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的神情里有一种特别的平静,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她的目光扫过屋内每一个人。
但凡被她目光掠过的,都觉得面上火辣辣。
长宁大长公主心里不好受,她哪里不知道李老夫人不过是安抚之策,然而从大局出发,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李如月做的那些事要是传开,以后还有谁敢娶李家的姑娘,她那两个曾外孙女也要被人挑挑拣拣,就是男人走出去也要被笑话。还有就是采薇,摊上这样一个生母,这辈子都算是完了。她倒是能舍得,毕竟不是她亲手养大的,然而女儿舍不得。
心里愧得慌柏氏压根不敢看陆梨,刚知道李如月干的那些事,她恨不得让李如月身败名裂就地正法,甚至恨屋及乌,恨上了采薇,一切祸端皆因她而起。然而仇恨退去,理智回笼,她是卫国公夫人,是李氏宗妇,有儿有孙,为了这些,李如月干的那些事绝对不能为外人知。至于采薇,稚子何辜,一切都是李如月造的孽,采薇毫不知情,她是无辜的。
卫国公迎上了陆梨的视线,忽然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可再难,他还是说了出来:“知道你怕是难以面对采薇,我们会尽量减少你们见面的机会,你们都大了该成家了,各自嫁人,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
失望吗?
有点。
陆梨也曾盼望过,她的父母能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边。
不过也没太失望。
所谓父母,充其量只是有点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怎么可能全心全意地维护一个陌生人。
她只是有些难过,又有些释然。
十八年来,她无父无母;往后余生,她依然无父无母。
似乎有什么要夺眶而出,降落未落那一瞬间被狠狠压回去,再抬眸时,陆梨只剩下冷漠的平静。
“恭喜你,你成功改变了你女儿的命运,假的假上十八年便是真的了,李采薇依旧是李采薇。”陆梨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如月,声音无悲无喜。
李如月悲悲切切地哭起来:“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求求你别迁怒采薇,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无辜,那我是罪有应得?”陆梨说。
“不是,你也是无辜的,你们都是无辜的,都是她李如月做的孽。”柏氏忍不住扑过去,想抱住陆梨,陆梨侧身避开,抱了个空的柏氏伤心欲绝,几乎站立不稳,“你是不是在怨我,对不起,对不起,娘对不起你,可娘也是没办法,娘真的没办法。”
陆梨喉咙滚动了下,压了深重的悲哀,她后退几步,跪下。
柏氏愣住,怔怔望着她。
陆梨朝她磕了一个头:“十月怀胎之恩。”接着又磕一个头,“冒死生产之恩。”
柏氏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不详的预感凶猛袭来,就见跪在眼前的陆梨从袖口抽搐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倒映出自己震惊骇然的面容。
那一瞬间变得无比的漫长,漫长的彷佛一生。
她清晰的看着陆梨毫不犹豫举刃挥向左手小拇指,皮肉骨血瞬间分离,温热的血染红了那一寸地面。
柏氏只觉得面上一热,有什么东西溅到了脸上,带着腥甜的气息。
一截断指静静地躺在血泊里,深深刺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
李老夫人打了一个晃,直接瘫坐在椅子上。
长宁大长公主骇地直接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梨。
卫国公倒抽一口冷气,急声:“你这是做什么?”
饶是李如月都惊呆了,陆梨她是气疯了吗?上辈子没有这一出的,上辈子陆梨虽然不甘心,但还是捏着鼻子认了的。那时她以为她是真的认命,却没想到这个害人精只是卧薪尝胆蛰伏起来。她恨着他们,恨着他们所有人,她处心积虑地勾搭上祁王,借这祁王的手把李家搅了个天翻地覆。
是的了,李如月重重打了一个哆嗦,以陆梨的睚眦必报,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前世种种变本加厉地浮现在脑海中。
血溅落在陆梨惨白的脸上,豆大的冷汗滚下来,陆梨晃了晃身子,她掏出两粒药,一粒喂到嘴里,另一粒捏碎散在伤口。随后,她站了起来,看着呆愣如木头人的柏氏,一字一顿道:“生而未养,断指可还。生育之恩,我已还,从此我不欠你们分毫。”
日后若有人说他们毕竟生了你,她可以理直气壮地答:生恩,她还了,还了!
雪白的脸,鲜红的血,漆黑的眼,触目惊心。
陆梨转身离开。
终于回过神来的柏氏失声尖叫,那声音就像是被人活生破开了胸膛,一口气没接上,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李如月如梦初醒,望着陆梨,眼里的惊恐犹如实质,彷佛看见了索命的艳鬼,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能让她走!她已经恨上我们,她会报复我们,她会害的我们所有人都永无宁日!”
