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么骂,欣净法师也只是动了动眉毛,道“兴许是贫僧错了,但施主后面那位却是毋庸置疑的妖,还望诸位不要因一时的恻隐之心,便放了这妖怪。须知妖便是妖,即便她如今没有伤人之心,也难保以后如何。”
闲鱼冷哼了声,斜撇了眼安珍,道“那你不如先灭了这安珍,阿清好端端的姑娘,可硬是被他渡成了妖。”
“安珍自会有住持处置。”欣净法师道。
闲鱼这会儿也算明白了,欣净未必是在包庇安珍,他所救只是人这个身份。而所有的妖怪,无关善恶,在他眼里都只是危害人间的隐患。但闲鱼并不支持他的想法,不是因为众神平等这样的原因,仅仅站在现实的角度来说,人类就无法与妖怪对立。
就目前这个国家的形式而言,妖的力量完全强过人类,他们只不过是不团结罢了。若是一味的赶尽杀绝,使得妖怪团结一致对付人类,那人类仅凭为数不多的阴阳师和神明的施舍,根本无法抵抗几乎可以说是不死的妖怪大军。
你看现在人世间被阴气污染,可高天原的主神仍然要天皇亲自举行祭奠才会降临,一目连大人那般的神明非常罕见。而阴阳术是只有贵族子弟才能学习的本事,民间法师都是被主流排斥同样也数量稀少的存在。普通民众别说是法术,连文化知识都难以触及,有诸多拥有强大灵力的人才被愚昧无知所杀。
所以说,如果那些偏向人类的妖怪们开始厌恶人类,那么即便是多么弱小的妖怪,都能成为战力。可人类能和妖怪抗衡的力量,却只有稀少的一股。留有天孙血脉的贵族或许能在高天原的庇护下幸存,可到时候平民百姓会如何?
怕是死干净了,对神明来说也不过是再造一批的小事罢了。
可是这样的道理,欣净法师听了也只是笑笑,并未放在心里,在他看来,将所有妖怪除掉才是正道。他双手合十,垂目道“无边佛法,岂会容妖魔横行。”
“佛祖生在拥有种姓制度,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印度,若他是像你一样看出身评判善恶的人,也根本不会有佛教诞生。”闲鱼知道多说无益,使役前鬼和后鬼动手,斩散了保护他们的护法。
欣净法师手腕上其中一枚佛珠随着护法的消失粉碎,他面色不改,翻转了下手指,又有一尊护法现身。
这边欣净法师不慌不忙的应付闲鱼,可在护法接二连三消失却是吓到了安珍,他不懂法术,只觉得师叔竟被这小丫头手下的武士压制住了。看三日月一刀便能斩散一尊护法,安珍吓得缩头,他握紧了佛珠,一边念佛号一边往后退,显然是想找机会逃离。这会儿的安珍却没有发现,被欣净法师召来守护他的两尊宝胜如来座下护法,慈悲的面目竟逐渐有了丝怒像。
粗心大意的安珍没有注意的细节,却有人一直在留意。三日月在对护法战斗时尤其注意角度,闪烁的刀影时不时映在安珍的脸上,让本来便不安的他更为恐惧,更加想要逃离。
“夫君…夫君在哪里……”
绣幡的力量在减弱,护卫安珍的结界也变得模糊起来,阿清寻找到了安珍隐藏的身影,她呼唤着安珍,朝着结界奔去。金色的佛光阻隔了想要强行闯入的阿清,细小的闪电爬满了她的双臂,已经化为妖的身体在佛光中劈啪作响,血肉化为一股股黑烟。
安珍近在咫尺,阿清却寸步难行,她挣扎嘶吼着,朝着安珍伸出爪子。那张干瘦苍白的脸逐渐变得丰满美艳起来,只是一双眼睛却化为蛇瞳。纤纤十指上多了锋锐的指甲,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鳞片。
“夫君…夫君……”
“安珍……”
“别叫我,我不是!”看着近在咫尺的爪子,安珍只觉得心脏都快吓停了,可偏偏前面武士手中刀不断折射来的光却一直投影过来,仿佛那刀光随时会切断他的脖子一样。他看向自己的师叔,见他和个死小鬼打的[难分难舍],心中更是惊惧的很。
怎么可能,师叔竟然摆不平一个小孩?!
