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未晏斋
时间:2020-08-02 08:56:50

  她其实就侍寝过一次,那次只顾着害羞和疼痛没细看他,大概就觉得那是个很瘦的弱冠儿郎。后来被招幸的次数虽多,事实上全是独守空房,担了个空名——她只以为这样瘦弱的儿郎,必然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还想法设法给他弄药吃。没想到今日一见,那身条上有凸有凹,白皙的肌肤却有肌肉的棱隐着似的。
  她喉口不由“啯”的一声。
  昝宁循声抬头,不由横眉:“你干嘛呢?”
  颖答应羞答答说:“奴才的衣衫……其实也全湿了。”
  “你难道也带了衣包来换?”
  她一脸委屈地摇摇头,摸摸鬓角:“奴才可是从宁寿宫的空房子那里被带出来的,跟个囚徒似的,还有人想到为奴才打衣包?……哎哟,这风吹着还有些冷!”
  昝宁看了她一眼,终于说:“朕的衣包里有两套衣袍,那套不是明黄色的兼丝葛布,你对付着穿吧。”
  颖答应心花怒放,原本对他一直以来忽冷忽热状态的担忧瞬间就消失了,心里想:他只是不“能”,并不是心中没有我。看这知疼着热的模样,好叫人心动呢!
  她于是也伸手解衣扣,嘴里娇嗔着:“哎呀!奴才换衣服呢,皇上也把头转过去嘛!”
  昝宁翻了个白眼,别过身子自顾自把衣扣系好。
  颖答应扭扭捏捏换衣服换了好半天,还没等来他扭头一顾或偷偷一瞥。
  “到了。”外头说。
  颖答应问:“皇上,到哪儿了呀?”
  “清漪园。”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的衣服还没穿好啊?!”
 
 
第181章 
  都到园子门口了, 颖贵人不好意思再慢慢换穿衣服勾搭他了,赶紧地三两下把衣裳扣好,有些担忧地说:“要么, 请个宫女从里头给奴才带身衣裳出来?”
  昝宁说:“误了给太后请‘安’,你担着我担着?”
  颖贵人犹豫了一下, 心想:事急从权, 穿皇帝的常服就穿皇帝的常服吧, 正好这样到丽妃她们面前绕一圈,也叫她们晓得皇上真正宠爱的还是我!
  她下了车,已有护卫撑伞过来。再回眸一看,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身后密密麻麻的都是穿着兵弁衣服的人, 离得近的一群侍卫、护卫气宇轩昂,把皇帝团团地护住了。
  一大队人步伐橐橐地往清漪园里的“九州清晏”而去,直到了门口, 护卫们依次散开,侍卫们则握着刀把, 继续跟在皇帝的身边。
  宫殿门幽幽地洞开着, 隐隐能听见后苑的啜泣声,但躬身立在廊庑下的一个个大小太监, 屏息凝声,面貌紧张, 却也不说一句话,更没有一个逃窜的。
  太后御下, 不能不说也是有一套的。
  昝宁在门口站了少顷, 雨珠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伞面上滚落下来。
  太后宫里的总管太监从门里出来,倒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冒雨上前给皇帝行了礼, 然后朗声说:“万岁爷吉祥!太后问万岁爷,这会子带刀兵进来,可是要弑母?”
  昝宁反而愣了一下,而后说:“大祭时处置了叛臣,这会子是来看看皇太后是否还平安的。”
  杭太监居然还能谄色一笑:“哦哦,那万岁爷放心吧,太后老佛爷除了气得肝儿疼,其他都平安。这会儿她在给先帝上香,请万岁爷先别打扰。”
  居然就这么把皇帝撂在雨地里,自顾自又回屋去“伺候太后”了。
  “孝”字像一顶沉甸甸的钢铁帽子,即便是不愿意,也不能不顶上。
  昝宁看着面前一串串雨珠,视线却有些失焦,心里纠结:太后这会子应该算是失势了,没有掌控兵权的纳兰国轩,她想要再来一场宫变难度不小,自己若是为了身前身后名,放她一马,继续将她颐养在园子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另一方面,朝廷里她仍是有盘根错节的势力范围,即便借着纳兰国轩叛乱擅权的罪名清洗一批人,也并不容易斩草除根,而母后的一句命令乃“尊长之命”,他有时候并不能全数驳斥,那么未必不给她日后再造可乘之机。
  政治斗争中所谓“斩草除根”,就是一旦撕破脸就再难弥合,只有你死我活一条状态。
  之前用鹰来传递信息,毕竟纸张单薄,字数不足,难以畅谈,更无当面交流的互相启发、考虑巨细,所以夺纳兰国轩之兵权是周详了,如何对付太后只想到了浅表。
  为了不显得失礼,昝宁还是特意在太后寝宫门口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当着众人的面朗声说:“太后身子骨不适,不愿意见儿子,儿子就在这里给您请个安。嘱咐御医小心伺候着,谁有任何怠慢,朕定不轻饶!”
