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射入祁浔心口的银针,实际上涂了一味名叫“一线生”的密药,其乃北奕国名医傅老头儿的秘制药,是从一种蜘蛛上提取改进的毒素,无色无味,渗入肌肤后,可令人没了鼻息,身体发僵发冷,呈假死状态。但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否则人便会真的丢了性命。十分凶险,一分生机,因此得名“一线生”。而那银针是由那细作高手趁人不备在巡逻时精准射入的,虽在心口,却离心脉半寸,混淆视听罢了。但却也是极为冒险之举,只要偏一寸,祁浔必死无疑。
而这怀辰从小便被傅老头捡了回来,养在身边,得了老先生真传,后来才待在祁浔身边,是其心腹之一。也因此有些纯真心性。怀凌则不同,从小跟在祁浔身边,历练了这么多年,十分沉稳干练。
“诶,该醒了呀。”怀辰说着便拿针扎了几个穴位,祁浔的眉头渐渐动了动,刚一睁眼,就咳出一口污血来。
这一吐血着实把怀凌吓了个半死,他狠狠地剜了怀辰好几眼。
见自家主子终于醒了,怀辰倒是喜上眉梢,差点儿又哭出来,转头见怀凌面色难看,忙忍了下来,摆手解释道,“是淤血,吐出来就好了。”
待祁浔神智渐渐清明,他忍着四肢百骸的疼意撑起身子来,见自己已被换好了干净衣衫,明白计划应该已顺利实施,自己这是死里逃生了,他蹙眉问道:“到哪里了?”
“主子,现下在追昔山。”怀凌回话道。
“怎到了山上?”祁浔眉头皱的更深了。
按照原本的计划,此刻该在乱葬岗附近才对。
“还不是那个女魔头,不知道发的哪门子的善心!竟然派人把主子埋了!反倒让咱们多费了番波折!多亏埋的浅,不然主子可就危险了!”怀辰鼓着腮帮子愤愤道,“别让我再碰到她!否则我非把师父留给我的毒药都往她身上洒!”
这倒是出乎祁浔的意料。想不到那唐窈还有如此好心。
不过反倒累得他们多了麻烦。
一时不知该感激几分,还是再多添几分恨意。
唐窈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身在牢狱中的祁浔还有这么一手,她以为没了祁浔,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只是团散沙,只要她稍用计谋,必能引蛇出洞,借他们想要救出祁浔的心思,再网住几个猎物,以获取更多的情报。
可惜,祁浔此人,是个走一步看百步的心性。从他一年多前准备潜入南渊做细作之时,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想出了这么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因此,他在踏入南渊土地后,第一步就是在司密署的地牢里安插进人,并且从不动用,只作为最后的退路。派心腹怀凌怀辰与他兵分两路,各自经营情报网络,以免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唐窈审讯之时,他故意耗尽唐窈的耐心,为的就是让她急躁冒进,待时机成熟,通过署内细作将消息传递出去,让他的人适时漏出些马脚,那么在他这里碰了一鼻子灰的唐窈,自然想着另谋他路,必然会故意松懈防范,来个请君入瓮。而他的人则借机将银针射入,让他“被杀身亡”,先死后生。
而之后按照祁浔原本的预料,他的“尸首”会被扔在乱葬岗,因此他所设的藏匿之所也在乱葬岗附近一处民舍的地下室里,以防止如若唐窈反应过来,躲避追捕之用。
不得不说,祁浔步步为营,原本无懈可击。可唯一的变数便是唐窈竟然将他埋到了山上。
马车又向前行进了几里,祁浔总觉得心里不是很安定,以唐窈的机敏,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反应过来。不过好在这追昔山够大,一时应也找不到他们。
祁浔正思忖着,转眼见怀凌怀辰两人身上都湿漉漉的,皱眉问道,“下雨了?”
“回主子,昨夜下了场大雨,现下停的差不多了。”怀凌应道。
祁浔听罢正欲倚着车壁休息,听罢心头猛然一惊。
他忙起身掀开后帘,撑着身子往地上看去。
果然,留下了极明显的车辙印!
祁浔当机立断,吩咐道:“停车!”
前面驾车的侍卫忙勒住了缰绳,停了下来。
“主子,为什么要停车?咱们要赶快下山才安全!”怀辰不解道。
“这马车是几匹马的?”
“三匹。”
“下车!转小路骑马下山!”
“不行!主子您现在的身子还没恢复过来!不能骑马颠簸!”怀辰匆忙阻止。
“听主子的!主子自有考量!”怀凌到底更通晓祁浔的心思,知道他无故绝不会如此。
两人扶着祁浔下了马车,祁浔脚上有伤,但还是忍痛踩在泥地里。怀凌依着祁浔的命令解下了两匹马,并扬鞭让剩下的一匹马继续拉着马车前行。
清凉的雨点坠落在祁浔清隽的眉眼前,哪怕在逃亡的路上也不显丝毫狼狈。他定了定心神下令道:
“十四,你骑一匹马护送怀辰下山,找人在西北山脚处接应!”
