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没有一个人听,也没有一个人听得见,“从那刻起,围城就陷入了万劫不复。”宁副将说道,“将军夫人出现时,城中雪花都已染了红。”
江晖成看着沈烟冉从那延绵的城墙上下来, 一步一步地上了搁楼,身上那件月白大氅,还是早上他给她披在了身上,“今儿天冷,就别去采药了,想要什么同我说就成。”
沈烟冉没说话,自进城之后,沈烟冉就未曾同江晖成说过一句话。
曾经为了阻止江晖成去围城,沈烟冉头一回同他争吵,“你从未体会过我的感受。”沈烟冉问他,“你心里有抱负,有天下苍生,可我呢?就算你心里喜欢的人从来不是我,就算沼姐儿是个意外,那焕哥儿呢,他也不能将你留下来吗。”
江晖成轻轻唤了她一声,“烟冉。”
沈烟冉知道自己失了态,同江晖成生活了这些年,她从未这般同他说过话,那回却是全发泄了出来,“辽军擅长用毒,你我都清楚,你忘记了你曾经答应过我,要陪我回沈家老屋,就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不图富贵,不贪荣华,这些年你到底是忘了个干净,你忘了可我没忘,我答应过父亲,我会回去。”
曾经为了让父亲答应这门亲事,她对父亲说在辽国时,她已同他有了肌肤之亲,那日在沈家老屋他毒发后身子冰凉,眉睫上都生了冰,她褪了衣衫抱着他在他耳边说道,“我已经禀报过父亲了,咱也算是名正言顺。”
后来她有了沼姐儿,父亲同她起了争执痛心疾首地质问他,“你这般待他,他能给你什么?”
她说,“他答应过我,会回沈家。”
然江晖成还是去了,走之前将她强行揽入怀里,说道,“最后一回,等我回来,咱们就回去,回沈家。”
沈烟冉没再说话,那眸子里的神色,一夜之间全暗淡了下来,之后回了一趟沈家,便义无反顾地进了城,进城后好几日,江晖成才发现了她,蹲在她跟前咬着牙质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沈烟冉笑了笑,凉凉地看着他,“只许你江大将军有匡扶天下的抱负,我就不能有吗?我是大夫,得拯救苍生。”江晖成知道她是在同他置气,可无论他如何说,沈烟冉再也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那日她登上了锅炉前的阁楼,看着底下的江晖成,倒是说了些什么,然沈晖成听不见,只看到她对着他笑了笑。
江晖成头一声没喊出来。
喊出来的第一声也只有他身边的宁副将听得到,“你听话,别动。”
江晖成脚步踉跄,拨开人群麻木地往前走去,直到看到沈烟冉一刀子捅进了心窝,投入了锅炉之中,终是破了嗓子凄凉地叫出了声来,“沈烟冉!”
人人都说江将军疯魔了。
那弯刀横在前,不分男女老少皆成了刀下亡魂,满城的嘶吼声,尸首遍布,鲜血融进雪水之中,血流成河溢出了城门,惊醒过来的百姓终是被他疯魔的模样唬住,再也不敢有人上前。
江晖成终于走到了跟前,看到的却只有那锅炉里的青烟滚滚而上。
江晖成双膝绝望地跪在了地上,宁副将听他嘴里说了一句,“你说,我从未体会过你的感受,这回我陪你一起。”
宁副将叫了一声,“将军。”
江晖成用那弯刀顶地,缓缓地直起了身,回头对他说道,“活着出去,照顾好小姐和少爷,是我欠了他们。”
那脸上已是一片死气。
宁副将亲眼看着他活生生的跃入了那锅炉,没入到屡屡青烟之中,再也寻不出半点痕迹来,不过一瞬所有的百姓再次蜂拥而上,没有人觉得他们可怜,也没有人为他们心痛,只知道再也没人阻止他们食人骨血,那锅炉被掀在地上,看到的皆是人世间最丑陋的一面。
后来侍卫跪在宁副将和宁夫人跟前,递给了他们一个碗,“总得活着。”
宁副将脸色惨白,宁夫人当场晕了过去。
沈烟冉并不知道在江晖成跃进锅炉前的那一刻,他已经悔了,若有来世,他定陪在她身边,哪里都不去,就在沈家老屋里,他去沟里抓鱼,她在灶前熬汤,有他们的孩子,再养一只她喜欢的小猫,平淡幸福地过一辈子。
而江晖成也不知道沈烟冉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是,“将军,都结束了,我可以不用再爱你了。”曾经她累了时,也嫌弃过岁月太漫长,叹何时才能是个头,没想到最后让她解脱的法子,竟是死。
——愿有来生,与君再不相见。
可人哪里又有来生。
后来,宁副将找到了那张江晖成猎回来的虎皮,鲜血浸透,已被万千脚步践踏得千疮百孔。
两人终究是什么都没留下。
几上茶壶里的水,渐渐地生了凉,江沼呆呆地坐在那儿,背心似乎又生了一层汗,盯着屋外的飞雪眼前一阵恍惚,过了好久才问宁庭安,“是我父亲的骨血救了人?”
