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从来就没指望过父亲做什么,只求他不阻止我们。父亲刻板,让他犯上,比杀了他还难受。而我在宫内,纵然有心,外头的事也鞭长莫及。我能指望能依靠只有你,大哥,如今谢氏一门的生死荣辱掌于你手中。”
每一个字都恍若一块千钧巨石,垒成一座大山压在谢振肩上,沉得谢振几乎要站立不稳。
良久之后,谢振苦笑:“妹妹可真看得起我。”
“大哥不要低估了自己,” 谢重华一字一顿,“你可以,我们谢家可以,必须可以。”
谢振一怔,片刻后,神情逐渐坚定。
谢重华轻轻地笑了下:“张友年处可有异动?”
谢振正色,当日谢重华提醒之后,他便暗中盯住了张友年,果不其然发现违和之处,只是具体却还不得而知,他的人尚未渗透到张友年身边。
谢重华点头:“大哥且盯着他,只大哥也该明白,就算盯住了张友年也并非万事大吉,这颗棋子废了,自然会有另外一颗棋子。”
谢振面色端凝:“我明白。”他当然明白,只要上面那一位容不下他们,就会有无数个张友年冒出来。
“大哥行事时当心武德司。”
谢振神情更凝重,武德司三个字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武德司分明暗两部分,明面上那些倒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暗地里那群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可能是庙堂高官,也可能是贩夫走卒。
“这张名单,大哥仔细收好了。”
谢振愕然,惊疑不定地望着谢重华:“这?”
谢重华微微一笑,笑容泛冷:“我那个梦也不是白做的。”
*
“娘娘怎么换衣服了?”
告别父母归来,芝兰第一眼便发现谢重华的衣服换了。
谢重华道:“三哥不慎打翻茶伤了手,溅了几滴到我身上。”
芝兰不疑有他:“三爷伤的可要紧?”
谢重华笑了下:“些许小伤罢了,他这人老是毛毛躁躁的。”
萧氏也在抱怨谢挺毛毛躁躁:“你也是的,喝杯茶都能伤到手,你不是挺厉害的嘛。”
谢挺赔着笑脸儿:“马有失蹄,人有失手。”
话音刚落就听见谢重华笑盈盈的说:“让他显摆,他要是不显摆着想接住,也就不会伤到了。”
谢挺特想翻个白眼,他是为什么受伤的,这没良心的,他要是不伸手拦,受伤的那个该是谁,一回想那一刻,谢挺还有些腿软,不敢想自己要是迟了一步,会是个什么情形。
小妹这性子,可真看不出来,说扎就扎,还往脖子上扎,父亲都让她给震住了。他觉得父亲后面不说话了,不是被他们说服了,而是被吓服了。
萧氏好气又好笑地瞪了谢挺一眼,嗔道:“多大的人了。”
谢挺心头忽然一刺,想起了妹妹那个梦里她的结局,那么爽朗明媚的一个人郁郁而终,该是有多苦。
怜惜混杂着戾气慢慢升起,谢挺想,他决不允许噩梦成真。
先国公夫人闵氏的法事在镇国寺举行。
谢重华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祈求。
阿娘,你要保佑我,保佑谢氏。
回到正阳宫,还没进门,留守宫殿的玉兰便告诉谢重华:“陛下在里面逗旺财,来了有半个多时辰了。”
谢重华讶然,他还挺闲。
景宣帝今天是挺闲的,闲着无聊就想来正阳宫,然后想起皇后出宫去了,想了想还是来了,来了也不干别的,令人把旺财领上来。
眼下,景宣帝对这条狗是又爱又恨。爱则是好歹勉强算是他半个□□;恨则倒霉催的要附身当狗。
景宣帝一边逗狗一边观察,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没看出这狗有什么特殊之处,真要说,那就是特别蠢,明明比九月大了一圈,还尽被欺负。
护短的景宣帝用脚尖拨开要抢旺财东西的九月,恨铁不成钢看一眼旺财,幕后黑手怎么就会选中这玩意让朕附身。对方又到底是什么来头?