“怀凌,你与我共乘一匹,换条路下山!”
“主子……”怀辰见祁浔勉强撑着的模样,放心不下。那伤口本就发炎了,怎能再受雨水。
“别啰嗦了!快去!”怀凌横眉厉色地推了怀辰一把,便与祁浔一同上了马。
马背上促烈地颠簸着,两侧葱郁的碧树飞速向后倒去,雨点又急了几分,冰凉的雨水渗入伤口,祁浔死命抠紧掌心不让自己昏睡过去,“怀凌,听着,不必顾虑我,要快!”
***
唐窈带着人马眼见就要追上马车了,却发现了不对,如若载着人,怎会这般快,“停下!”
众人虽不解,却也依令停了下来。
唐窈翻身下马,蹲身查看了地上的车辙和马蹄印,车辙明显变浅,马蹄印也变少了,似乎只剩下了一匹。
又中计了!
好一个调虎离山,祁浔今日是要三十六计都给她演一遍么!
愈加细密的雨水打在唐窈面庞之上,几缕被雨水浸湿的碎发贴在耳侧,细雨中的眉眼更显清冷肃然,唐窈翻身上马,将怀中的令牌掏出扔给秦讯,下令道:
“秦讯,你带着我的令牌先回署里带侍卫来封山,再通知守城的官员没我的命令不准开城门!其他人搜山,循着马蹄印,给我找!”
这司密署虽然独立于朝廷官署之外,奈何掌权人是当朝丞相,而今南渊皇帝尚且年幼,太后垂帘,朝政大权都把持在丞相手里。副使封城的命令一下,守城的岂敢不遵从。
唐窈这是要把祁浔的逃路彻底堵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两更,晚上6点,9点
第6章 请罪
秦讯走后,唐窈方欲调转马头,带着人马往回寻去,却在此时,天边雷声大作,本已渐歇的雨势陡然大了起来,倾盆般地朝地上冲刷而来。
几乎在那时,唐窈就明白了,今日她要输了。
这雨势一大,山路上的痕迹就会被冲刷干净,那么在这山上找到祁浔或者在山下拦住祁浔,就如同大海捞针。
而待他逃下山去,以祁浔的才智和在南渊的经营,即便关城门搜捕,再抓住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祁浔命不该绝。
唐窈跨在马上,仰头闭目,任由铺天盖地的雨水打在脸上,坠入衣襟,再开口时已很是平静:
“一部分人留在山上寻,一部分人跟我到山脚处找。”
尽人事,听天命。
她作为司密署的副使依旧会不遗余力地搜捕祁浔,但她私心里是为他庆幸的。
想不到,她唐窈这辈子栽的第一个跟头竟是在祁浔身上。
***
秦讯带来封山的人马,终究是晚了一步。
祁浔和怀凌一路疾驰下山,与赶来接应的人汇合,两人刚上了马车,就听见后面一阵响动,祁浔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去,才知是来封山的人马,只要方才慢了一步,就是极为凶险的境地。
唐窈。祁浔放下帘子,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我记住你了。
马车一路疾驰往那安排好的民舍赶去。
这处民舍就在乱葬岗附近,已长久无人居住,而一年多前,祁浔在其下修了地室,一直更新储备着粮食和伤药。郢都不可能一直封着,待追捕渐歇,他们要混出城并非难事。
祁浔被怀凌怀辰两人进了地室,紧绷的弦骤然松了,祁浔终于力气不支地倒了下来。
疼么?
疼啊。有什么比被自己信任之人在背后插一刀更让人疼的呢?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在他身边提醒过,一旦大皇子败落,那么毕竟三皇子堇王是皇后亲子,而他作为名义上的嫡子必会惹其忌惮。皇家薄情,自古如此。
但他一直选择相信。
他知道必然也会有很多人在皇后和堇王面前进谗言,让他们小心自己,他以为从小护他的母后,他从小护着的弟弟,会像他相信他们那般信任他。他以为他们不会走到手足相残,反目成仇的那一天。他以为只要他袒露诚心,他们便不会被那些言语所惑。
因此他有意避开这些争斗,请命潜伏到南渊,一为避开那些流言蜚语,二为希望给他的弟弟积累实力,作为与大皇子相斗的筹码。
可是这世上最蠢的三个字,大概就是“我以为”了。
是人言可畏吗?
