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拧着眉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翻阅手里投进杂志社的稿件,唉声叹气。
江时翘着腿,视线在她捏着稿纸白玉葱葱的手指上转了一圈,忽然问:“你既然这般看不惯你们那个主编,就没有想过要自己当家做主?”
“我?”
余琨瑜戳着自己的鼻子,“我配吗?”
“你为什么不配?”
小姑娘叹口气,掰着指头开始数:“刘主编今年四十有六了,在报社干了快二十年,在日报上还有自己的专栏,连岑呼那样的文学界名人,都能被他邀来写稿。我虽然不忿他畏手畏脚的,却也是敬佩他的能力的,这么大的报社也只有他这样的老资历主编才坐的住镇,我怎么可能取代他当家做主啊。”
“谁让你取代他当金陵日报的主了。”
江时啼笑皆非,“你就不能自己出来单干?”
“我?”
余琨瑜又戳了戳自己的鼻子,这回眼睛甚至瞪的更大了些,“你说我出来单干?”
“嗯。”
男人依旧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却解释的十分一本正经,“首先你有钱......”
“我没钱。”
“......我有钱。我有钱就是你有钱。”
江时继续说,“金陵倒闭的报社可不要太多,随便收购一家能用的,说不准连机器和办公室都是现成的,你再找到合适的人手就行了。”
余琨瑜本来只是当作笑话随随便便一听。
结果他这么说,好像还真有些可行的苗头,让她忍不住就跟着他的思路想了下去:“人手......先把鞠温文拉来,她这两年跟花蝴蝶似的四处乱蹿,名气大。然后还有秦慈,她曾经得罪过主编老婆,之后就一直很不被看重,但人其实是很有些本事的。还有魏元思,他最爱卖弄些笔杆功夫了,虽然文章写得是不怎么样,但好歹是百丽门的少东家,请他家那些歌星舞女们打广告不要太有用......”
想到这里,她蹭的站起来,跑到江时面前瞅着他。
眉眼弯弯的,也不说话。
江时扬扬眉:“怎么了?”
小姑娘期期艾艾:“你,你真的愿意把你的钱给我办报纸啊?”
“钱这种玩意儿,对我来说又不稀罕。”
男人笑意浅浅,“你要是真能把报纸办起来,我才要尊称你一声余先生呢。”
“那你放心。”小姑娘忽然斗志昂扬,喜笑颜开地拍着胸脯,“我一定会帮你把报纸给办起来的!而且一定掌握分寸,绝不让你被抓进牢里。对了,鞠温文后日要回老家探望她家里人,我现在就去找她说这件事!”
“......”
虽然江时并不知道自己本来只是一个出钱的冤大头,怎么忽然一下子就变成了有极大危险会被抓进牢里的报纸创办人。
但看着她兴致勃勃上蹿下跳的背影,他觉得,替自己柔弱的妻子承担一点男人可以承担的风险,也是应该的。
而余琨瑜呢。
回来的时候还沮丧的要命,这会儿被江时三言两语一撩拨,内心忽然就有了巨大的念想。
她几乎是以赛跑的速度往外冲,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起身太猛了,跑到门口时,脑袋一阵恍惚,差点没栽倒在地。
幸好旁边就是门,她堪堪扶住了门框,这才没让自己头着地摔个结实。
江时在后面被她唬了一跳,惊得一下站起身,迈着两条大长腿赶到她身旁:“怎么了?没事吧?”
余琨瑜苍白着一张小脸摆摆手:“没事儿,就是刚才起身太猛了,一下没缓过来。”
“......”
看着男人紧缩的眉头,她忍不住笑了:“真的没事儿,我当年跟你上刀山下火海的时候差点连子弹都挨了,这会儿就是走快了些,能有什么事,你能不能别把我当成生鸡蛋似的。”
你可不就是生鸡蛋嘛。
“......行吧,那你注意着点,用不用我送你过去?”
“不用。”
——虽然江时百般不放心,把她当成了一只一砸就会碎的生鸡蛋。
但余琨瑜自己确实是自信满满的,潇洒一挥手,就揣着个布包跑远了。
矮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内。
江时本来以为,余琨瑜去找鞠温文说办报纸的事,两个有志向的进步女青年,肯定是要说好一阵才能回来的,说不准对方还要留她吃个饭啊什么的。
而家里保姆又请假回去照顾她临产的媳妇了。
所以他只能自己去灶房生了火,打算自己先随便烧点饭填填肚子。
结果还不到半个小时。
雄赳赳气昂昂出去的余同志就被送了回来。
鞠温文亲自送回来的。
还叫了辆黄包车,甚至下车的时候,还夸张地扶着余琨瑜的手,像太监扶着老佛爷,毕恭毕敬。
倒是余琨瑜翻着白眼儿想甩开她的手,十分别扭。
江时拧着眉头:“你们这又是在演什么戏呢?”
