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桢如雷击一样猛然放开了手,向后退了两步,他怔怔地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震怒的神情如潮水般褪去,恢复如常。
可晏映总觉得在他眼中看到了受伤痛苦的神色。
秋娘开始呜呜地哭起来,无助地抱着肩膀,晏映回过头,将她身子扳过来正对自己,温声道:“是他不好,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他不会凶你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秋娘停止哭泣,吸了吸鼻子,委屈地看着她:“他不听话,你替我打他!”
晏映一顿,转头看了看先生,她哪有胆子打他,先头他是她老师,现在他是她夫君,哪一个都是打不得的,可是看秋娘又要哭,晏映赶紧连说三声“好”,走过去,对谢九桢使了使眼色。
“啪!”
她打了一下谢九桢的后背,声音听着很脆。
下人们就更不敢出声了,纷纷低下头,谢九桢拧眉看了她一眼,神色很是复杂。
晏映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能趁这个机会打一打先生这个闷木头出一口气。她看着秋娘,问:“这样行了吗?”
秋娘点点头,偷偷冲晏映招手,晏映走回去,她一把拉住晏映的袖子:“你叫什么?”
“我叫晏映。”
“映儿,”秋娘弯了弯眼睛,拉着她手晃了晃,“你真好,我还能再看到你吗?”
望月阁距离栖月阁不远,除了下午要读书,她其实有大把空闲可以挥霍,但他还是看了看谢九桢。
秋娘是他很在意的人,晏映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自己和她亲近。
谢九桢静静地看了二人许久,最后轻轻点了下头,算是默许,晏映一喜,扭过头来看着秋娘:“可以,我可以每日都来陪你!”
“但是现在天色太晚了,你得先睡觉,这样明日我来时,你才不会呼呼大睡。”
秋娘刚要欣然拍手,就听见晏映后面那句话,她悻悻地放下手,虽然不舍,可还是点了点头。
下人得了眼色,拉着秋娘回房休息,秋娘一步三回头,像是离别的妇人舍不得自己远行的夫君似的,晏映不停朝她挥手。
正厅中一下变得安静,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谢九桢忽然抬脚走过去,弯身将地上的剪刀捡起来,在手中打量一番,再开口时寒气逼人。
“是谁把剪刀带进来的。”
望月阁的下人闻声扑通跪了下去,趴伏在地不敢说话,唯有一个长相清秀的丫鬟求饶道:“大人下令过后,望月阁的利器都收起来了,就是竹筷都不敢让秋娘子用,更不会拿进来什么剪刀,还望大人明察!”
晏映刚进来时心中就有疑惑,秋娘这个样子明显不是第一次,就该仔细着点,收起所有能伤到她的东西才是,没想到先生确实也是这样做的。
可剪刀还是出现了,就说明是有人刻意为之。
晏映仔细地看了看谢九桢眼中的剪刀,发觉有些熟悉,她走过去,将剪刀拿过来,放在手中比量比量。
那枚剪刀柄上用红线缠着,是怕硌到手,晏映用过的,都用红线再缠一层。
这把剪刀是她的。
谢九桢看着她,沉默不言,但眼中有审视,晏映将剪刀收起来,冲他福了福身:“既然是内院发生的事,理应由妾身负责,这件事就交给妾身去办吧,妾身一定给相公一个交代。”
她微垂着头,低眉顺眼,在外人面前像极了一个举止大方得体的主母。
谢九桢的眼神却顿了顿。
“按你说的办。”半晌后,他低声说了一句,擦过身离开了,晏映眨了眨眼,追着走出去,想要把胳膊上搭着的厚氅给他披上,奈何自己个子不够高,只好叫住他。
“相公,外边冷,把这个穿上吧,别受凉。”她从来没如此操心别人过,自觉已经想得够周到了,倘若有心的人,该给她一声夸奖,或者一句谢谢。
可是谢九桢什么都没说,把厚氅接到手里,转身便走,背影消失在蔓延的灯影里,看方向,他不是回栖月阁,而是去了前院。
晏映心中忽然堵了千斤巨石,有种云雾弥漫,而她置身其中怎么也找不到出路的感觉。她等了一天,觉得先生该跟她说些什么,她第一次嫁人,第一次同心爱的人有了鱼水之欢,可是好像一切都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不快乐,不温存,什么都没有改变,先生没有像她爹爹一样,对娘亲嘘寒问暖。
反而是她一直在关照他。
晏映抿了抿唇,有寒风吹过,身上披着狐裘也不觉得温暖了,她加快脚步,自己回了栖月阁。
侯府中的灯一直都是亮着的,黎明之时才会熄灭,府中的小路被灯火覆盖,为风声鹤唳的冬日平添了暖意,谢九桢却一眼也没看周身的光亮,他直直向前走着,脚步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乱。
鸣玉有些担忧:“大人,您——”
“闭嘴。”谢九桢烦乱地喝止了他,再没有一贯的风度。
揽月轩就在前面,谢九桢快步走了进去,进门之后便回身将门关上了,鸣玉被挡在外边,脸色焦急,想要冲进去,却又不敢,只好在门外徘徊。
星沉不知从哪里赶了过来,鸣玉见着他像遇到救星一样,跟他商量:“用不用把魏仓公请过来?大人情况不太好。”
星沉眯着眼:“大人刚从望月阁回来吧……他让你请魏仓公了吗?”