不。是人心可畏才对。
明知道不该,却依然要怀疑。
明知道不会,却依然要防备。
明知道不对,却依然要戕害。
人性如此,周而复始。
被人从背后刺透的感觉,可真疼啊。
此刻的祁浔面色虽然还算平静,可握紧的拳头,鲜血从指缝流出。
这次是他命大,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可是如果那银针哪怕偏一寸,如果唐窈那时对他的死产生了一丝怀疑,如果他们在山上慢上一点儿,他今日都死无葬身之地!
从今往后。
该是他的,他会抢回来。那些伤害过他的,他会一一讨回来。
一定。
***
封山的侍卫到了之后,唐窈留了一部分人搜山,领着剩下的人在城中的医馆、客栈、民舍等多处搜寻,均无功而返。
日薄西山之时,雨已经小了一些,可一直淅淅沥沥未停,顺着夏风,斜斜地扑落在唐窈的肩头。奔波了一日一夜的唐窈跪在丞相府的庭院中,雨水再次浸透她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紫色衣衫。
书房里,丞相魏衡正与长子魏绥思执棋对弈。
魏衡此人年方四十有六,蓄着美髯,现下穿着一身玄色夏衫,即便隐有细纹,却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反而因岁月的沉淀,而比一般的年少公子多了分令人心动的沉稳深邃。他元配早逝,只有一子一女。长子魏绥思在朝为官,是其左膀右臂。长女魏时清嫁给太后亲弟霍侯爷,亦为家族荣光维系着。听说郢都内至今仍有不少高门贵女因一面而为之心动,想要嫁入做续弦,魏衡却一直未再娶。
一侍卫进来禀报:
“大人,大公子。副使大人跪在外面,说是请罪。”
魏衡落下一子,气定神闲,似在其意料之中,平声道:“叫她进来。”,随后抬首对魏绥思道,“绥儿,你先回避。”
“是,父亲。”魏绥思行礼避到青竹屏风后面。
唐窈甫一进门,便又在魏衡面前跪了下来。
“窈儿,坐。”魏衡见她又跪地不起,便温言道,面上还带着温和清淡的笑意。
“师父,窈儿失职。祁浔……逃了,请师父责罚。”唐窈并未起身,只垂头拱手称罪。
“我知道,今晨已有人同我细细禀报过了,你起来,坐这儿,陪我下盘棋。”
“师父……”唐窈抬头看向魏衡,面带愧疚,眼眶也有些发红。
魏衡见她这模样,浅浅地笑了一声,“你这孩子,太过要强。师父又没有怪你,快过来坐,连师父的话也不听了吗?”
唐窈这才称是,起身坐到棋盘另一端。
魏衡一面收拾着棋盘,一面宽慰道:“窈儿,你还年轻。偶尔马失前蹄一次,无碍的。做人呐,不能较真儿,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说到这句,魏衡抬眸,伸手指了指唐窈,面色慈祥温厚,语调也温和内敛,颇有谆谆教诲之态。
“是。窈儿受教了。”
唐窈执起白子,与他下起了棋。唐窈下棋反应敏捷,几是不思而落,但却并未有错漏。相比之下,魏衡则不紧不慢,沉稳落子。一开始两人旗鼓相当,到了最后,唐窈的白子极为被动,但却落子不缓,最终还是输了这盘。
“窈儿,知道为什么输吗?”
唐窈摇摇头,只道,“师父的棋艺无出其右,窈儿从未赢过。”
“不仅是这盘棋,我问的还有祁浔。”
唐窈垂下头来,“窈儿轻敌大意了,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不仅如此。”
唐窈抬头看向魏衡,目有疑惑。
“你反应敏捷,拆招极快,皆能迅速应对,无论做事还是下棋,但你站的不够高,看的不够远,只走一步算一步,怎敌祁浔走一步看百步的高瞻远瞩?”
“师父是说……”
“是。依我看来,这一切,只怕他从踏上我们南渊土上那一刻起,就布置好了今日。绝非一日之功,亦非临时之计。”
“竟是如此思维缜密之人”,唐窈不禁蹙眉,随后舒朗道,“窈儿明白了,谢师父教诲。”
魏衡这才拾子往玉坛里扔去,“你这个年纪,栽个跟头未尝不是件好事。搜城的人再过几天撤回来吧,城门不能一直关着,祁浔既然有法子从地牢里死里逃生,便有法子躲过你的搜寻。”
思及祁浔的缜密心性,唐窈不禁蹙眉,忧色更甚,“师父,我审他之时,将北奕皇后与师父的交易说给他了,本是想诓他说出细作名单,又想着他左右是个要死的人,可如今……不知可有妨害?”
魏衡收棋的手顿了顿,眉间也淡淡地蹙了一下,不过转瞬就恢复了常色,“罢了,这交易本就我们获益,如今祁浔跑了,也没什么。他回去与北奕皇后一党争权,北奕内斗,对我们来讲未尝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