魏婉儿那无论怎么审问都问不出,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她后面有没有可能‘梦’到。倒是要感谢她,解除了他对谢家的怀疑,也是,谢家要有这能耐,也不会用在这地方。
委屈巴巴的九月一见谢重华立刻飞奔过去,一下一下蹭着谢重华的小腿,不断叫,似乎是在状告景宣帝的区别待遇。
景宣帝啧了一声,上前拉起谢重华的手,免了她的礼,“回来了。”
谢重华含笑点头:“让陛下久等了。”
“也没多久,”景宣帝牵着谢重华坐下,问起法事来。
芝兰在边上看着,看着他们闲话家常,那情形与民间的恩爱夫妻无异。
她冷眼看着,景宣帝对娘娘的温柔与日俱增,连那个药都停了,显然是允许娘娘诞下嫡子,看来景宣帝不再防谢氏如虎狼。
芝兰垂下眼睛,盯着露出裙摆外的那一截脚尖,渐渐出了神。
*
近段时间以来,景宣帝的心情都不错。
魏婉儿的‘预言’成真,他终于可以放心地相信。一直以来压在他心头名为谢氏的那块巨石也终于能搬开。
如释重负的景宣帝岂能不喜,只他的好心情在收到武德司的密报之后过戛然而止。
先前他怀疑谢氏,而武德司的密报上也显示谢氏有不恭谨之处,所以他对武德司呈上来的密报深信不疑。
在魏婉儿说出她那个预言梦以后,他第一次开始怀疑武德司,于是另外派了一支人监视谢家。如今两份密报摆在他案头,内容所差不小。
景宣帝又拿起另一封密报,那是秦王陆昭的,安分守己?
景宣帝掀了掀嘴角。
如今他倒是更愿意相信魏婉儿。
刹那间,景宣帝眼神危险起来,看来武德司已经不干净。
*
太-祖祭日在即,景宣帝下旨召诸王进京参加祭礼。
听到消息时,谢重华微微一愣,前世并没有这么一回事。无端端的,景宣帝怎么想起传召诸王了。
谢重华嗅到了一丝不详的味道,是不是魏婉儿说了什么。
魏婉儿到底是什么来路,和她一样,死而复生?
谢重华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景宣帝到底知道多少。
最坏的情况,魏婉儿和她一样的来路。魏婉儿落在景宣帝手里,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么景宣帝便会知道她联合陆昭宫变一事。他是想先下手为强,趁陆昭入京来个瓮中捉鳖。
陆昭之后,是不是就该轮到他们谢家了。
一阵寒风掠过心头,谢重华神色冷下来。
“娘娘。”芝兰犹犹豫豫地叫了一声。
谢重华骤然回神,瞬息之间,神色恢复如常,她眼带疑惑地看着芝兰。
“娘娘怎么了,脸色不虞?”芝兰关切。
谢重华摇摇头:“祭礼虽说有礼部,可我哪里就能得清闲了,后宫这一块还不是得我看着,想起来就头大。”
芝兰就道:“是啊,这次还有诸王要进京,娘娘少不得要招待诸位王妃。”
谢重华听出她话里还有未尽之意,便等着。
芝兰抿了抿唇,见屋内只有她们主仆,她望着谢重华,小声道:“说来秦王殿下也要进京了。”
谢重华没有错过她眼底藏着的试探,心下微嘲,还想试探她是否余情未了,想向景宣帝邀功吗?
“那又如何?”谢重华微皱了眉,“你是怎么了,没头没脑的又提他?”
芝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眼见着娘娘和皇帝越来越恩爱,她就想知道娘娘是不是彻底忘了秦王这个人。
当年那么要好的两个人。哪怕过去了那么多年,秦王依旧惦记着娘娘,可娘娘,是的了,她是皇后娘娘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姑娘了。
芝兰慌忙跪下:“娘娘恕罪,说起诸王,奴婢忽然就想起了秦王。”
谢重华却捕捉到了芝兰脸上一闪而逝的难过,难过,她在难过什么,又是为谁难过?
谢重华不动声色地掐住虎口,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住不当场变色。
芝兰是在为她难过,还是在为……陆昭难过?
她是在替景宣帝试探,还是在为……陆昭试探?