鸣玉摇头:“是我想要自作主张。”
“那还是算了吧,”星沉沉吟片刻才道,他看了看揽月轩,“这么晚了,不一定能把他请过来,何况大人应该不想惊动别人,咱们在外面守一晚吧。”
魏仓公又叫魏济,是掌管大胤粮仓的太仓长,有一手枯骨生肉的医术,华佗扁鹊再世,洛都人都尊他一声魏仓公,但他性情古怪,并不是谁请都会出手的。
鸣玉点了点头,同他一起站在门外值守,时刻仔细着屋里的动静,但并未听到什么奇怪的声响,便觉得大人已经睡下了。
谢九桢坐在灯下,屋中最亮的地方,他看着自己的手,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然后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右手抚着胸口不停地喘气。
只要一闭眼,就有令人窒息的黑暗袭来,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话。
杀人,杀人,杀人。
好像他人生从此只有这一个目的了。
谢九桢按着胸口,忽然摸到脖颈上垂下来的带子,是身上披着的厚氅。呼吸终于渐渐归于平稳,眼中躁动的狠戾也消失不见,背后的汗微微发凉,像从鬼门关有过一遭,他轻轻笑了笑,往后躺下。
再闭眼,眼前都是那个娇俏妩媚的影子,对着他笑,对着他嗔,对着他哭喊求饶。
谢九桢躺在地上,拥着温暖的厚氅,渐渐睡着了。
栖月阁的人却并没有熄灯安寝。
晏映回去之后,便紧锁房门,把所有人都摒退,只留下清月一个人,她坐在桌子旁,手边是那把剪刀,身材虽娇小,却有一丝不怒自威的气势。
清月紧着手站在她身前,脸上惶惶不安。
“清月。”
“在!”
晏映看着她:“我把你从城郊捡回来,从来没过问你的身世,是害怕你有什么难言的过往,问你则是揭你伤疤,我已经为你考虑得够多了。”
清月跪下去:“夫人美意,奴婢全都知道!”
“那你还是不想说吗?”晏映看着她,见她沉默迟疑,肩膀抖得厉害,不知是害怕还是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之前几次,我观你谈吐非凡,便知你绝非寻常乞丐,但你姓甚名谁于我来说并无关系。只是今日你见到秋娘时脸色大变,已被先生看在眼里,加上望月阁突然出现一把剪刀实属诡异……”
晏映把剪刀扔到地上:“你看看,这是从栖月阁出去的,我不想怀疑你,但是你总要给我个说法,只要你解释清楚为何看到秋娘会那么慌张,先生那边,我自给替你周旋。”
清月猛然抬头:“夫人不怀疑奴婢?”
“怀疑不怀疑,取决于你的解释。”晏映冷声道。平时见她笑惯了,突然严肃起来竟然也让人背后发冷。
清月却知道晏映留她一个人在这,就是给她机会,其实心底里是相信她的。
“那剪刀不是奴婢偷走的。”
晏映没出声,等她继续说,清月犹豫很久,才微微叹了一口气,决计不再隐瞒。
“奴婢是从掖庭逃出来的。”
晏映睁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掖庭属宫中建筑,里面多是一些因家中犯事而没入掖庭的女眷,寻常宫人到岁数即可放出宫去,可这些罪奴却是不可。
从掖庭里逃出来,被抓住是肯定会赐死的。
清月抬头看她,眼中含泪:“奴婢不说,是怕夫人会因此而赶我走,可每日跟在夫人身后,奴婢一直战战兢兢,从未睡过一天好觉,就怕有一日东窗事发,会牵累夫人……”
晏映直视她,眉头紧紧皱着:“可有人会认出你?”
