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沼没动,疑惑地看着他。
陈温的手又往前递了递,江沼才接了过来。
江沼轻轻打开木匣盖儿,里头是一根簪子,和她被林姑娘摔碎的那只很像。
连成色都一样。
江沼的手脚愈发冰凉,眸子猛地一颤,突然有股冲动,想转身就走,不想去听陈温接下来的话。
她太了解陈温。
十年来,她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也对他所有的习惯了如指掌,知道他有轻微的洁癖,旁人给他夹过的菜,他从不会动。
即便那双筷子从没用过,是以,她从来都不敢去替他夹菜。也知道他开始同人说教前,习惯将手背在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
就似当下这番模样。
江沼不想听,但还是听到了,陈温的声音并不严厉,很轻很温和,更像是哄着她,“一根簪子,你要是想要,同孤说一声,来东宫里取便是,用不着要去同旁人动手。”
江沼已经有了心里准备,明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但还是很痛。
字字如利刃一般剜了心,
戳在了她还未愈合的伤口上。
江沼一时疼的脸色发白,朱唇微张,犹如缺了水的鱼儿,下颚轻仰,猛地吸了几口凉凉的雪风。
身后素云手里的灯笼突然没有握稳,“啪嗒”一声落在雪地里,灭了光。
“殿......”
素云声音有些打颤。
江沼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她没让她继续往下说,十指轻轻一扣,盖上了匣子,抿了一抹微笑定定地看着陈温,“殿下说的对,臣女若是想要了,殿下又怎会舍得不给呢。”
如此一想,他对她也挺好。
至少她要什么东西,他从未吝啬过,他也曾护过她,为她护过那只簪子。
是她不该生了贪念,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去想。
“这簪子,我很喜欢。”江沼捏着那匣子边缘,捏的指甲发白,脸上的笑容绚烂,双眸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她喜欢了十年,也刻入脑海里十年的人,轻声地询问他,“待他日臣女遇上了林姑娘,再好生去同她道歉,可行?”
冷风刮过,似是将她的声音吹散。
很渺茫。
却又空寂地回荡在耳畔。
江沼没再看陈温,心头实则并不想要他的回答,她怕疼,目光往夜空中的飞雪里望了一眼,轻轻滚动了一下喉咙说道,“臣女有些累了,想回去歇息,愿殿下明日一路顺遂。”
江沼对着陈温福了福身,
起身越过了他身旁。
飞雪迎面扑来,江沼伸手紧了紧斗篷,将自己捂的更严实了些,灯火的光晕投进她的双瞳,有盈盈水光闪动,冷艳的脸庞上却依旧洁净干爽。
屋里的东西,
素云早已经收拾妥当。
江沼坐在桌旁的圆凳上,坐得端正,安安静静地等着夜色沉下。
窗外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直到最后陷入了一片黑暗。
后半夜时素云说,“时辰到了。”
江沼才起身。
手上那根簪子从陈温交给她之后,就一直被她捏在手里,捏在现在,掌心才刚愈合的细碎伤口,已经渗出了血迹。
江沼没拿走那匣子,将其放在了桌上。
半夜的雪路并不好走,一盏微弱的光晕在脚下,江沼的脚步却没有半分怠慢。
大雪停了一夜,山城脚下的官道上,张叔和江家的下人已经候着了。
等江沼上了马车,便问张叔,前头的路如何,张叔说姑娘放心,“奴才探过了,前面的这段路好走。”
“那便出发吧。”
江沼吩咐了一声。
大半夜官道上的一串灯火静悄悄地离开了山道,往芙蓉城驶去。
离那人的距离越远,
江沼的心口就越是舒坦。
天色泛青时,江沼躺在马车上,才终于安心地睡了过去。
**
清晨严青进来禀报。
说黔州陆续有百姓出来抢夺灾粮,
黔州本次并未遭受雪灾,但去年出了一场瘟疫,收成严重受了影响,在知道江城有朝廷运来的灾粮后,不断有人涌入。