宁庭安避开了她的目光,点了头。
江沼却摇了头,“表哥可莫要诓我了,我爹娘的骨血又岂能救出几千人。”
宁庭安一时说不出话来,置于膝上的那手握成了拳,又听江沼问道,“救活百姓的不是他们的血,而是我母亲制出来的药,对吗?”
那活着出来的几千人里,总有人知道真相,知道就算没有饮了那最后一碗血汤,也活了下来,只是没人愿意去承认江晖成和沈烟冉是被他们活活地逼死的。
宁庭安身子紧绷,闭上了眼睛,“你三姨母没喝。”
江沼望着飞雪,本也没觉得伤心,可那眼眶里却无声无息地落下了两行泪水,“表哥,我想再去一趟老屋。”
宁庭安说,“好,你先好好养一日身子,明儿我带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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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庭安从江沼的院子里出来,深吸了一口长气,精神也难得恍惚了一阵,在经过王府被封起来的棚子时,冷不丁地看到个熟悉的人影,才回过神来不确定地唤了一声,“沈霜。”
沈霜回头,一身的粗布衣裳,面纱挡得她只剩下了一双眼睛露在外,若不是她开口应了一声“表哥。”宁庭安还真不敢确定是她。
宁庭安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药,站在那倒也没问她其他,就问,“舅舅知道吗?”
沈霜那日跟着董老爷子进了棚里,就没有再出来,“好在我也懂些皮毛,打起下手来总比府上的侍卫强,再说侍卫再多,这节骨眼上,怕也腾不出来那么多人手,芙蓉城里就咱们几个医药世家,就算将家族中所有的人都用上,也不见得够用,董伯伯今儿不用我,明儿我回沈家,也得上了那铺子里去。”
董老爷子终究是摇了摇头,“沈家这一门,不论男女,就没有出过一个懦夫。”
当年沈四姑娘去了围城救了几千人出来,也算是沈家的一个痛处,如今倒是没有一个惧怕,“你要想留下来,就替我去熬药,好好将那面纱戴好,换身衣裳,先得护好自个儿。”
沈霜都应了。
从昨儿下午到今儿,还没回屋歇息过,累了就跟着董老爷子靠在那药房的屋角,眯一会儿眼,屋里的病患一醒,就得起身去查看。
秦将军昨夜就醒了过来,沈霜手里的那碗药正是要替他送过去,听了宁庭安的话,沈霜笑了笑,“他自个儿都扎进了铺子里,哪里有资格说我。”
宁庭安便也对她温和地说了声,“自个儿小心些。”
沈霜点了头转身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沈霜到了秦将军跟前也没说话,眼睛也没去看他,只将那碗搁在他手里,转身又去给另外的人端药,王府染病的不只是秦将军,短短一日这棚子里就躺了三十多人,秦将军的脸色要比昨日好了些,见沈霜出去,便对着她背影说道,“姑娘,可知今儿是何日。”
沈霜没应,再进来时便带了一本黄历给他。
秦将军愣了愣,抬头望过去,沈霜却已转过了身,董老爷子进来门口唤了她一声,“丫头,我这缺几味药,今儿你上董家跑一趟,取些过来。”
沈霜点了头。
王府每日进出的人都有规范,瘟疫一起陈温的一套规矩定的死死的,每个地方的人除了大夫,均不能出走,沈霜上了马车,倒也没敢耽搁,董家门前的情况要比王府惨重得多。
侍卫将马车停在了门前,跟着沈霜一道往董家走。
密密实实的白色布帐内,全是病患,沈霜从那布帐之间穿梭而过,那声音虽压得极低,但沈霜还是听见了,“你们可曾听说,十年前的那场瘟疫,是用沈四姑娘的血救治好的,单有那药单子没用,还得要嫡亲的血......”
作者有话要说: 渣不渣这都是真相,接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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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沈霜立在风雪底下周身一栗, 瞬间变了脸色,也顾不得去拿药, 先让身后的侍卫进了帐,“去将那说话之人带出来。”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传出去还得了。
那病患见到侍卫本就有些杵,又听江霜厉色说道,“就凭你如今这番话,也不用等着治病了,先去那牢里蹲着等死得好。”立马就求了饶,“姑娘饶命,这话草民也是听人说......”
