年节,穆思寻大病初愈后更擅权谋钻营,对家中诸事不闻不问,孙姨娘因为穆云琮的死也不好大操大办,一切就在冷冷清清中得过且过。
“其实你不必每日守着我,这几日我感觉好多了,年节之下你也该去同窗那里坐坐,如今书院里无事,外出两日探望朋友也使得,琛儿都十八了,天天待在家里也不好。”
孟姨娘靠在罗汉床上,穆云琛将一床小锦被盖在她腿上,而后坐下来陪她说话。
“外面冷,我也不耐烦出去。”
穆云琛给孟姨娘剥着冬橘,眉眼含笑继续道:“等开了春暖和起来到国子监与同窗叙旧也是一样的,他们好些人并不住在京里,真要去探望恐怕还要十天半个月的。”
孟姨娘接过儿子递来的橘瓣笑道:“十天半月就回来了也不算久,男儿志在四方,出京看看是好事,我就没去过太多地方,日后你去了回来将那些别处的风物说给我听听。”
穆云琛一笑道:“等日后我陪着姨娘一起去别处看看。”
孟姨娘的笑容里却多了一丝寂寥,她叹了口气握住穆云琛的手道:“我这辈子是去不了了。你不用急着说那些好听的吉祥话安慰我,大限将至,我自己心里都明白。琛儿,我笃信佛祖多年,早已把生死看得淡了。”
孟姨娘第一次认真的跟穆云琛谈起她的人生,她略微感慨道:“我这辈子就困在一个‘情’字上,即便到现在也是看不开的。若我没死心那还有活下去的盼头,但自从那日起,我真的累了,他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而这人要是没了心劲,还活什么呢。”
孟姨娘说着且谈且笑:“我如今这样放不下他也是日日煎熬,除了惦记着你,我确是盼着早些解脱的。”
穆云琛心中难过,紧紧回握着孟姨娘的手:“姨娘……”
孟姨娘对他柔柔一笑摆手道:“我每一刻都活在内疚之中,心里想着不值得、不应该的人,这是对不起我自己;我也后悔,爱了穆思寻这样一个人,放弃了所有,还害得你也跟我受尽白眼委屈。琛儿,答应我不许难过,有朝一日我真的不在人世了,你要为我庆幸,要像我一样看透这宁静的死亡。”
穆云琛的水杏眸中有点水光若隐若现:“可是我,我不想……”
“我想。我只是放不下你,我还没看到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还没看到那个让你心有所属的人,我不安心。”
孟姨娘说着咳嗽起来。
穆云琛顺着孟姨娘的后背,忽然就蹙起眉心,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姨娘,其实……有。”
孟姨娘诧异抬头道:“有?你,你有……”
“我有喜欢的人。”
穆云琛想到清欢就抿唇微微翘起一点嘴角:“她很好,特别特别好,姨娘如果见了她,必定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孟姨娘听他这样形容一个女孩便笑了,顺着穆云琛肩上的长发道,“这么说来她是真的很好了。不过见就不用见了,女孩子好好的也不便来咱们家,这不合规矩。”
“她不在意的,她不与世俗随波逐流……”
孟姨娘忽然冷下憔悴的面容道:“胡说,你以为什么是世俗,你不随波逐流世俗就容得下你越礼而行了吗。琛儿,你要是真的喜欢她就莫学你爹离经叛道不顾后果,更不要让她成为你娘这个样子。”
孟姨娘说着眼眶微红,她郑重的嘱咐穆云琛道:“你若是喜欢她就要对她全心全意,倾心以待,男人固然可以三妻四妾朝三暮四,可是你是我的儿子,我为你立一条规矩,不是真的喜欢你不可招惹别人,倘若真的喜欢就一心一意,不离不弃,一生只对她一个人好。”
穆云琛点头道:“姨娘放心,我就喜欢她一个人,我绝不会离开她的。她和姨娘就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两个人了。”
孟姨娘这一生吃够了负心人的苦,她绝不容许自己再教出一个无情无义的儿子。
听穆云琛这么说她才满意的点点头,放下心来。
孟姨娘病中乏力,说了一会话就累了,她歇下后穆云琛才离开小院到自己房中。
年下无事,午后各处都静悄悄的,穆云琛回到屋中看到床上那日日相伴的翠绿玉枕,想起姨娘跟他交代的钟情之言,一时间对清欢的想念忽然无以复加。
他的手指在冰凉通透的玉枕上拂过,想起两月多前最后一次在灯会上见到清欢的样子,想起她的眉眼,她的鼻尖,她的樱唇,她的娇俏;想起她不顾宗室礼制与皇家威仪,为他在隆圣殿顶放飞的那盏祈福明灯……