陈温刚起来,挽袖净了手,才回复了严青。
“食不果腹者,皆为灾民,老弱妇孺照人头发放钱粮,年轻的壮丁按劳力计算给予报酬,此次雪灾正缺人手,刚好能用上。”
严青领命退下,交代完底下的官员,严青再回来时,便发现,江家的人皆不见了踪影。
今儿太子出发芙蓉城赈灾,昨夜个个都睡了个好觉。
谁知道江家人竟然就半夜走了。陈温初听严青说完,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在瞧完严青的表情后,才渐渐沉了脸。
昨夜他特意去找了她,她倒是应承得好。
“码头昨儿夜里没有船出去,江姑娘想必是已经去了芙蓉城。”
陈温脸色愈发阴沉,他竟不知她何时学会撒谎了,昨夜她应承时的态度乖巧,原是在同他打太极。
还敢连夜赶路,她是不知何为危险。
严青说完又将一个木匣子交给了他,“属下去找江姑娘时,见屋里的桌上放着这匣子,想必是走的匆忙,忘记了带。”
那木匣子正是昨夜陈温送给她的玉簪。
才经手不过一个晚上,陈温怎可能认不出来。
陈温的眉宇拧住,伸手从严青手里接了过来,揭开盖儿,里头的簪子果然还在。
陈温神色突然很难看,“啪”地一声合上了盖儿,严青还是头一回见殿下神色失常。
“去追。”
陈温只说了这一句,也没说追上了该如何。
严青走后,陈温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匣子上,眸子突然顿住,又将那匣子拿到了眼皮底下仔细地瞧了一番。
檀木上那几个小黑点,是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来啦!虐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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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巳时严青回来了。
陈温已经出了客栈,在城门口整装待发。
头顶上的一道暖阳落下,飘了十余日的大雪,终于歇停了。
“属下没能拦住江姑娘。”严青低首复命。
陈温起身往外头,神色已不似早晨那般波动,沉稳中透着冷淡,严青追回去不久,陈温便冷静了下来,此时也并没觉得诧异。
既能存心半夜溜走,路上岂能耽搁,她是铁了心地要赶去芙蓉城,不过是白费了他一番口舌。
陈温伸手理了理袖口,翻身上了马,赈灾的物资已经装好了马车,列在了身后,等着陈温的指令。
“你先行一步,护江姑娘安全抵达芙蓉城。”陈温上了马才对严青说道。
严青站在原地没动。
陈温起初并没去看他的脸,又多加了一句,“留意江姑娘有没有哪里受伤。”
那簪子是昨儿他特意买来送予她,本欲体谅她这一趟来的不容易,也料准了她会喜欢。
她却闹了脾气,直接搁在了客栈。
木匣子在交给她之前,陈温能保证没有半点污渍,虽不确定那上面沾着的几点血污,是不是她留下的。
但也有这个可能。
陈温此次最终的目的地虽是芙蓉城,但沿途有灾情的几个地方,他都会耽搁,无暇去追江沼。
为了去芙蓉城,她学会了口是心非,学会了撒谎,还学会如何敷衍他。
能下得了这番功夫,即便是追上了,他还能将她硬生生地拽回去不成。
陈温吩咐完,拉紧了缰绳,正欲前行,才发现严青立在那里,低着头没有动。
陈温的目光扫了过去。
严青的头低的更厉害,“江姑娘还有话带给殿下。”
陈温手撑着马背,身子后仰,等着他说。
**
严青追上去时,江沼已经出了江城。
一路都很顺遂,直到严青的马匹跟在江沼的马车旁,叫了一声“江姑娘。”
江沼虽知道陈温不会高兴,
也知道他会派人追。
但没想到会追这么远的路。
江沼下了马车,浅粉色的纱帽遮至肩头,里面的容颜若隐若现。
阳光照在雪地上,亮的人刺眼。
严青立在五步远,微微弯身,来时陈温只让严青追,他走的急,倒是没来得及问,追上了又该如何。
严青便照着殿下当时的神情,自个儿发挥,“江姑娘,殿下担心你,还是回吧。”
轻纱底下的那张脸没有一丝动容,声音也很平,轻轻地问严青,“我为何非得要回?”
