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汉却仍是坚持, 宁国公道:“他们几个都是晚辈,老弟便是不坐上位,也不能做到那里去!”
宁七音也上前相劝:“您便坐到父亲这边来吧!”
说完又搀着宁国公道:“父亲也先坐回去吧!”
毕竟他不落座,其他人又哪里能坐呢?
最后宁国公和夫人落了座, 宁正锦等人也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 许老汉还在宁国公下首的椅子前站着。
宁国公几次三番请坐,许老汉却只是点头称好, 直到宁七音也回位子坐了,他才欠着身子坐下去。
“我……都不敢认七音了。”许老汉看着宁七音,眼里隐约含着浑浊的泪, 一时感慨得很。
那个在乡下被支使着干活的宁七音, 几乎没有穿过新衣服的宁七音, 如今就像是画里的人,许老汉看了竟不敢接近。
他觉得这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女儿, 这是天上的仙女一般。
“那您便多住几日,好好认认!”宁七音看这位养父面色还不错, 想来身体也还好,心中也觉有些安慰。
许老汉不住地点头,也不知道说其他的, 只一个劲地说:“好,好!”
宁玲珑恨恨地看了宁七音一眼,然后将头转向一边,再不看许老汉一眼。
宁国公又问起许老汉乡下的事,许老汉规规矩矩地答了,虽然说的都是白话,偶尔有些当地的方言俚语听着不太顺畅,可说起来算是有条理的,并没有前言不搭后语,好歹也能听清楚。
孙氏又问起今年的收成,提起庄稼,许老汉呵呵笑起来,眉眼间舒展开了:“今年年景好,给谷仓里都囤满了,我这才闲下来没事,想着过来看看。”
许老汉见众人都对他和气,心里便稍稍放松下来,看向宁玲珑道:“这是……玲珑吧?”
宁玲珑闻言站起来,只应了一声,眼睛也不看那许老汉,朝他的方向行了一礼便坐下了。
一时心里却是不快得很,想着自己的闺名,他怎么能随便说得?难道不知道尊卑吗?
可真是无礼至极!
许老汉神色很尴尬,便干笑了两声:“都长这么大了!”
孙氏和宁国公对视了一眼,却都没说什么。
又聊了聊,孙氏便说让人带许老汉去转转,看看家里。宁七音便起身道:“倒也不必叫别人,我陪着去吧!”
“我也陪着妹妹一同带许阿叔走走。”宁正锦也站了起来。
宁国公点头:“有你们带着倒好!”
孙氏看了一眼正低着头看鞋尖儿的宁玲珑,才向宁正锦笑道:“你们略走几处就回来,你阿叔舟车劳顿多日,别累到了。”
许老汉看宁玲珑坐着不动,心里有些失落,听孙氏那么说便忙笑道:“不累,不累!”
在园子里走了走,宁正锦给许老汉讲各种景致,许老汉一直点头听着,不断感叹这园子又大又好看。
宁正锦便笑道:“如今许多花草都凋了,待到春夏才算有些看头,等明年春日里您再来,保证和这时候更不相同!”
许老汉摆摆手,目光从一处奇石上收回来:“不能行不能行,春夏地里有多少活呢!走不开,走不开!”
宁七音便道:“您如今也有了年纪,那地便租给别人去种吧,歇上一歇,享享清福。”
当年宁国公府将玲珑接走,也是给过许老汉一些银两的,按照许老汉的意思,本要将那些银两全部用来置办土地,养母却一直拖着,后来被许老汉发现她把银子大多贴给了娘家侄子,养母也觉有些说不过去,才买了一块水田当置了业。
加上家里原有的地,一家人勤劳一些也能过得不错,只是养母攒了几年钱听说把银子放出去能收利息,便跟着人家把家里的钱都投了出去,最后却要不回来,一气之下便病倒了。
如今家中只有许老汉一人种地,难免辛苦些,将那些地租赁给别人种,应该也是不愁衣食的。
许老汉听了宁七音的话还是连连摆手:“我是享不来清福的,一闲着就难受,在地里忙活才觉得踏实!”
宁七音了解这位养父的性子,便也不多劝,只说要顾着自己身子,量力而行,不全租出去的话,租一部分也是好的。
转了一圈回去,便赶上传饭,孙氏看着丫鬟一样样端上来,向许老汉笑道:“正想让人去找你们,可巧就回来了!”
许老汉闻到饭香扑鼻,也觉得腹中饥饿,却没看到宁玲珑的身影,终于忍不住问道:“玲珑姑娘,不吃饭吗?”
孙氏看了看丫鬟端的菜,指点着放到什么位置,然后才看了一眼门口道:“和正辉去一边说话了,让人去叫了,一会儿就来。”
说完接道:“玲珑和她这个二哥哥一向要好,看到子女们和睦相处,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心里也高兴。”
许老汉忙不迭地点头:“是,是!”