  反正是惺惺作态,行完礼,他拍拍袍子上泥湿的地方,自顾自就起身离开了。
  众侍卫环绕,他大大方方到了“九州清宴”里处置政务的阁子,一把将垂在御座前的一面琉璃珠帘扯掉,吩咐着:“朕身子骨已然安好了,太后临时垂帘就可以到此为止了。从明日起,一应奏折仍然送到紫禁城养心殿里,这地方,留给太后颐养天年。朕自然会常来定省。”
  侍卫们大声地“嗻”了一声,看着满地的琉璃珠子到处乱滚乱蹦,而几个亲信的已经在帮着收拾桌子上、橱柜里的奏折和信笺,包里归堆全装了一个大匣子,预备着皇帝带回去。
  昝宁四下里转了一圈,然后吩咐:“叫颖答应进来。”
  在外头等得心焦的颖答应顿时精神一振,对着围房里的镜子摸一摸鬓角,拭一拭脸上的污渍,扽一扽皱褶的衣襟,而后提着过长的袍摆,换了一张千娇百媚的表情到阁子里,蹲身请安,然后说:“皇上,奴才一直在候着您吩咐呢!”
  昝宁清清喉咙,说道:“桂儿,你留在园子里吧。”
  颖答应一阵失望,大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水,说话都哽咽了:“皇……皇上……奴才是做错什么了吗?”
  昝宁低声说:“你当朕是在罚你?不,不!朕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朕管着这里,尤其不能让丽妃翻天。”
  他沉吟了片刻说:“这地方得留给太后居住,但朕不放心她;这里配给朕的太监宫女,也全是太后的人,我一个都不能用。你要帮朕的第一件事,把原来朕身边那些人都找回来,重新甄别。”
  颖答应委委屈屈的,低声“哦”了一下,旋即又抱怨道:“奴才区区一个答应,谁听奴才的吩咐?”
  “原来是为这!”昝宁不由笑了,“你放心,朕自然不负你!”
  他到案桌边,扯过一张御用的夹宣纸,提笔濡墨,边写边念:“朕惟赞化宫闱,必赖柔嘉之质。咨尔答应齐佳氏,侍奉深宫,淑慎居心,长奉女箴,礼法是宗。原膺嫔位,却为人所陷,则愈凛小心而严翼,敬勤弗怠。以册印封尔为颖妃。尔其钦承休命,永流翟舀之芳,只荷鸿禧,勉奉掖庭之职。钦哉。”
  颖答应眨巴着眼睛听,前面一大半听不懂,但到了“以册印封尔为颖妃”一句可听懂了,犹自不信,眨巴着眼问:“啊?皇上的意思是……奴才……”
  昝宁对她笑道:“自然要给你足以匹敌丽妃的位置。”
  “这……这……”颖答应心里狂喜,好一会儿才说,“这也太超擢了……”
  但转念又一想,自己原本就已经做到了颖嫔,要不是太后那个老不死的从中作祟,说不定自己早已是妃子了,这也算不上超擢。
  及至看到昝宁亲自写好了册妃的谕旨,盖上鲜红的皇帝之宝大印,那更是心中怦怦乱跳,反倒笑不出来了,含着一眶热泪,深深地给昝宁磕头:“奴才一万分叩谢皇恩!”
  “你有没有信得过的太监?”
  “有,有,在永和宫原有两个小太监很得用,很忠心。”
  昝宁心想:只是要传递个话儿,忠心就足够了。于是点点头说:“好,你把名字写下来,朕叫人到永和宫把你原先用的几个人都送进来,日常派那个信得过的小太监到清漪园门口传话。”
  又温语道:“你安心待一阵,丽妃总有狗急跳墙的时候。”
  颖答应想着平常丽妃在她们面前趾高气昂、高人一等的丑样,而她马上就可以翻身报复了,此刻心里就熨帖得要命!
  立刻点头应下来:“皇上放心,奴才虽笨,这样的差还是当得下来的!”