鞠温文烦躁极了:“我还要问你呢,送一个孕妇到我们家,话还没说一声,吃了半片鱼干就开始吐,我们全家人都要吓死了好伐。你还是她丈夫呢,怎么都怀孕两个月了,一点儿异常都没发现?”
“......”
江时怔怔然抬起头。
只见小姑娘从鞠温文身后探出头来,冲他笑了笑,眉眼弯弯,颐指气使:“看什么看,说你呢,还是我丈夫呢,怎么一点儿异常都没发现啊?”
江时张张嘴,只觉得喉间干涩:“这他妈.....是老子的错。”
第46章 我喜欢的少年挺拔而灿烂
瑰丽的虚拟空间, 一个长发白衣的青年正坐在一块大大的电子屏幕前看电影。
电影里的画面非常熟悉。
主角正是兵荒马乱民国时代的江时和余琨瑜。
余琨瑜正盘腿坐在地垫上收拾文稿。
她最近和鞠温文他们商量了,又听取了江时的建议, 觉得与其东施效颦弄一个大众流的日报仿版, 还不如专注于一个方向。
而且他们杂志社人手是够的,没必要浪费精力去刊登那些空有样子的样板文章。
所以他们最终决定,就直接弄一个科普性较强的翻译杂览,专门刊登国外翻译的文章时评。
毕竟他们这群人里, 学外语的占多,留过学的占多,江时又有足够的海外人脉, 基本可以确保他们向百分之八十的作者要到翻译转载权。
更何况,他们选择翻译的原篇, 大多都是名声不显的一些稿件。
真正有名的,也不必等到他们来翻译,国内自然会有更大的报社选择去刊登。
报社现在还在筹备阶段。
报纸的名字, 具体的栏目,每个人负责的工作,稿件的质量标准,约稿函和稿件给价等等,都需要细细商定。
这样算下来, 其实是个大工程。
而且鞠温文最近还回老家去探望家人了, 要等入夏才回来, 主持大局的就余琨瑜一个人。
所以尽管她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孕妇, 还是天天会有许多人到她家里和她开大会。
江时对此——表现的很淡定。
用尽他这辈子的所有演技, 表现出了一种极其虚伪的淡定。
江同志的心理活动是十分复杂。
自从知道自己要当爹了之后,他的心情就仿佛陷在云端,又仿佛沉在泥里,连自己都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因为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一辈子无后的心理建设。
早在还未毕业年少轻狂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自己此生都不会有孩子的准备。
他甚至还认真地思考过,要怎么安抚父母,怎么说服亲戚。
去华北前,他和肝胆相照的兄弟抱着一盅酒谈了一晚上的心事,说好了倘若有朝一日自己牺牲,对方就过继一个孩子给他。
也不必非得送到江家来养,只要改了姓和族谱让长辈们心里好歹有个底就行。
就像余琨瑜曾经指责过他的那样。
江时不想做一个对妻子毫无感情的木头人丈夫,也不想做一个对孩子不负责任的陌生人父亲。
后来哪怕和余琨瑜结了婚,他也从来没刻意去思考过结婚后就会生子这件事。
甚至可以说,因为自我催眠太多次,他的思维里,已经把“老子此生无后”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常态。
而今,忽然又告诉他,他有了个孩子。
还是他挚爱的女人给他生的。
江时现在是个什么感觉呢。
就好像,一个老光棍儿过了几十年的清贫日子,结果有一天,他忽然从自家树根底下挖出了一罐宝藏。
罐子里不仅有一辈子吃用不完的金银财宝,还有一个生的婀娜多姿贤惠体贴的神女。
老光棍儿惊慌失措,受宠若惊,偏偏周围的人都无动于衷,认为这本就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儿。
老光棍儿为了不丢人现眼,引人注目,只能摆出一副平淡如水,波澜不惊的模样。
——但实际上,江时心里已经慌得快发疯了。
所以,这段时间经常可以看见这样的场景:
一群人在江家大院子里开会,有人提议说今日春光明媚日头好,不如商议完手头的版面就出去踏个青。
余琨瑜歪过脑袋,扯着嗓子问:“江时同志,我可以出去玩儿吗?”