沈霜的脸色更难看,怕就怕这般传了出来,已经开始四处散播,沈霜自知事大,让那侍卫先将人带回去给宁庭安,查清这等荒谬的流言风语到底是从何而来, 还得赶紧了杜绝了才行。
那侍卫拎着人赶了回去。
宁庭安却已经不在府上。
辰时后便刮起了一阵狂风, 夹杂着风雪将王府内那帐子吹得“扑扑”直响。
阴雪天屋里湿冷得很, 素云从外进来, 迎面被屋里的暖气一烘, 禁不住打了个颤, 抬头见江沼正坐在蒲团上瞧着前儿夜里理出来的那一堆药单,便也没出声,到了跟前见江沼望了过来,素云才说,“奴婢去问了前头的侍卫,说三小姐从昨儿下午就跟着董老爷子, 留在了那帐子里照顾病患。”
素云说完又添了一句,“秦将军也染了病。”
自进了王府,周顺样样都补给得齐全,没让江沼和素云有机会走出院子,今儿素云刚到前院,就被侍卫拦了路,“前头人多嘈杂,姑娘还是回吧。”
素云踮着脚尖从那侍卫的胳膊缝里瞧了一眼,正好就瞧见了小三子,素云见过他几回,便出声唤了他过来,“小哥可否帮忙打听打听,沈家三姑娘在哪。”
小三子被那一声小哥叫得脸色生红,倒也用不着去打听,他都清楚,“沈姑娘在董老爷子那打下手,王爷吩咐了,姑娘没什么紧急事,不要轻易出院子,这病来起来快得很,连秦将军那身板子都没能逃得过。”
素云一颗心沉了一路。
也知道,外头已经彻底地乱了。
“小姐一人走吧。”素云低下头劝说道,“芙蓉城已经乱了,老夫人和小少爷也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都在盼着小姐呢。”
江沼眼睛移到跟前的医书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外头的风吹得越来越烈,素云起身去关了门窗,呜咽的风声里响起了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如同兵荒马乱的战场,前头战火延绵,唯有这后营里能暂时得来一份安宁。
然也不知能安宁到何时,素云劝江沼走,实则心里也清楚,此时能走出芙蓉城,岂能那般容易。
在那一阵马蹄声之后,王府格外的安静,夜色落下时素云打开门往外对面瞧了一眼,昨儿周总管过来指着隔墙的庭院对她说,“姑娘要有什么事,在这头招呼一声,我都能听见。”然而今夜那院子里却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半点动静,唯有风声呼啸,太子殿下似乎从早上出去之后,便一日都未曾归来。
素云便也关了门,走到江沼跟前,坐在她身旁陪着她又瞧了大半夜的药书,又有些昏昏欲睡。
后半夜,王府上的一阵动静声惊醒了素云的瞌睡,几上的琉璃灯盏里的灯芯,江沼已经自个儿换了一回,一盏灯火照燃得正旺。
“小姐,我去瞧瞧。”素云刚起身,便听江沼说道,“瞧了又如何,白白去挨一身冻。”素云又才坐了下来,轻轻地说道,“小姐,外头怕是出事了。”
江沼头也没抬,脸色也没什么变化。
瘟疫一起,岂能再安宁。
“外面的物资到不了手,我芙蓉城就彻底地完了。”王府门前动火通明,一堆从各地赶来的官员围在那七嘴八舌,个个都神色慌张。
芙蓉城通往外头的几条路,今儿已全被城外的百姓摧毁,包括从江陵支援过来的物资和人手都一并被拦在了外面,外面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宛如一座孤城,城中的人只能慢慢的等死,要么被这一场瘟疫折磨而死,要么被饿死。
今儿送来王府的那份死亡名单上,人数已接近万人,一场瘟疫若同一股强劲的风,所刮之处,无一幸免,身子弱的人,第一轮都熬不过来便葬了身。
如今再加上那城外的路一断,犹如雪上加霜,芙蓉城人心惶惶。
各处官员今夜齐齐挤进王府,同瑞王商议到底如何应付芙蓉城的这场灾难,讨论了半个时辰,见众人七嘴八舌只知道惶恐,却论不出个关键来,瑞王将那凳子一踹,“芙蓉城是太平久了,才养就了你们一身娇惯性子,出个事竟是半点用处都无。”
王府大半夜又是一阵动静,瑞王将大半兵力调至了城外连夜抢修山路。
狂风刮了一夜,从后半夜起,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百姓已经开始动乱。
四处均已出现烧伤打砸的事例。
宁庭安坐在屋里,毫无睡意,这一番耽搁,一直到卯时,宁庭安才见到沈霜带回来的那位谣传者。
宁庭安本就一夜未眠,此时听到那消息,脸色更是如同从土里掏出来一般,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这话你是从何处听来,何时听说?”宁庭安沉声问那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