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货车司机可是了不得的挣钱大户,别说出远门倒买倒卖了,就是偶尔就近拉拉私活,那也是一笔不可说的财源。
司机驾驶着火车离开,大家根据彼此要去的地点,各自纷纷结伴同行。
于是开始脱离大部队,三三两两朝着不同的方向走。
很巧,林穗子要去的是钢铁厂家属楼,而江时要去的是县中学。
正好是在同一个方向。
而且还正好是最偏的那个方向,和其他人都不在一处。
除了戈书文。
她也要去县中学,据说是看望老朋友什么的。
于是他们三个人一齐同行。
半路上江时还买了两碗酸梅汤,很顺手地就分了一碗给林穗子。
当然,对于他只分给了林穗子而没给自己这件事,戈书文感到很震惊。
震惊到当场直接呆立在原地,瞪大眼睛,老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也没挪动一步。
还是林穗子在旁边捧着碗尴尬地轻咳几声,江时才注意到这场景。
他“哦”了一声,淡淡问:“你也要喝吗?”
戈书文还处于震惊中没回过神。
看上去十分像是默认。
“那行吧。”
江时点点头,又要了一碗酸梅汤递给戈书文,“喏,给你。”
戈书文呆愣愣地接过,直到喝了半碗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侮辱了。
这是什么意思?
搞得跟她很稀罕这么一碗酸梅汤似的!
戈书文咬紧牙关,其实已经有些生气了。
她很想说些什么,但是一对上江时英俊的面容和清澈的眉目,满肚子的抱怨就又一下咽了回去。
心顿时软了一截。
仿佛他望向林穗子时,眼里的所有温和都是对着自己的。
怀春少女的脑补幻想,有时候真的可以编出一部厚厚的实体小说。
她一口口喝完碗里冰凉的酸梅汤,朝江时露出一个笑:“这酸梅汤还挺好喝的,谢谢你啊江时。”
江时轻飘飘瞥了她一眼,似是蹙了眉,又似是压根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半秒后,淡淡嗯了声:“不用。”
离开这家国营饭店时,戈书文敏锐地注意到了林穗子的视线。
落在她身上,没有嘲讽也没有厌恶,更多的居然是不赞同和怜悯。
这种似悲似叹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让她感到十分狼狈。
戈书文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快步向前,走到江时旁边,撑起笑容继续跟他搭话。
她觉得嘛,自己和江时才是一路人。
像林穗子这样的,注定是不可能坚持到最后的。
像之前的冉福,大家不也都说她比自己有希望吗,可是现在,还不是因为渐渐都看出了些苗头,所以什么都不说了。
只要她不气馁不灰心,总有一天,她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这样想着,戈书文的心情又重新振奋起来,跟在江时旁边走了好长一段路。
直到到达一个岔路口。
——男人忽然停了下来。
“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戈书文诧异地抬起头,发现江时确实是在跟她说话。
咦!是在跟她说话!
她克制住内心的雀跃,努力保持平稳的语气:“哦,我去县中学那边。”
“行。”
江时点点头,“那接下来你跟林穗子同志一起走吧。”
“那你呢?”
“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我先去政府大楼拿个文件。”
戈书文其实来县城,主要是为了购置物品,压根没有要去县中学的行程。
要不是为了和江时一起,她现在估计已经在百货大楼那边了。
于是听到江时要换行程,自己也立马改变方向:“那个,我也要去政府大楼办点事来着,反正中学这边不着急,我也先跟你一起去政府大楼吧。”
江时挑了挑眉。
在他平静的,无波澜的目光下,戈书文的嗓音变小了很多:“我是真的要去政府大楼那边,有点事......”
直至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是在心虚什么。
江时并没有追究,反而淡淡弯了唇,“那你去吧,我可能还是学校的事比较着急,我就先去学校了。”
“等一等。”
戈书文小跑到他旁边,勉强笑道,“那个,我先去学校也可以的......”
“那你到底要去哪?”
......
——问这句话说,江时的神情很凶。
因为整个眉目都冷了下来,加上嗓音也淡漠,所以显得格外的不耐烦。
“......”
说到底,戈书文也是个才高中毕业两年的年轻姑娘,又是从小被宠大的,心智本来就不够成熟。
被喜欢的男人这么冷冷淡淡一睨,她的气场瞬间就弱掉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哭腔,“我,我只是想跟你一块儿走.....”
“但是我不想跟你一块儿走。”
面对小女孩委屈的哭腔,江时的反应真的过分冷漠,“这样,也别磨蹭了,你先选一条路,哪条都行,我走另一条就是了。”
“江时!”
“你最好按我说的做。”
男人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然等我真把难听的话说出来,你可能会直接在马路边哭,到时候谁都不好看。你想想清楚。”
......
周围氛围静的可怕。
有那么半分钟,连林穗子都开始真心实意地怜爱戈书文了。
她下意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一个“江”字还没出口,就及时止住了。
因为以她的立场,说什么都不合适。
也没必要。
果然,两分钟后,戈书文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江时,你一定会后悔的!”
就坚强地站起了身。
她想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却不自觉越流越多,只能恨恨地瞪了林穗子一眼,而后转身跑走。
背影是伤心欲绝的,狼狈至极的。
配合着周围的杨柳,越发显得凄哀。
林穗子叹了口气。
她轻声道:“拒绝人有很多方式。你这样,对小姑娘的打击是很大的,她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了。”
“她比你都还大五岁,怎么就是小姑娘了?”
江时漫不经心一扯唇角,“对于我来说,她一死缠烂打 ,二侵犯隐私,三侵害名声,比起爱慕者更像是敌人,我从一开始就跟她说的很清楚了,既不欠她,也没义务教育引导她。”
他偏过头,垂眸瞅着她,眼神很专注,语气很认真,“林穗子同志,我老实告诉你,我是没什么同情心的人,像这种扰乱我生活秩序还不知悔改理直气壮的人,不报复她,已经是我最大的宽容了。”
“.......”