上辈子陆梨把李家搅和的鸡飞狗跳,这辈子,她留下一根小拇指以示和李家恩断义绝,心中恨意只会比上辈子多,报复起来也会更狠。
卫国公一个激灵回神,是的了,这孩子分明是怨上他们了,竟然不惜断指断恩,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陆梨,尽量和颜悦色:“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极端,有话好好说,岂能自残,快,让府医看看。”
陆梨苍白的脸上浮现嘲弄的笑容:“想强留下我。明天祁王等着我治手,后天温宪长公主等着我保胎,定安侯府的老夫人等着我续命。我的人都知道我今天来了卫国公府,今天要是不见我出去,他们就会奔走相告,我死在卫国公府。不出几天,我那些病人就会上门,你们打算怎么解释?”
无权无势的陆梨会被卫国公府强行扣下,神医陆梨却不会,她的病人她的名望就是她的权她的势。
卫国公的脸寸寸紧绷,她说的人没一个是他们卫国公府能轻易得罪的,她是有备而来,她早就做好了撕破脸的退路。
“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要一个公道。”
“你就一定要李如月偿命。”
“不应该吗?”
李如月倒抽一口冷气,惊惧望着卫国公。
卫国公不得不掰碎了和她讲其中利害关系。
“所以,所谓的暂且委屈一下都是骗我,你们压根就没想过让真相大白。”陆梨讥诮。
卫国公难得狼狈,硬着头皮道:“一切都是为了顾全大局,我们都知道你受了委屈,我们会……”
“那是你们李家的大局,”陆梨打断他的话,举起带血的手,“与我何干。”
卫国公心头一刺,不忍直视那伤口。
“是不是公布李如月的恶行,就能化解你心里的怨恨?”长宁大长公主觉得错了,他们错了,大错特错!两害相较取其轻,委屈陆梨是轻,所以选择让她忍气吞声,也以为她只能忍气吞声。
事实响亮地打了他们一个嘴巴,陆梨不是他们以为的软柿子,她是铁板,他们踢到铁板了。也许和陆梨的怨恨相比,公布真相的恶果才是轻的那个。
“我断了的手指能接上吗?”陆梨问。
长宁大长公主颓然,覆水难收,断指难接,晚了,已经晚了。
陆梨越过卫国公,走向门口,屋内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开,只觉得她每一步都走在自己心尖上。
李如月神色一戾,拔下头上珠钗,奔向背朝着她的陆梨。前世血淋淋的经历提醒她,一旦让陆梨活着走出这个门,她和她的采薇会死的很惨,比上辈子还惨,陆梨必须死!
“啊。”李如月惨叫一声,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跪倒在地,一枚暗器横插在她手腕间,血流如注。
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剑书轻飘飘地落在陆梨身侧。
来之前,陆梨向祁王借了一个人,借了他身边那个只凭眼力就能看穿她乔装的小厮剑书,她让剑书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她怕陆家人狗急跳墙,她不想死。竟然没白借人,她却高兴不起来,只是有些悲哀。
陆梨望着捂着手嚎叫打滚的李如月,从她之前跪的地方到这里,有好几步路的距离,屋子的人却没有一个喊破,是太过震惊来不及反应,还是他们都想她死。毕竟她死了,固然不好善后,可也比活着的她好应付。
陆梨不想把这些人想的那么坏,可这些人就是这么的会权衡利弊,什么公道什么亲情都是可以衡量的。
第44章 错位的人生10
“你在做什么!”卫国公爆喝一声, 怒视痛苦哀嚎的李如月。
“如月!”李老夫人如梦初醒一般,跌跌撞撞地奔到李如月身旁, 心焚如火, 一叠声叫:“快传府医啊。”
乱糟糟的一团,愤怒的, 心疼的,痛苦的, 沉默的。
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陆梨冷眼看着,就像是在看一场戏, 她想应景地笑一笑, 唇角却像是绑了千斤坠, 翘不起来, 索性,她也不笑了。
陆梨转过身, 大步离开。
长宁大长公主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卫国公, 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女婿竟然如此愚钝,“你就真让她这么走了, 还不快拦下,”压低了声音提醒, “那是祁王的贴身小厮。”
卫国公如醍醐灌顶,快步追赶:“陆梨!”
