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就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
她是被江时匆匆忙忙硬拉过来的。
到了江宅才听余琨瑜地叙述完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后痛快地表示,自己愿意当他们离婚的见证人。
顾长英不太会写字。
......不,也不能说她不太会写字。
毕竟真要正正经经算起知识水平,顾长英可能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要高些。
再怎样也是经历过信息大爆炸时代的人,想知道什么网上随便一搜就出来了,而且她还是堂堂正正一等院校毕业生,文凭的含金量并不低。
只不过她学的是英文,繁体字仅限于能看懂,最多常见的会写几个。
其余那些,在鞠温文这些人眼里看来,根本就是缺胳膊少腿完全不像样。
所以最后,是鞠温文先根据顾长英磕磕巴巴的话拟了一份稿,然后再由顾长英对着稿子照抄一遍。
真是比跟外国人签合同还麻烦。
不过这封信既然是由鞠温文拟的,措辞自然就体面了许多。
江时看完十分满意,大手一挥,示意顾长英:“你可以滚了”。
顾长英哪里还管他的态度礼貌不礼貌,客气不客气,巴不得得到准许好早点离开这个魔窟。
于是连行李也没多收拾,乱七八糟拎着几个箱子就出了门,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是她也没走远,静静地站在巷口拐角处的屋檐下,忍受着时不时被风卷过来的冷雨,一动也不动。
她在等着她的偶像从那间宅子里出来。
顾长英是真的崇拜鞠温文。
她想向她表达一下自己的倾慕和喜爱。
想请教一下上辈子十分好奇的那些问题。
同时她也十分想问问:
“为什么您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会跟江时和余琨瑜这样的人结交?”
——果然,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圆滑周到如鞠温文,也难得愣了一愣。
“江时和余琨瑜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就是,”顾长英顿了顿,想着怎么样措辞才会比较不伤人,“您鼓励开放,追求进步,希望大家可以平等对待全社会的女性,不论是旧式还是新式。可是......江时他们和您的思想却完全相反。”
鞠温文有些好笑:“那应该是你对他有些误解了,虽然我与江时的关系算不上十分好,但是在鼓励开放,追求进步和平带对待女性这一点上,我敢肯定我与他所持的观点,是完全相同的。”
“......我觉得您不仅要听他怎么说,还要看他是怎么做的。”
“做?他做不是挺好的吗?”
鞠温文拧了拧眉,不明白这姑娘为何要在她面前说这些小话,“你看他与你离婚离的多痛快,还帮助你去上学念书,鼓励你寻找新的姻缘,我认为他做的十分好了呢。”
“天,难道你认为他这样做是对我好吗?”
鞠温文被她陡然抬高的嗓音吓了一跳,往后退几步:“你突然的这是怎么了?”
顾长英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焦急地问:“难道你没有听清楚事情的经过吗?你不知道我在江家守了两年的活寡吗?我差点吃不饱,冬天也没个手炉......”
“只是这些阴差阳错的事儿,总也不能就全怪到江时头上吧。”
鞠温文哭笑不得,“况且他如今也还了你一个清白身份,替你瞒下了这桩婚姻,你依然可以自由再嫁......”
“可是我在江家耗了两年,那是我整整两年的青春啊!”
“......”
面对着小姑娘的义愤填膺,鞠温文沉默了许久。
好半天,她才缓缓开口:“所以余琨瑜不是另外补偿了你好些银钱吗?还替你安排了学校和住处,顾小姐,你听我一句劝,这事儿你真的不能怪到他们夫妻头上,余琨瑜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要还是觉得人家欠了你的,那我真没法儿跟你谈。”
顾长英不理解。
她完全完全不理解。
难道是因为那两年的孤独和凄楚不是他们经历的,所以他们对原身的遭遇就没有丝毫同情心了?
原身在深宅大院里闭门不出,吃着冷菜冷饭满怀期冀地给她的“丈夫”做衣裳鞋子时,而江时正在外头和别的女人风花雪月。
他们心里对此就没有丝毫愧疚吗?
“两年的青春和付出,在你们看来,难道真的是区区一些银钱就可以偿还的吗?”
顾长英失魂落魄,“难道顾长英就不值得一个光明正大的承认,不值得一个发自肺腑的道歉吗?顾长英的生命,就这么轻贱吗?”