绣幡上慈眉善目的宝胜如来垂下了眼睛,座下的两位护法却竖起了眉毛。
结界在不断减弱,阿清的爪子碰触到安珍身上的僧袍,她的脸上露出笑容,可安珍却害怕的很。最终他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也不顾背后为了自己而交战中的师叔,抱起绣幡便要逃跑。
在漂浮在上空的七如来幡被他收走的瞬间,上面所绣的佛像便在同一时刻消失。而原本的护法金刚,也在同时化为青面獠牙的愤怒相,他们同时转头,三只眼一同瞪向安珍,接着便直接消失,连同结界一并收走。
“这是怎么回事?!”安珍惊叫道。
欣净法师也发现这忽然的变故,他没想到佛祖竟自行离开了。
佛祖岂会庇佑真正的妖魔。
欣净无法,只能倾尽所能,将力量投入随身携带的一鼎小佛钟,令其变大,将安珍罩入其中。
第104章
原本近在眼前的安珍忽然消失, 蓦然出现的金钟降落, 将脸上还带着惊恐的和尚罩下,也隔开了人和妖的视线与接触。
阿清脸上的欣喜转为失望的疯狂, 她伸手急切的抓着金钟坚硬且绘满了佛经的外层, 泄露的妖气和佛光冲击在一起,化为升腾的白烟,灼烧着阿清的手掌。妖怪即便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但仍是会痛的,可阿清毫无所觉般死死的扣着金钟,呼喊着安珍的名字。她身上与金钟接触的皮肤被融噬, 掌心是和人类无异的白骨,妖的力量又在快速的修复着她的伤处,落下蛇蜕般的外层,转眼便长出新的皮肤。
即便还留着人类的外形, 可现在的阿清,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这一幕让闲鱼有些恍惚, 明明昨天还是温柔善良的普通女孩, 只隔了一日,便成了现在的样子。相依为命的父亲为了成全她和未婚夫而死,可她转眼便又被安珍抛弃, 这样的现实阿清难以承受, 即便是化为了妖怪,也仍活在父亲遗愿的执念里。
以修行几十年的力量将普通的钟转化为法器近乎耗尽了欣净所有的力量,而他绣幡上离开的七如来, 也令他失去了保命的依恃。护卫着闲鱼的两大鬼神轻而易举的扫去了佛珠所化的护法,术式被迫后高僧也会受到反噬,他猛地吐了口血,瘫坐在地上。
“师父!”躲在不远处的道谦见状吓白了脸,赶忙从树后跑了出来。
“别过来,你在这里只会碍事!”欣净法师头也没回的叮嘱道。
道谦委屈的咬着下唇停在原地,却也不敢上前。他背在身后的包裹动了动,一株桃枝从缝隙中滑落出来,在桃花瓣的虚影粉光下化为粉衣的女子。她头上扎着桃枝,双手实为木头,精美艳丽的和服下露出一双长腿,显然不是人类女子。
桃花妖。
闲鱼一下子便认出了这妖怪的身份。
桃花妖露出苦恼的表情,伸手碰触了下道谦尚未剃度的脑袋,随后她便代替他上前,挡在了欣净面前。她低垂着目光,甩动了下长袖,欣净的脸色便恢复了正常,只是失去的法力却不是一个妖怪能弥补的。他看也没看桃花一眼,兀自站起身,收回了念珠。
望着疯癫状的阿清,欣净法师并非没有同情心,只是遗憾道“可惜已堕为妖怪。”
“可你现在就是被妖怪保护着吧。”闲鱼尚未说话,对这和尚的言论忍无可忍的清光便反驳道。
欣净法师半垂着眼睛,念了声佛号,道“只要是妖怪,便没有好坏之分。此桃妖与我,也是生死相连的主从关系罢了。”
清光并不擅长和人打嘴仗,面对这般偏执的人更是无话可说。闲鱼撇撇嘴,道“又来了,又是这种潜在威胁论。因为妖怪拥有比人类强大的力量,所以妖怪都该死。等妖怪们死光了,该死的就换成同样凌驾在人类之上的神明。若是神明也消失了,是不是又要开始攻击同类,把那些聪明的,与众不同的,通通被抬上火堆烧个一干二净才能让你们安心?”他不该做和尚,应该做屠夫。
欣净法师不怒反而笑了起来,他望向安珍与阿清所在的方向,道“施主生在贵族,当然不明平民疾苦,也不明白,只要成了妖,人便无回头之路。看吧,这便是妖性。”
闲鱼忙扭头看向阿清,只见视线中失去了安珍身影的她已经完全疯狂。她整个身子都压在金钟上,皮肤在佛法的净化下燃起青色的火焰,她的双手已经彻底化为锋锐的尖爪,在钟上留下一道道带血的抓痕。指甲挠抓的尖锐声响,和阿清痛苦的□□与呼声交叠在一起,可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撕开这金钟寻找到安珍。
“安珍!”
“安珍…唔……安珍!!”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安珍……!”
即便是被抛弃,被封印也未曾落泪的阿清眼睛中溢出两条鲜红的血路,落在金钟上的血珠转眼便被净化,不会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阿清看不到安珍,找不到安珍,那股执念找不到宣泄点积沉到发狂,她原本干瘦的脸丰盈起来,嘴里伸出尖牙,食指化为爪,身上打着补丁的麻布衣服松垮的滑落,取而代之的是樱花妖送于她的那件鲜红的礼服,以及化为蛇尾的双腿。
“清姬……”
尽管面前的女妖并未有游戏中华丽的妆容,可闲鱼还是能在她身上找到熟悉的影子。
她怎么也没想到,温柔善良的阿清,竟然会化为清姬……
蛇尾与双臂紧紧地盘住金钟,饶是佛法所化的法器也在如此庞大的怨念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带有腐蚀性的毒火蔓延出去,四周的草木在接触的瞬间枯死,苦苦支撑的钟摇晃起来,里面还有安珍粗重的喘息声。
太热了……
太恐怖了……
逃……
他必须得逃……
既然得不到佛祖的庇佑,他就去寻找本土的神明,他记得外边的村民有建神社。被恐惧支配的安珍不顾金钟的滚烫,用力的将绣幡与护身的佛珠拍在钟壁上,听到外面的阿清被所剩无几的佛力弹开后,他在里面努力支起来手臂,扛着钟便拼尽全力往村落奔跑。
闲鱼不明所以,倒是已经侦察过村子的小夜左文字反应过来,提醒道“主人,那里有村民为风神所建的神社。”
“卧槽!?”闲鱼立刻反应过来,这渣男竟然想要寻求一目连大人的庇护!