宁七音心中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还来不及细想,宁正辉便和宁玲珑一同走了进来,宁玲珑像是没看到许老汉似的,只向宁国公和孙氏行了礼,然后便落座了。
敬了许老汉一杯酒,宁国公便招呼着吃菜,许老汉打量着满桌的山珍海味,连是什么都看不出,根本不敢下筷。
宁七音便帮许老汉夹菜,又轻声介绍着是什么,如何做的。
许老汉这才不那么拘束,稍稍尝了些,只觉得都是这辈子没吃过的美味,再想到面前这两位姑娘的境遇,一时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用过饭,孙氏安排人带许老汉去客房歇息,便让儿女们也都散了。
看宁玲珑稍落了一步在后面,孙氏不由出声叫住了她:“玲珑,你留一下。”
宁正辉脚步顿了一下,回头担心地看了宁玲珑一眼,却见她已回过身去,又见丫鬟已为他打起帘子,便只得暗自叹息着出去了。
宁玲珑见孙氏摸了一下肩膀,便笑着站到她身后为她揉捏起来:“母亲今日可是累了?”
孙氏心里叹息一声,语气还算温和地说道:“平日里你最是爱说爱笑的,今日怎么反常起来?”
宁玲珑脸上神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如常,一面帮孙氏捏肩一面笑道:“今日我看都是长辈们在说话,就没好开口。”
孙氏将宁玲珑养在身边十多年,一直当亲生女儿那么养的,今日听了她这话明显是托词,便也不顾及许多,直接拆穿:“今日你远着那位,谁都看出来了,就连你二哥那么不喜跟生人说话的人,都唤了一声‘许阿叔’,还寒暄了一句,你反倒一句话没有,这是为何?”
宁玲珑噘着嘴不想说话,只是沉默着为孙氏捏肩,孙氏干脆拉过她的手,让她转到自己面前:“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这样?”
宁玲珑嘴巴一瘪,眼睛里倒有些泪出来:“我心里只有母亲。”
言外之意,她不想认那位生父,便是这样相见了,她眼里也没他。
孙氏见她倒像是委屈了一样,也不好说什么,便叹息一声推脱自己要歇一会儿,让宁玲珑离开了。
孙氏回想着她教导宁玲珑的这些年,明明一直告诉她要知恩图报,她从前以为宁玲珑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没少跟她说要记得乡下有户人家养了她两年,有机会要去再登门拜谢。
那时候宁玲珑明明乖巧地答应,还说要送什么去乡下。
待到宁七音回来,孙氏怕宁玲珑伤心,便跟她说仍将她当亲女儿待,想到乡下许老汉如今只剩孤苦伶仃一人,孙氏又告诉宁玲珑乡下的父母对她有生育之恩,生恩也是不可忘的。
谁知宁玲珑如今丝毫不将许老汉放在眼里,脸上明晃晃写着逃避和嫌弃。
待到晚上些,宁七音来含章堂送东西,孙氏就忍不住也问起她来。
宁七音澄净水亮的眸子映着灯光愈发熠熠生辉:“那是养大我的人,到底是有恩。”
孙氏其实觉得宁七音有理由埋怨许老汉,明明知道宁七音是国公府的姑娘,却让她在乡下吃了那么多年苦。
所以在许老汉到达之前,她才会将家里的这两个女儿叫过去,嘱咐她们。
却没想到宁七音并没有记恨乡下的养父母,反而记得他们的养育之恩,这样的心性气度,让孙氏很是欣慰。
后来私下与宁国公谈起来,不由感慨起这两个孩子的不同来。
“咱们自己的女儿品性好,是个知恩图报的,这样的孩子,你对她好,她自然就会加倍的对你好。”
孙氏叹息一声:“玲珑那孩子,只怕是指望不得。”
宁国公回忆起宁玲珑这些年在府里的表现,也是叹了一声:“以前倒觉得她还不错。”
宁玲珑一直能说会道,家里人都很喜欢她,可真假身份的事一出,她办的事说的话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如今她为了宁国公府的富贵,连许老汉都不正眼瞧一下,他日谁知道会为了什么又将宁国公府抛下呢?
孙氏接着叹道:“这个女儿怕是白养了!”
第二日宁玲珑从园子里经过,远远地看着一个粗布衣的人在石子路上徘徊,还以为是哪个打理园子的下人,走近了才发现是许老汉,二人打了个照面,再想躲却来不及了。
☆、第 61 章
第61章再相见
宁玲珑远远地看着一个粗布衣的人在石子路上徘徊, 还以为是哪个打理园子的下人,走近了才发现是许老汉,二人打了个照面, 再想躲却来不及了,一时也是无奈。
许老汉看着宁玲珑,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玲珑……”
他看宁玲珑在尚远的地方便站住不动,不由上前走了几步, 才看着她有些忧心地说:“穿得这样薄, 你冷不冷?”