......
说实话。
鞠温文完全搞不清楚这个姑娘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她一向心直口快,听不得对方这些凄凄哀哀,颠倒是非的话,直接就开口道:“那江时和余琨瑜呢?又有谁来给他们道歉呢?”
“他们有什么需要被道歉的?”
“怎么不需要,你自己想想,江时明明提前与你示过警了,你也答应他说婚事作罢了,结果到头来,这桩婚事还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你和他的长辈,其实都没有尊重他的自由,对是不对?”
“......”
“所以你看他现在又要赔钱又要赔地,又要搭关系找学校还要给你找房子,这是不是无妄之灾?还有余琨瑜,好好的一个清白姑娘,什么也不知道,忽然就在婆家族谱上成了江时续弦,她的冤枉又要到哪里说?”
“......”
鞠温文看着她似哀似怨,似愁似悔,懵懵懂懂的神情,便知道一时半会儿是说不通她的。
人一旦认定自己受了委屈,就会想尽一切理由来佐证这一点。
这种时候,不论旁人怎么说怎么劝,都是没有用的。
尤其是对于顾长英这种一看就特别固执特别爱牛角尖的人来说。
所以她也没多谈,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想想吧,等你再大一些,或许就能想明白了。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还是趁早叫辆车,免得到时候一个人搬不动行李。”
“鞠先生。”
顾长英忽然喊住她。
鞠温文笑起来:“我算是什么先生......”
“鞠先生。”
她脸上的神情十分认真,心平气和,“我能不能问问您,您为什么喜欢余琨瑜?”
“你哪里看出来我喜欢余琨瑜了?”
“......你刚才一直在为她说话。”
“为她说话也不一定就是喜欢她,毕竟我们可是从高中坚持到大学的宿敌。”
鞠温文皱皱眉,又叹了口气,“不过,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其实挺敬佩她的。”
“......敬佩?”
“嗯。”
鞠温文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刚上大学时,我们一帮学生充作志愿者,给前线送物资,结果不巧在路上碰到了日军......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好与你细说,总之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十几个日军围着她,三把枪就抵着她的脑门,旁边躲着的女同学吓得直掉眼泪,她却哈哈大笑起来。”
“她说,不要因为你们日本人怕死就以为我们中国人也怕。不过只会拿着几把破枪狐假虎威罢了,呸! ”
顾长英愣愣地抬起头。
以为对方是知道了什么在嘲讽她。
然后对方脸上的神情不带任何敌意:“总之,从那一次后我就知道,不论我多讨厌她,我都可以信任她。”
“因为她这样的人,永远都只会是同胞而不会成为汉奸。”
第45章 我喜欢的少年挺拔而灿烂
人都是凡胎□□。
这世上, 极少会有满心慈悲的纯粹大善人,也极少会有穷凶恶极的百分百大坏人。
江时相信, 但凡在俗世里摸爬滚打久了, 每个人心底都会产生一些不是那么正面的念头。
只是有些人把这些念头付诸实践了,而有些人就永远留在心里,纯粹只是个念头。
在这其中,付诸实践的人又能分为两种:
一种, 他清楚地知晓自己的行为是不对的,也知道这种行为会对别人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但对利益的渴求占了上风, 导致他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
这种人不论是揽财、报复还是铲除异己, 都可以算作是逐利行为。
所以只要依法伏击,让他吃尽苦头受够教训,让他知道做了比不做付出的代价会更大, 他就不敢再犯。
另一种,江时觉得,他在世界观上就出现了问题。
就像邪教教徒一样,热忱地,积极地, 悲天悯人地认为,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面行为。
他是在匡扶正义, 是善行而非犯罪, 受害者应该感谢他, 围观者应该夸奖他,指责者应该为自己的“不分青红皂白”感到羞愧。
哪怕全世界都反对他,他也要坚定地与全世界为敌。
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坚持日心说真理却被愚昧的教会反对的异端哥白尼。
对于这种人吧,江时一向懒得去纠正他们的世界观。
就像顾长英,江时只会用最恶毒的法子让她感到惧怕,让她憎恨至极又无计可施。
以后也不敢再来碰瓷儿。
这就够了。
至于她心里究竟服不服气,以后还会不会对别人做同样的事儿,他其实是不在乎的。
毕竟他又不在学校警局当差。
没空当审判者也没空去教化他人。
——但余琨瑜就不一样了。
这姑娘真的是全身心地,竭尽全力地,十分热忱地投入到“教化”这件事上。
每次报社主编为了安全登上一些所谓“愚民”的文章,都能把她气的一整天吃不下饭。
要不是江时天天用自己上司更过分的行为做对比去安慰她,她怕是都要提着刀子去报社和她主编同归于尽了。
比如这天,还不到酉时,余姑娘就从报社里回来了。
怀里还抱着一叠厚厚的稿件,皱着眉,关门关的砰砰响,怒气冲冲。
江时本来大爷似的躺在长椅上晒太阳,听到动静,把盖在脸上的图纸拉下来,抬起一只眼皮瞅着她:“怎么了?”