这话问住了严青。
他也不知道。
江沼又说,劳烦严大人,给殿下带个话。
——“臣女当真无意纠缠殿下。”
不管他信与不信,她保证,她不会去找他。
江沼的声音清透,很干净,
却不再参有半点感情。
“殿下是太子,当操心天下百姓,臣女身为江家宰相府之女,自会懂得这点,臣女再不懂事,也不会去同百姓抢人。”
——也不需要。
江沼抬头隔着面纱看向了严青,缓缓地说道,“殿下就当做从未见过臣女。”
江沼转过身上了马车。
严青没再跟上。
**
严青将江沼的话,一字不差地带给了陈温。
陈温的胳膊肘放在马背上,身子微倾,仔细地听完严青说的每一个字之后,昨夜心头的那股异样突然又窜了上来。
陈温皱了眉头。
突然就想起了一些事。
那年江家二爷和二夫人还未离世,江沼来凤阳殿做客,躲在了银杏树下,偷吃炸鱼干,被他撞了个正着。
她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他,“我分给你一些,哥哥就当做没看到我。”
又是一年夏季,她脱了鞋袜,赤脚踩进东宫后院的冷泉小溪里嬉戏,当撞见周顺时,她递给了他二两银子,“周总管收好,今儿就当没见过我。”
然而她并不知道他就在周顺身后不远处,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如今再听到她说的这话,
陈温突然就有些烦躁。
严青说话,等着他的回复。
是追还是不追。
“既然碰见了,便不能不管。”
前两回他依了她,这回,他不能再当做没看到。
这同她要不要缠着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
江沼傍晚时歇在了驿站。
昨儿连夜赶路,江沼早早地就让张叔一行人去歇息。
下雪天再加上年关节,驿站的人并不多。
此时天边还余有一幕蓝,
江沼撑开了房里的百格窗。
大雪天,人坐在屋里时便觉得外头定是冻人的很,殊不知人一旦走在路上,心境开阔了,没觉得冷,反而越活越松快。
江沼倚在窗户前,任由凉风拂面,发丝吹散在她的脸庞。
客栈的院子里栽了几株红梅,映在雪地里分外精神,江沼斜着身子,目光散漫,几缕散落的发丝随风佛面,美的出尘脱俗,周身都散发出了惊艳。
底下突然响起了一阵动静,随后进来了几人。
天幕的余晖撒在那人身上,白月色的袍子裹身,品貌非凡,气质高贵,神色中却又带了几丝放荡不羁。
江沼望过去,愣了愣。
阁楼的厢房边上挂满了红灯笼,同样也映出了江沼的脸。
那人不经意地抬头。
四目相对,
停了几息。
江沼跟前的那扇“啪”地一声便落了下来。
窗户落下后,江沼还心有余悸,她竟从那人身上,瞧出了陈温的影子。
**
阁楼底下那公子的目光,却没能收回去。
痴傻地愣了好一阵,才僵硬地回头,问向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你刚才说什么?”
“属下说,王公子前儿去了一趟百花楼,说是对秦姑娘一见钟情。”
公子的一双眼睛里突然透出了光彩。
——对,就是一见钟情。
“王爷,太子已经从江城出发,可不能再耽搁了。”身后的老臣看不下去,出声催道。
那公子,正是瑞王陈誉。
老臣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芙蓉城是王爷的封地,出了灾情,理应王爷来应对才对。
王爷竟是一封折子,直接将太子叫了过来。
说他没那个本事,谁信?
刚到芙蓉城时,满城土匪横行,乱的跟战场似的,瑞王花了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便恢复了芙蓉城里的太平。
硬是让土匪头子跪在他面前喊爷。
也曾为了吃上江陵的桃,费尽心思地让人从江陵挖了桃树,连带着江陵的土一块儿运到了他的封地。
他什么办法想不到?
一场雪灾他要是上心,岂能搞不定,不过就是想赖着太子殿下,自个儿过他的潇洒日子。
瑞王被叨叨地不耐烦,转过身前,又看了一眼那窗口。
走出去后,又附耳对刚才那侍卫说道,“替本王盯着,本王回来要看到美人儿。”
老臣脸色都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