这些排山倒海的思想汹涌而来,几乎让穆云琛在泛滥的想念中溺亡。
穆云琛默念着清欢的名字,忽然下定决心,在衣柜中取出披风罩在身上,推门而出便离了穆家。
清欢上次在隆圣殿顶为穆云琛放灯的事确实很快就被圣上知晓,为此圣上十分震怒,将清欢好一通训斥,下令她禁足在家,在她生辰之前除非宗庙祭祀,否则不准踏出府邸一步。
这事还闹得沸沸扬扬,整个京城都知道风流成性的宇文家主为博得心上人一笑不惜越制逾矩登上大魏朝的“金銮殿”为那人放飞花灯,这是何等荒诞不经却宠溺无比的举动,简直都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流言虽然传的广却谁都不知道宇文清欢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穆云琛知道清欢被禁足后为她担心了许久,一直自责那晚没有拦住清欢“办大事”。
还是后来宋大夫登门给孟姨娘瞧病时送了一封清欢的长信给他,他才知道清欢虽然不能出门但在家过的也滋润的不行,因为不用迎来送往跟朝堂上的老狐狸们过招,她简直不要更舒坦,躺在床上都吃胖了好几斤。
而今穆云琛驰马在京郊的官道上疾行,想到那封信里清欢提到自己吃胖后的懊悔内容就不禁弯起嘴角。
再过一会,再过一会就可以见到清欢了。
年下清欢肯定要去京郊的宇文家宗墓祭拜,况且他曾听清欢提起她父母兄弟就是在年节过后的郊游中身死悬崖,因此她一定会在这里待到年十五结束,以寄托对家人的思念。
京郊的宇文宗墓占地浩大,地上建筑十分宏伟。穆云琛来到宇文宗墓时便向守卫递上了那枚金刚钻石,那是他与清欢一早约定的见面信物。
守卫进去通报没多久激灵的小厮四饼就到角门外来接他了。
“穆九公子新岁安好,好久不见您了,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天都要黑了。”四饼一边带路一边说。
穆云琛想见清欢想的不得了,不然怎么会这个时候驰马出来,他也不答四饼,直接问道:“郡主在何处?可是在忙吗?”
四饼道:“在倒是在,不过九公子您来的不巧,今日是念家主和世子的祭日,咱们家主要在宗堂的偏厅里凭吊一日一夜,估计您要到明日一大早才能见到。”
“明日一早?”穆云琛没想到他还要等那么久。
四饼笑道:“九公子别急,家主方才吩咐小的给您在宗堂的侧厢安排了住处,跟她就在一个院里,您且住一晚,明日一早她就来找您了。”
既然是同一处院子,那……那便等等也无妨吧。
穆云琛应了四饼的话,在清欢给他安排的侧厢住下。
夜里穆云琛睡不着,推窗见清欢吊唁祈福的偏厅还亮着灯,心里惦记她便穿了衣裳出来走走,就算不见,远远看着她的影子也是好的。
可穆云琛万万没想到,他一靠近偏厅外面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烟味,而此时夜深人静的院中竟然连一个下人都没有!
穆云琛还不及细想,冲天的火光就已经冲破浓烟显现出来,看样子这火已经在屋里烧了不短的时间。
着火了!
穆云琛意识到这一点时,几乎想都没想就要冲进清欢所在的偏厅。
第60章 把命给清欢
“来人着火了!快救家主!快来人救火!”
穆云琛虽然着急但绝不是鲁莽之辈, 他一边高喊救火,一边用力踹开从屋内反锁的雕花门。
但在冲入屋中的瞬间他却脚下一顿调转回来, 想都没想就翻入了院中养莲的水缸,任那针刺般的冷水浸透全身。
透骨的冰冷没有让穆云琛退缩, 这一刻他甚至是庆幸的, 他庆幸水缸没有结冰!
穆云琛从水缸里起来深吸一口气用濡湿的衣衫掩住口鼻, 拼命往屋里闯。
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瞬间无法呼吸, 但他蹙紧眉心矮身迷眼,于一片火光中喊着清欢的名字。
他是第一次来偏殿, 根本不知道清欢在何处凭吊或休息, 他只能凭之前依稀看到的影子判断她的所在。
如此一来寻找清欢确实花了不少功夫,但还好让心急如焚的穆云琛找到了。那时清欢已经意识模糊的倒在地上, 周围都是滚滚浓烟和耀眼火光。
“郡主!”
穆云琛冲过去扶住清欢, 用尚未全干的里衣捂住她的口鼻, 又情不自禁的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清欢!你坚持, 我带你出去!”