“不劳你费心。”宁玲珑撇过脸看向别处。
许老汉着实想跟这位亲生女儿说说话,当着国公爷和夫人的面,他不好说什么,难得碰到了宁玲珑, 他就想问问他关心的事。
“这些年, 虽然没有你的消息,”许老汉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但我们想着你应该是过得不错。只有一样,算着年纪你也到了该说亲的时候,有没有人为你操心这事啊?”
宁玲珑本来就不想认这乡下父亲, 于是听他说话也是一脸的不耐烦, 听他倒问起自己的亲事来, 心中便有些恼,忍不住冷笑一声:“怎么?要是没人操心, 你还想为我操心一下不成?”
许老汉被揶揄地说不出话,无措地搓了搓手, 正想说什么,又被宁玲珑恨恨的声音打断了。
“都怪你们!要不是因为你们,我明明能拥有最好的姻缘!”宁玲珑忍不住冲许老汉发起脾气来, “都是因为你们,把我的好亲事给搅黄了!”
许老汉被宁玲珑说得无地自容,止不住地摇头叹气,没想到这亲生女儿对自己的怨恨这么深,脸上便现出悲苦的神色来。
宁玲珑发了通脾气便要走,许老汉鼓足勇气拦了她一下:“闺女,有空你也回乡下看一眼,去你娘坟上上一炷香,她到死都念着你,想见你一面呢!”
宁玲珑脸色一变,横眉道:“我母亲好好的,你不要胡说!”
才说完,宁玲珑察觉到远处有人站在了拐角处,从衣物的颜色看,是孙氏无疑。
她觉得这正是向孙氏表忠心的时候,前一日她说她心中只有母亲,孙氏却并未说什么,想来是不信她单薄的一句话,如今背着她说,她必定深信不疑。
“我母亲教导我多年,她疼我爱我,对我无微不至。我也敬她爱她,对她有寸草春晖之情,她才是我的亲生母亲!”
宁玲珑说完又向许老汉斥责道:“你的那种话,以后断不要再提,我的亲生母亲在这里,除了她我谁都不认!”
许老汉脸上的神情便愈加悲苦,他怎么也把宁玲珑养到了五岁,这些年又一直惦念着她,不想她竟对自己这般无情。
宁玲珑双眸斜了一下,孙氏仍站在原地,便故意向许老汉问道:“宁七音昨晚是不是特意去看过你?”
许老汉不知宁玲珑为什么说起这个,便老实巴交地答:“是,七音去看了看我住的房里少不少东西。”
宁玲珑冷冷一笑,向许老汉道:“这就对了,她才是你的好女儿!”
许老汉再说了些什么,宁玲珑却没听到,她觉到孙氏好像离开了,转头望去,果见那个身影没有了。
她心中暗自得意,孙氏一向很看重子女对她的感情,宁七音将这乡下养父这般放在心上,想必孙氏对宁七音会很失望。
她带着那份得意与许老汉分开,去宁老夫人那里待了一会儿,说了些漂亮话,看宁老夫人后来犯起瞌睡,便告辞出来了。
还未走到月苑,便遇到了二哥宁正辉,她正愁方才自己办的得意事无人分享,便笑着跟宁正辉说起园子里的事来。
她如何在园子里遇到了许老汉,那许老汉如何厚着脸与她攀关系,她如何发现了孙氏出现在不远处,又如何说她自己心里只有孙氏这个母亲,最后还摆了宁七音一道,说到兴奋处直双眼放光。
她只顾自己说的得意,却没发现宁正辉却听脸色越难看,最后大惊失色,竟然直跺脚。
“怪不得!”他颇有些捶胸顿足的意味。
宁玲珑被他的反应搞糊涂:“怎么了?那宁七音回了家来,却对那乡下养父那么孝顺,母亲看了心里肯定不舒服呀!”
宁正辉痛心疾首:“我才从母亲那里回来,听到她说你的不好,原本还不知是什么事,如今听你一说,竟是你自己坏了事!”
宁玲珑听了心中一凉,她费心在孙氏面前演的一出戏,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宁正辉也替她痛惜:“你呀你呀,真是自作聪明!”
冬日的风已有些刺骨,宁玲珑只觉自己又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原想着再度夺回孙氏对她的宠爱,不想竟大错特错了!
宁玲珑想不通自己错在了哪里,为什么孙氏会认为是她不好,明明她对孙氏一片忠诚,明明是宁七音胳膊肘向外拐。
直到许老汉离开宁国公府回乡去,宁玲珑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在宁国公府门外,送别的人都已回府,许老汉乘坐的马车也渐渐远去,宁玲珑看宁七音还站在那里目送,不由开口讽道:“那么舍不得就跟着回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