江时同志面色平淡:“去呗,踏个青嘛,有什么的。”
然后就在大家加紧了手头工作的速度,打算在太阳下山前出门游玩时,他捧着张旧报纸,大爷似的坐在旁边,翘着二郎腿,语气缓缓,眼眸沉静:“........民国十年,扬州城外,有一朱姓男子外出踏青,偶遇野猪,几分搏斗,卒。民国十二年,江浙乌伤城,有一学生团体踏青时从山上摔下,伤者十余人,死者四人。民国十二年,上海有一老夫妻,外出踏青时,意外闯入了禁地区,卒。”
......
余琨瑜从一大堆稿纸里抬起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他。
但是身边的人都已经跑光了。
他们倒不是觉得江时在威胁他们,而是男人平古无波的嗓音实在太有感染力。
让人听着听着就觉得:踏青这件事儿也太他妈危险了吧。
于是,到最后不仅是余琨瑜,一整个院子的人都作鸟兽散,再没有人有兴致享受今天的好日头和明媚春光。
而且。
除了用各种旁敲侧击的方法限制余琨瑜的人身自由之外,江时现在甚至已经不敢和余琨瑜同床睡觉了。
余琨瑜拧着小眉毛看他抱着几层被褥打地铺,感到非常难过:“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江时面目严肃:“你太弱小了,我随便一翻身,很有可能就会把你压死。”
“.......你究竟是在说什么瞎话?”
“我的意思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太弱小了,我随便一翻身,很有可能就会把它压死。”
余琨瑜皱皱鼻子:“那你就不能换个屋子么,你这样睡在地上,我看着可太别扭了。”
“那不行。”
男人认真严谨地继续铺床,“你现在太弱小了,连医生都说不能放你一个人睡,我必须得在旁边照顾着你。”
“......”
哦。
行呗。
那反正什么都只能怪她太弱小了就是了。
余琨瑜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丢给他一个枕头,滚进床铺深处,抱着被子自顾自睡觉。
她觉得家里有一个智障就够了,她不能和江时同流合污。
真是的。
肚子都还没怎么出来呢他就警惕成这样。
要是真到了五六七八月份肚子大起来的时候,这个人不是要变成惊弓之鸟?
这样想着,余姑娘又觉得有些不甘心。
滚回到床沿边,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瞅着地上的男人神情轻蔑:“胆小鬼!”
然后继续翻回去睡觉。
江时:......老子懒得和你这个小弱鸡计较。
.
总之,江时和余琨瑜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陷入了生活的混乱之中。
那边,他们的老朋友顾长英,也同样陷入了生活的混乱里。
她倒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孩子。
而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爱情。
大概是因为顾长英当时提要求的时候,特意提出了“以后就当陌生人在路上见面也不要打招呼”,所以余琨瑜给她找的住处,离自己的房子并不近。
属于那种,除非是刻意去另外一个城区闲逛,否则绝不会相遇的超安全距离。
果然,在这漫长的几个月中,顾长英一次也没有再遇见过江时和余琨瑜。
她老老实实上学,虽然并不是很看得上老师给她讲的那些课程,但借此机会学学繁体字还是很有必要的。
而且余琨瑜给她找的房屋很老,并没有安电灯,煤油灯灯光又暗又晃,顾长英其实并不习惯,急着想赚钱换一个更现代化一点的房子。
要知道虽然江家老宅用的也是煤油灯,但好歹数量够多啊。
一间屋子装好几个,又有下人来点来灭,倒也还亮堂便捷。
而且说实话,顾长英在江家老宅住的那段时间,整个思绪全都投入到对原身的同情、对江时的愤恨、以及对其他事物的适应上去了。
比如没有电视电脑手机平板,比如通信的缓慢和模糊,比如服饰的不方便,比如没有抽水马桶。
完全根本,总之暂时还没有关注到用灯这一方面。
但是现在不同了,她一个人搬出来住,也不用去管江家那边的关系,生活安定下来后就要考虑其他,有时候半夜写文章,都会觉得灯暗的要命。
对,写文章。
顾长英好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正常智商的成年人,非常知道战争年代不能只满足于坐吃山空的道理。
所以,虽然她坐拥两千银元的巨款,她还是买了本字典,一边学着繁体字,一边学着这年代的遣词造句,开始试着往报社出版社写文章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