或许安珍这些年修行也并非是没有一点成效,也或者是逃命逼出了潜质,他的速度已非常人,转眼间便失去了踪影。
闲鱼收起前鬼和后鬼,重新展开一张符咒抛出,那张仅绘有晴明桔梗印的蓝符在飘摇落下的同时化为蓝鬃白鳞的神龙飞出。闲鱼虽惊讶晴明师兄竟将自己的御灵之力暂封入符咒,却也来不及多想,翻身抓住龙毛跨坐上去。她还未来得及稳住身子,身后便多了靠背,闲鱼疑惑的回头,正对上三日月那张美脸……
“你上来干什么,超载了!”老小子窜的还挺快,滑溜得很啊。似乎是在回应闲鱼的话,□□的神龙打了个响鼻。
“哈哈哈,老人家腿脚不利索了。”三日月用惆怅的语气道。
不等闲鱼回答,下面奔跑跟上的药研藤四郎难得用一言难尽的复杂语气委婉道“大将还是带着他吧。”有些话他没明说,倒是作为弟弟的乱藤四郎心直口快了些,道“药研哥说的没错,如果在这个时候迷路就麻烦了。”
闲鱼秒懂。
三日月完全没有被人吐槽的尴尬,眯着眼睛坐在龙背上,眼底的新月有一刹变为细长的金线,半出窍的刀身传来清脆的响声,紧接着,便有被切成两半的佛珠从空中散落,铺在了欣净脚下。
“那个付丧神太危险了,小女孩控制不了他,将来必生祸端。”欣净的表情凝重起来。
桃花妖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叹口气。
在这个人眼里,所有异族都是威胁。
安珍扛着钟,竟能够跑得过化为蛇女的阿清,此刻的他满心只求生存,拼命的向前狂奔。这村子主祭神是久延毘古,而他只是个稻草人田园神,根本没有保护他的力量。倒是前些天听说有风神降临,如今在村里建有末社……
那末社就在前面!
那位神连低贱的平民都愿意出手相助,他的话,也必定是可以的!
崭新的木制简陋末社伫立在村落的边缘处,扫帚化作的小妖怪尽管不被主人家接受,仍坚持接过主人的工作,清扫着这处偏僻安静区域。它这样已经维持了许多日子,可这次却在前往末社的道路上被奔来的怪钟撞飞。
近了近了……
金钟顶端的细小裂缝,映出安珍狂喜充血的眼球,他也顾不得身上扛着的钟,直接从里面爬出来,手脚并用的想要跨入神明区域的连绳内。看到这一幕,闲鱼气急攻心,周身的灵力无法控制的疯狂溢出,原本的棕色眼瞳化为翠绿的色泽,她怒道“风神大人身边没有你这种家伙的容身之地,给我——”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发现神龙四周呼啸的风蓦然停止,整个区域的时间如同停摆一般。
原本距离末社一步之遥的安珍不知为何再也无法向前一步,他双眼爆出,两手掐住脖子,舌头外伸,紧接着整个人如同被碾碎般化成一片碎屑。
面前这血腥的一幕,让闲鱼的脸失去了血色。三日月适时伸手,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桃花妖出现在肉泥之侧,她跟着露出不适的表情,感觉到窒息和沉重的压力,尽管如此,她手上的动作未停,原本已经被粉碎的安珍在她独特的妖力下再次凝结成人身。可下一秒,他又重复先前的悲剧,再次变成一滩肉酱。
复活,死去,复活,死去。
安珍不断重复着重生和死亡。
欣净这次并没有出手相助。
桃花妖能复活的,只有妖怪。
可欣净法师仍是愤怒的,这一次他愤怒的目标是闲鱼,他道“你空有巫女之力,却不知约束自己,滥用言灵!”
欣净的话从耳边炸开,闲鱼拉下三日月的手,她看着不远处安珍的惨状,却如何也不会想到造成如此的,仅仅只是自己一句气话。
第105章
这是连一目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神明与人类的血液极难相容, 即便偶尔会让人类暂时拥有些力量,可却也无法复制神明全部的能力。闲鱼能够控制风符对他而言已经是意外, 但风符毕竟只是将风元素引入符咒, 灵力强大且擅长控制的阴阳师同样可以做到。即便是她所制作的符咒拥有他独有的守护之力,但那也并不是多大的影响, 在他投入的神力消耗掉后便该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