“我这样说,你能接受吗?”
许是林穗子沉默的时间太久,让江时同志感受到一丝的不安。
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问,“要不然我改改也行,如果你真的觉得过分的话,等会儿我去跟她道个歉?”
“......不用。”
明明是很沉重的话题,林穗子却因为他的态度和反应而有些哭笑不得,“你依照你的习惯生活就好,我没有意见的。我只是......觉得又重新认识了一下你。”
“是好的认识还是坏的认识?”
"......"
“我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好不用回答。”
男人淡淡弯了唇,“不过人都是在不断改变之中的,忠言逆耳利于行,如果你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跟我说就是了。”
林穗子仰着下巴和他对视,离他三步远,眼眸亮如星,声音稳稳当当:“我说什么你都听吗?”
“嗯,什么都听。能改的地方我尽量改,不能全改的,也可以商量,比如怎么样能让你更容易接受一点,反正......王尽量。”
“......江知青。”
林穗子踌躇片刻,还是问,“有个问题,其实我想了好一会儿,到现在也没想通。我能问问你吗?”
“你问。”
“你究竟是为什么,觉得我还不错?”
小姑娘又往后退了半步,微微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平心而论,我只是一个乡下姑娘而已,没读过几年书,也没见过多少世面,要说相貌,也未必就多么漂亮了,你的厚爱,让我觉得有些,嗯,不合常理,还莫名其妙。”
她的问题很犀利。很直白。
却直接把江时问笑了。
他抬手挡住上扬的唇角,轻咳一声:“你不要这么妄自菲薄。”
“......我觉得我说的很客观了,并没有妄自菲薄。”
“在我看来,你虽然没读过几年书,却比很多念完高中的人行事更有条理,更会虚心请教,举一反三,更懂得尊重知识。你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却擅于倾听,开放接纳,不畏缩胆怯也不坐井观天。你说你相貌未必有多么漂亮,但偏偏瞧中了我的审美,我真是觉得,”
他顿了顿,而后叹息道,“可爱极了。”
“......”
“你是一个不应该也没资格妄自菲薄的姑娘,你比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要清醒,聪慧,包容,理智,你只是很不恰好地出身在了一个不适合你的家庭,度过了相对艰难的幼年和青少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穗子怔怔然望着他。
“你并不差,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从小都是个自私无比的人,做什么都不肯吃亏,你看我现在如此费劲地期盼你能答应我的表白,就说明我们要是真喜结连理了,更占便宜的那个人一定是我。”
......什么喜结连理不喜结连理的。
林穗子真是服了他的用词水平。
简直比口无遮拦还胆大包天。
“所以,你怎么想?”
男人再次开口。
“什么怎么想?”
江时扬扬眉:“对于我想跟你喜结连理这件事,你怎么想?”
“......”
“好,那我换种说法。对于我想跟你处对象这件事,林穗子同志,你怎么想?”
“......”
林穗子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惆怅还是无奈。
亦或者只是不知该如何反应下的无措。
但好在,她不是扭捏的人。
在江时几乎都要开口说“没关系,你可以再想想”的前一秒,她终于抬起了头。
巴掌大的脸蛋,眼神黑白分明,清澈见底,让人十分有保护欲。
她说:“我觉得好。”
江时眨了一下眼睛。
小姑娘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你昨天给我的,我没拆开来看过,我觉得,也不需要。”
“其实我是真的......”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也相信,你主动给我看的东西,一定是你愿意给我看而且没有任何问题的。所以我选择不看,来保护我自己的操守。”
林穗子弯弯眉,笑意很浅,“你表白很突然,其实我压根来不及好好思考,但我很相信我的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个好人。最起码,不会是个太坏的人。”
......
“所以我愿意试试。我希望的是,我们能先谈一个月的朋友,如果一个月后都觉得没问题,再告诉长辈们,可以吗?”
江时机械化地点点头:“可以。”
“那这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先不让长辈亲戚和身边的人发现吗?”
“可......以。”
“好。”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一些,“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唔,现在时间有点来不及了,我得先去宿舍找我小婶婶了,我们晚上回村里后再细说可以吗?”
“可以。”
林穗子很满意地点点头,冲他一招手,转身就想离开。
“等等。”
......
她扭回头:“怎么了?”
是刚才被她忽悠了觉得不对,现在突然反应过来想要重新定规则了?
小姑娘昂着头,脸上笑容璀璨,心底却有点发虚。
“这个你戴着。”
却没料到男人向前两步,把自己手腕上的手表拆下来,戴在她手上,垂着眸,语气又轻又缓,“三点半集合,你看着时间,不然迟到了,就要自己走回去了。”
“......那你怎么办?”
“我的事很快就能办完,不着急。到时候提前在集合点等一会儿就行了。”
江时冲她一扬唇,“而且就算错过了,走回去也不碍事,。不像你。”
“你要是走这么大远的路回家,我的心不得疼死。”
......
第104章 穗穗有今时
林穗子挎着小篮子,拎着麻袋, 使出全身的力气, 用最快的速度小跑到了钢铁厂的宿舍大楼。
仿佛身后有什么恶鬼在追她。
其实她已经整个耳根子都红透了。
她甚至恨不得自己聋了。
江时怎么能说出那种话呢!
虽然旁边没人, 但大庭广众的, 还离的那么远说的那么干脆那么响亮, 万一被居民楼里的人给听见了该怎么办?
林穗子同志能做到的最大的克制, 就是面色镇定地点点头,语气很平淡地说了声:“那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