谢重华想起了那一次,她和芝兰提及谢达时,芝兰说‘娘娘和秦王不就没在一起’。谢重华仔细回忆,芝兰当时是个什么样的语气。悲愤,她在悲愤。
谢重华又想起了当年,谢氏湮灭,芝兰飞上枝头之日指日可待,她却选择了自尽,到底是觉得对不起她所以无颜苟活于世,还是不想做景宣帝的女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呼啸而来,谢重华脸色险些绷不住神情。
她短期茶盏喝了一口,温水入喉,却是凉的。
“在宫里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应当明白什么该说不该说。”
芝兰红了脸:“奴婢知错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诚然我们当年玩得来,然而时移世易,我与秦王如今唯一的瓜葛便是他是皇叔我是侄媳。我不希望再在你口中听到这种似是而非,彷佛我与秦王有什么的话。这里是皇宫,哪怕我问心无愧,可让有心人听了去,我就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自来风月最害人。再有一下次,你就出宫去吧,你不适合继续留在我身边了。”
“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保证绝没有下一次。”芝兰急急哀求。
留意着她神色的谢重华一颗心直往下沉,就像是拴了一块铅石。在她撇清和陆昭的关系时,芝兰眼底的悲愤难过是那么真。
若她一心想攀景宣帝的高枝,何至于此。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芝兰背后的人是景宣帝,不只有前世经历在,她也暗中查过,确认芝兰和太极殿那边暗中往来。
如今,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调查是否彻底,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她并没有深入调查过芝兰。
她该好好查一查了,彻底地查一查。有些事也许并非她看到的那个模样。
第25章 皇帝是条狗25
暴雨如注, 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又急又凶。
芝兰抱怨着走进门, 跺跺脚抖掉一身雨花:“这雨也是的, 说来就来,打的人措手不及。”她擦了擦脸上的雨花,捧着一碟西瓜凑到谢重华面前,笑意融融, “娘娘尝尝,这西瓜看着水灵的很。”
谢重华看着她,芝兰的笑容里不见丁点阴霾, 那么自然那么纯真, 忽然间觉得齿冷。
她竟是不知道,自己身边藏了如此了不得的一个人。只以为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却还是小觑了她。一仆二主, 还是谍中谍, 不仅她被偏得团团转,连景宣帝都被骗过去了。
多么滑稽,堂堂帝后, 被一个丫鬟玩弄在股掌之间, 若非事实摆在眼前, 谢重华都不敢相信,芝兰真正的主子是秦王陆昭。
陆昭。
谢重华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考虑, 如何暗中提醒他莫要进京,景宣帝恐怕会对他不利,让他小心。
‘我替你报仇’眼前又浮现出他派人暗中传进来的纸条,上面的遒劲有力的字慢慢变得张牙舞爪,仿若噬人的怪兽。
当年有多感动,如今就有多悲愤。
谢重华真想问一问芝兰,为什么?为了景宣帝背叛她还能是图个荣华富贵,为了陆昭又是图个什么。
终有一天,她会问清楚。
谢重华从芝兰手里接过一块西瓜,声音平和带笑:“是不错,你也尝尝。”
芝兰欢欢喜喜地拿起一块西瓜:“真甜。”
这时候玉兰进来了,隐晦地朝谢重华点了点头。
谢重华便对芝兰道:“你去给皇上送些。”
“娘娘真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皇上。”芝兰打趣,一如往常。
谢重华笑了笑。
芝兰不疑有他,一直以来太极殿的事都是她负责,也给了她接近景宣帝的便利,她福身告退 ,自去送西瓜。
玉兰才将袖子里的纸条递了上去:“是扫地的小宫女给奴婢的。”
谢重华点点头,知道芝兰不可用之后,她就慢慢建立了另外和宫外联系的通道,她不可能有什么都等出宫时和家人说。因着上辈子的经历,这个过程倒也不难。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落魄后才知道身边的是人还是鬼,知道了也就不会再上当了。
“把书房里那本《论语》拿来。”
什么都写在纸上,一旦落入他人之手便是祸端,所以她和大哥之间有一套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暗号。
送上《论语》,玉兰后退几步,恭敬地垂眼看地面,绝不乱瞄。最近发生的事令她有些害怕,芝兰竟然背叛了娘娘,娘娘对她那么好,她在宫里过的这日子,比不得宠的妃嫔也不差什么,背叛娘娘芝兰图什么。
比照着纸条上的暗号,谢重华在《论语》上找出相应的字眼,第一句话出来后,谢重华的脸色骤然阴沉,恍若山雨欲来,她闭上眼定了定心神,片刻后继续对下去。
垂着首的玉兰觉得脖子都有点酸了,也没听见上面的动静,不禁有些担忧,忍了又忍,小心翼翼地抬了一点头,就见坐在那的皇后,面色苍白的几乎透明,衬得眼睛格外乌黑,瞳孔里像是燃着两簇火。
玉兰吃了一惊,不由唤了一声:“娘娘?”
谢重华充耳不闻,捏着《论语》的手背上浮现青筋,根根分明。
大哥说张友年明面上是景宣帝的人,实则是陆昭的棋子。
当年就是张友年首告他们谢家有不臣之心。
秦王,陆昭。
好一个秦王!
张友年和芝兰原来都是他的人。
如果说只是芝兰,她还能告诉自己,虽然陆昭知道芝兰在奉皇帝之命给她下药,他出于私心没有提醒她,甚至可能是芝兰出于私心没有告诉陆昭。
可张友年,张友年灭门的把柄握在他手里,陆昭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要‘告发’谢家,可陆昭依然没有提醒,甚至后来也没有提及。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