余琨瑜虽然气的鼻子都歪了,但面对无关人员,还是尽量保持语气的冷静:“我的稿子又被主编打回来了。”
“写的不好?”
“不是。”
小姑娘沉默一会儿,“他说他还不想坐牢。”
“......”
江时从椅子上坐起来,冲她伸出了手:“什么稿子啊,拿来我瞅瞅。”
“不想给你看。”
余琨瑜把怀里的稿件抱的更紧了些,“你那张嘴比我主编厉害多了,我宁愿再被主编说几十次,也不要挨你的骂。”
余琨瑜不是没把自己写的稿子给江时看过。
......怎么说呢。
如果说,她是文人里一把锋利的长杆枪。
那么江时就是一只装着大口径火炮的坦克。
真要认真算起来,他的文化水平甚至可以当余琨瑜的老师。
虽然他不擅长写那些极具煽动性的情感充沛的“警世名篇”,但在科学知识和思想理念这一方面,他学的要比余琨瑜深刻无数倍。
之前余琨瑜每次找他指点,他都把她拉在怀里,指着文稿上的字句,措辞和和气气的,语气温柔的能滴出水来,在她耳边呢喃。
余琨瑜当时听的晕头转向,脸颊绯红,一副被高人夸奖了的高兴模样。
直到过了两三个时辰,她再开始回味时,才越细想越觉得不对,越琢磨越感到心伤。
因为她忽然发现——
江时根本就是在用最华美的词汇骂她没文化。
小姑娘一掀被子,捂着胸口,指着他泪水涟涟:“我如今才知道了,原来我在你心底,其实是如同未开化的野人一般的。既然你与我没有共同话题可讲,又何必用那等言辞来敷衍我,难不成竟是觉得愚弄我好玩吗?苍天啊......”
江时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就感受了一下冬天夜间的寒气直入胸口的疼痛。
他叹口气,揉着眉心把她装回被子里,语气里还带着刚被吵醒的困倦:“你是猴子吗?大半夜的蹿来蹿去,不嫌冷啊?”
余琨瑜还想动,却被男人用蛮力摁了回去,用胳膊死死箍住,低哑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威胁:“不许动,再动打人了。”
小姑娘力气抵不过他,骂他又想不到好的词,一气之下,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同时奋起反抗,扑腾着脚试图挣开他的钳制。
结果她挣扎着挣扎着,反倒把江时挣扎出几分火气来。
男人睁开眼,眸子里乌漆嘛黑,十分平静地盯着她。
余琨瑜被他盯的有些害怕,缩了缩脖子,色厉内荏:“你,你有本事就说话,不要拿眼睛吓人!”
男人开始慢条斯理地解扣子。
“你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江江江时,大晚上的,你有本事不要乱来!”
“大晚上的不乱来还能干什么?”
他扯着唇角,压着她龇牙咧嘴的小脸蛋,“余琨瑜,你不知道有本事的男人在外头消耗了太多的本事,回家之后就只想舒坦呆着么,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在床上撩拨你男人的?”
余琨瑜乖得就像一颗鹌鹑蛋:“你舒坦,我不闹你了,你舒舒坦坦地继续睡,我再也不寻你说话了,好吗?”
江时笑了:“哦,你以为我是想怎么舒坦?”
“.....”
——总而言之,这样的经历余琨瑜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所以在江时热心地提出要帮她看稿改稿时,她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
然而,虽然江时这样的大佬她不敢招惹第二次,但心里的郁结还是始终无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