清月摇了摇头:“能认得奴婢的人,都在掖庭,平日出不了宫。”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有些场合我就不会带你出去了,”这种事情半分马虎不得,好在她在洛都不常出去,大抵也只有去淇阳侯府上赴宴那一次,“今后你最好还是待在侯府里,哪也别去了。”
清月苦着脸等待晏映责骂,却没想到只得到一句叮嘱,有些难以相信:“夫人不怪奴婢,不赶奴婢走吗?”
她如实相告,已做好了离府的打算,却没想到晏映对她这么好。
晏映摇了摇头:“这事我还是同先生商量商量,倘若他容不下你,我便把你送到父亲母亲身边,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的。”
清月一听,大为感动,俯身磕了三个响头,再说话时已有些哽咽,晏映扶住她,细声问她:“那你又怎么会认识秋娘呢?”
清月擦了擦眼睛,稳住情绪,声音不太确定:“其实奴婢也不敢认定就是她,但她的容貌太过美艳,按理来说,奴婢不会认错……”
“你把她认成谁了?”
“奴婢刚记事起就在掖庭了,景和六年,我才只有六岁,可却记得很清楚,那年京中发生一件大事,有许多罪奴都没入掖庭,我就是那时遇见的她。”
“你是说,秋娘也是掖庭出来的?”晏映眼中满是震惊。
“如果奴婢没认错,应该就是她。”
清月顿了顿,犹豫一瞬,又道:“而且不仅如此,她的身份更为复杂些……”
“怎么?”晏映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景和六年,京中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便是太子谋逆案,太子自绝,陛下未牵连太子府的人,可身为同党的清河郡王府却遭灭门之祸,当时,王府很多女眷被打入掖庭,秋娘也是其中一个。”
晏映追问:“她是谁?”
“应当就是郡王妃。”
晏映脑中“嗡”一声,觉得眼前的景物都有些虚幻,身上一阵阵发冷,就像窥探到了什么隐秘一般,让人觉得恐惧又不安。
清河郡王萧彦清的妻子,为何会出现在定陵侯府?
她忽然想起,原来的清河郡王府也是先生的宅邸,如今还让给了她爹娘暂住。
会这般巧合吗?
“你还知道些什么,快说!”晏映回过神来,连忙问她,心中惴惴不安,好像被毒蛇缠绕着一般。
清月道:“她刚入掖庭时,身边有人护着,可是纵使之前再怎么风光,进了里面就是罪奴,谁也不比谁金贵,加之有宫人刁难,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只得像我们这般做苦力。”
“她爱美,不管多累都把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的,起初我们这些孩子很羡慕她,常常得空去找她说话,她也很温柔,会教我们写字,认自己的名字,还会给我们念诗,遗武陵王的典故就是她教我们的,可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晏映知道后来很有可能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不然她现在不会变成疯疯癫癫的样子。
清月果然变了脸色,神色不忍道:“掖庭是宫中最混乱的地方,一些腌臜事从来不少,她貌美,在人群中异常惹眼,很容易便被人记住。有一次,她被一个地位高于我们不少的内侍带走了,回来后又哭又笑,把自己关在房门里沐浴,怎么都不肯出来。”
“难道……”晏映白了脸。
清月知道她也猜到了,恨恨地点了下头:“我那时小,什么都不懂,听别人背后议论,说她被强迫着做了内侍的对食,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她笑过。久而久之,人们也渐渐忘记了她的身份,只知道她是个阉人的玩物,后来有一天,她就突然在掖庭消失了。”
晏映听了她的话,心中难受,好像能感觉到那种绝望之苦,从云端跌落泥潭被人羞辱,会多么痛苦,简直难以想象。
无怪乎她变成如今的样子。
“你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清月点了点头,回道:“大致记得,是景和十五年,那年郭皇后病逝,陛下接回在外流落的太子。”
赫连珏回京时,谢九桢便跟在他身边,那他应当也是景和十五年来到洛都的,或许秋娘的失踪跟他有关系。
可是,究竟有什么关系呢?晏映想不通,也不敢想,秋娘是先生的什么人,在先生心里有多重要,她只要一深思就会头疼。
任御史中尉的萧彦清被发现意图谋反,被当场斩杀,死前,魏王,淇阳侯,还有她祖父,都在场。
若真论清楚,她祖父手上,一定沾了萧彦清的血,还有之后的案情查办,亦有她祖父的参与。
晏映挥退清月,自己去床上躺着,却怎么都睡不着。她是景和八年生,往前推,父亲晏道成该是景和六年回的平阳,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父亲背弃族人,十六年都不肯回去,直到祖父去世才回京?
跟清河郡王的案子有关系吗?
先生呢,他到底是谁?
晏映心中烦乱,辗转反侧,浑浑噩噩睡着了,却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先生拿着剑要杀她,看她时眼中满是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