清欢艰难的在热浪中喘息, 闭着眼睛窝在他怀中迷迷糊糊的说:“穆云琛,兮姌, 救我。”
她连意识都模糊了还能念出他的名字,穆云琛听了心里又难过又着急,可是现在不是检查她情况的时候, 周围的火越烧越大, 怕是这楠木的顶梁都要支持不住, 还是要赶快带她出去才行。
也亏的穆云琛记忆力惊人又有临危不乱的心性, 这才能在一篇烟熏火海中原路返回,可饶是如此他也被倒下的木柱顶梁挡住了几次,他毕竟年纪不大,体力并非无限,在火场里绕了那么久全身都烫的生疼,嘴唇干裂几近虚脱,全凭提着一口气抱着清欢死不松手的往外冲。
“我,我是不是,快死了……兮姌……”清欢说着因被浓烟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
她根本不知道抱着她的人是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只是潜意识里无端就觉得如果真的有一个人不要命的来救她,大概应该是兮姌。
穆云琛再次用里衣捂住她的口鼻,他并不争辩,一边寻路一边道:“别说话,不会的,有我在。”
“穆云琛……”清欢听到这个声音就喊出他的名字,但她心里还有更放不下的东西,“宇文家……我不能死……”
穆云琛再次绕过前面倒塌的木梁,勉强寻着前面的路下意识的说道:“就算我死也不会让你死,我用命换你出去,清欢,信我。”
清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为了宇文家她一千一万个不能死,她明明好着急,可是听了这句话忽然就安心起来,好似火海烟浪都被抱着她的那人阻挡开来。
“家主!家主在里面!快去救家主!”
穆云琛听到外面高声叫喊的声音,心知方向不错,已经到了外间,再坚持片刻就能出去。
果不其然,穆云琛没走多远就感受到了清凉的空气,再往外走就看到了烧的只剩半扇的大门。
“来人,郡主在这里!”穆云琛用完全沙哑的声音奋力喊着,他真的快到极限了。
“家主!是家主!”
外面已经有人发现他们,可是门口一带火势极大,那些侍卫也只能在门口接应。
穆云琛抱着清欢朝外面走,却不想梁上一条细柱子倒了下来,正中他的后心。
穆云琛扑倒在地的瞬间为了不让清欢被砸到用力将她扔向门口,甩出的瞬间他左臂便被木柱结结实实的砸到。
断骨折筋,剧痛无比。
穆云琛看到很多人都跑过去接住清欢,扶着抱着将她带离火场。
这一刻无人问津的穆云琛终于放心了,她没事就好了,就好了……
“九公子!”
穆云琛闭眼的时候看到四饼带人跑过来,他听到身前很多人高喊着救火,可他已经不在意了。
“带她去安全的地方,有人要害她……”
穆云琛哑声说着,失去了意识。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穆云琛都感觉自己在做梦,他梦到自己站在清欢身后,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凭吊祈福的偏殿。
“清欢不要过去!有人要害你!”
穆云琛醒了过来,他以为他会高声喊着坐起身,可是当他睁开眼睛才发现,他全身疼的像散了架一般,不但动都动不了,甚至连声音都很难发出。
“做梦了吗,这么紧张?”
清欢美丽的脸映入穆云琛的眼帘,他眼中的焦急和惊惧瞬间化作了讶然。
“郡主……”
穆云琛才说了两个字就发现自己的声音难听的像噪咂撕裂的鸟鸣,一时间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没事的,先喝点水。”
清欢唤侍女将茶盏拿来,将穆云琛扶起身靠着她,一点一点的让他喝下温热的水。
“好一点没?不用急,虽然现在声音嘶哑,但大夫说了,是火场里过来干的,过两天就恢复了。”
穆云琛听她这么说眉梢微微挑起,点点头,用感激的眼神看她一眼。
清欢笑了,扶他躺下道:“你别这样看我,我谢你救命才是。”
清欢的话让穆云琛想起当日火场的情景,他不禁又蹙起了眉,便是声音难听也顾不得了,忍痛抬手拉住清欢道:“要小心,有人要害你……”
“我知道。”
清欢的眸色晦暗:“我已经猜到了。当日兮姌出去办事,我出事的时候外面连一个人都没有,这是早就设好的好局,我身边早已有了别人的暗庄。”
穆云琛似乎更着急了:“你要……”
“我知道了,你都这样了怎么还那么爱操心啊。”
清欢虽然埋怨,但神情确是娇俏的,可见她被穆云琛救出来并不曾受什么大伤。
“我已将背叛我的媚妩料理过了,也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暗算。哼,敢烧我宇文氏的宗墓,我要他赔上一切来还,要他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