陆梨看看剑书:“烦请带我离开,我不想和他们再做无畏的纠缠。”
剑书目光十分复杂,视线掠过她断了一指的手,道了一声得罪, 随即揽起陆梨的腰,腾挪闪动,几下间便消失不见。
卫国公瞪大了眼,简直不知道该做何种表情才好,正茫然着,就听见岳母问他:“你打算如何处置李如月,杀了一次不够,今天又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想再杀陆梨一次。可见她口口声声的知错都是在糊弄我们。”
长宁大长公主直视卫国公,卫国公心头一颤,视线落在痛苦不堪的妹妹身上。
李如月又痛又恐,哀哀地望着卫国公。
卫国公神色挣扎。
片刻都等不到卫国公开口,长宁大长公主不无失望,在不了解陆梨性格和能力前,低估了陆梨,他顾念兄妹之情想手下留情尚算说得过去。眼下见识到了陆梨极端决绝的秉性,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留下一根手指断恩,可见绝不会善罢甘休,偏偏她还有不俗的能力,连祁王的人都能请动,她到底结交了多少人脉?难道他都想不到得罪死陆梨的后患无穷。
“你还要妇人之仁到何时,李如月是你妹妹,陆梨难道不是你亲生女儿,你就这么由着李如月一次又一次地想杀你的女儿,莫说陆梨,连我都觉齿冷。”
卫国公神色微变,看着李如月的眼神冷起来。
意识到这变化的李老夫人心下一凛,抱着李如月涕泗横流:“事已至此,就算打杀了这孽障也于事无补,断指难接,那孩子分明是恨毒了我们。都是我的错,是我教女无方,我去向她磕头赔罪,求她原谅。”
长宁大长公主冷笑:“老亲家,你别胡搅蛮缠。陆梨对我们最大的恨就是我们无视她的冤屈执意包庇李如月,要是我们让李如月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就不信她无动于衷。老亲家,你爱女情深,可陆梨那也是我女儿和女婿的女儿,他们难道就不爱自己的女儿,你为了维护自己的女儿,就让他们两口子伤害自己的女儿!”
李老夫人一慌,飞快看一眼卫国公,见他脸上混杂着失望和悔痛,心头发凉,悲声道:“可要是公之于众了,我们李家还怎么见人,李家的姑娘还要不要嫁人了。”
世家大族把体面看的比命还重,长宁大长公主也懂,所以她说:“那就让李如月病逝了,好歹也算给了陆梨一个交代。”
“娘!”李如月骇然失色,惊惧交加地拉住李老夫人的手。
李老夫人悲不自胜,哀戚望着卫国公:“你真要你妹妹的命,那还不如先要了我的命,你妹妹有错,是我没教好她,她的错就是我的错,她的罪就是我的罪。”
面对这般的老母亲,卫国公还能如何,他只能怆然一笑。
看出他妥协之意的长宁大长公主冷冷一笑,忽然就想起了陆梨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李如月果然是李老夫人的亲生女儿,只是坏的太明显了一些。
可不是嘛,李如月坏,李老夫人也不遑多让。遇到事,她的坏也就明显起来了。
“老亲家,你今天真是让我开了眼,见过护短的,真没见过你这样护短的,”长宁大长公主呵了一声,“合着你女儿是宝,别人的女儿就是草了。”
李老夫人又悲又愧,径直落泪。
“我倒要看看你们能落个什么好下场!”长宁大长公主重重一甩衣袖,大步离开,又吩咐带上晕过去的柏氏。
卫国公也不敢阻拦,柏氏回了娘家也好,他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他看着李老夫人,似笑似哭:“母亲,现在你满意了吗?”
李老夫人痛哭:“娘知道对不起你,可娘没办法啊,娘没法眼睁睁看着你妹妹去死。总归那孩子还好好的活着,还有补偿的机会,娘去向她道歉,向她赔罪。”
*
剑书带着陆梨落在卫国公府外的小巷子里:“陆大夫要不要换个住处,只怕卫国公府的人还会来找你。”
陆梨牵了牵嘴角,那些人找来无外乎哭泣对不起我们也是没办法以后会补偿你,你就委屈下吧。
凭什么要她委曲求全,她生来就该被委屈吗?
不,她不会委屈自己,别人也休想委屈她!
那些人加施在她身上的种种,她要一一还回去,终有一日,她要他们后悔,后悔妄想委屈她。
剑书就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戾气涌动,他看着,不觉打了一个楞。
“我会的,”陆梨问,“他日我若状告李如月,你可愿当人证?”
剑书惊愕,状告?
陆梨:“你可以回去见了王爷再给我答复。我手上有一药方,能快速止血止疼。”她举手晃了晃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若是用在战场上,可以大大减少伤亡。如祁王爷愿意帮我这忙,我愿把此药方献给王爷。”
剑书刚刚就留意到她那药的药效极好,十分明白这张药方的分量,当下郑重道:“我一定禀明王爷。”
随后,剑书送了陆梨去了新的落脚地,还暗中派人巡防四周,确保她的安全,旁的不说,就说王爷的手还等着她妙手回春,这人就不能出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