  皇帝冒雨回到紫禁城,天渐渐黑了,而云层渐渐变薄,雨势慢慢变小。他待在西暖阁里,来往的事宜只有请御前侍卫去跑腿。
  御膳房的主厨也迁到清漪园去了,一时回不来,御茶房也空落落的,他带到清漪园的人给太后收拾了,而养心殿的人大概也给她后来发的懿旨给一并收拾了。
  空落落的殿宇中,他真是像个“孤家寡人”。
  荣聿和军机处的几个人来到养心殿西暖阁的时候,看见皇帝正对着一碗馄饨吃得唏哩呼噜的。
  见他们来了,昝宁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放下碗筷:“御茶膳房全在园子里伺候呢,只留了几个人在宫里值守,做一顿饭要一个时辰,朕实在等不及也不想吃那种温火膳,叫侍卫飞马到外面买了民间的馄饨充饥——今天一天忙得没顾上吃饭,饿得饥肠辘辘的,大家见笑了。”
  没有人说话,反倒都鼻酸——见皇帝他又匆匆吃了两口,把碗推到一边:“百废待兴,这两天只能凑合。今晚大家也都辛苦,但余外的事情不能不处置得宜,不能落一点话柄下来。”
  军机处密密商议了半宿,拟定了明日的一切章程。
  一切罪过只能先让纳兰国轩担着——定太后的罪不好措辞,因为先帝留印玺的缘故,又因为礼亲王曾经为太后垂帘做过无数的考据,天下只怕也默认了,而无彰显的罪过,总不能因为她“匡扶”“指教”了皇帝就定她的罪。
  这也是太后在清漪园里依然有恃无恐的原因。
  “事缓则圆。”白其尉说,“去了纳兰国轩,就去了太后的主要臂膀,再顺藤摸瓜挖出纳兰氏的亲信来——现在兵力上以丰台的兵和正蓝旗的兵大占优势,估摸着步军统领衙门也不敢明着起反。”
  徐鹤章说:“不过步军统领衙门的问题也要解决:纳兰国轩抄家,就可以给步军统领衙门的旗兵先关两个月的饷,那帮子旗下大爷素来是‘有奶就是娘’,把钱给够了,什么问题都可以消弥。”
  昝宁不由摇头笑叹:“听听,朝廷多么可怜!得靠抄家来给兵丁关饷!”
  议定了抄家补饷的策略,又议补缺的人手,又议要乘机处理掉的人。
  这场变数中,有人陷入泥淖,有人则翻身立功。
  商议完毕,已经四更多了。
  外头雨停了,荣聿和军机处的几个人干脆宿在了军机处的值房里。
  昝宁由其他宫里暂时调拨过来的宫女太监服侍着洗了脸,洗了脚,实在是不习惯不熟悉的人在身边服侍,于是把几个人都遣到外面,自己独自躺在东暖阁的斋室。
  小灯幽幽地亮在羊角灯罩里,他披着寝衣踱到案前,打开上头一个普通的竹丝编花食盒,里头用洁白的油纸垫着,放着一对儿鲜红的糖葫芦。
  今儿饿极了,脑子盘旋着的最想吃的却是李夕月推荐的绉纱大馄饨和糖葫芦。大概这阵子压抑久了,突然胃口大开之后就难以忍耐这勃勃而发的食欲。吩咐了侍卫到哪条街、哪个胡同、哪个摊子上买馄饨之外,又悄然说:“隔那家馄饨摊三个位置,有个卖糖葫芦的,插在草垛子上的糖葫芦,特别生津止渴——朕这阵儿胃很差,要吃点这种开胃的小吃。”
  那侍卫大概也知道这是一个拙劣的借口,所以抿着嘴笑着,低声说:“奴才明白了,皇上放心吧。”
  按照他的吩咐,买来了最正宗的绉纱馄饨和冰糖葫芦。
  昝宁看着晶莹鲜艳的冰糖葫芦,半天都舍不得吃。好容易鼓起勇气吃的第一口,就觉得那糖有点粘牙,而里头的山楂又太酸了。他一边嚼一边想,终于明白过来:毕竟那可不是为心爱的人用心去做的东西。
  太酸了!他赶紧喝茶漱口,而那茶水也实在是完全不合他的意——即便之前他被囚在清漪园里,丝毫没有得到皇帝应有的服侍,他也依然在此刻矫情,嫌弃茶水的不好。
  直到拉开被窝,独自躺下,雨夜的孤衾显得格外铁硬寒凉。
  他抱着被子,眼睛里仿佛满满地都是李夕月月牙般的笑颜,他一声吟哦,浑身发热。
  某种欲望和他久违的食欲一样,蓬勃生发,不可遏制。
  他扯过还湿着的衮袍,手指抚着袖口里的小月牙,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这一阵有点忙,不能及时回复大家的留言。
  不过马上这篇文要完结了,作者工作最忙的阶段也快要过去了,小盆友也要放暑假了。感觉看到了满满的希望,大笑三声哈哈哈。
 
 
第182章 
  李夕月当天被送回了自己家里, 既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又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回家第一个晚上,她在檐上的滴水声里失眠了。
  李得文是第二天中午才回来的, 一进门满脸就是遏不住的笑容。
  李谭氏正在指挥丫头们往餐桌上布菜,见他的神色不由笑道:“咦, 捡到钱了?”
  李得文上前先揉了揉女儿李夕月的脸蛋, 而后笑着说:“大妞回家了, 我能不高兴?”
  “是。今儿就是大妞的接风洗尘宴。”李谭氏疼爱地看了女儿一眼,又驱赶过来偷吃鹿肉片的小儿子和小女儿:“去去去!这鹿肉可贵了!是给姐姐吃的,没你们的份儿!”
  “额涅偏心!”
  “对!额涅偏心!”
  两个小的此起彼伏地说, 还有一个弟弟还是婴儿, 抱在奶妈怀里,刚刚会说几句话,也跟着学样:“偏……偏……”
  李夕月不由笑了, 笑得眼泪都含在眼眶里。
  一大家子的团聚,原本是她入宫时最大的心愿。现在, 这个心愿居然提前了七年就实现了。但她并没有那么高兴, 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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