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倒了酒,摆好筷子, 大家围坐下来。
李得文对两个丫鬟说:“今日屋子里不需要伺候,你们到外头去, 听见大声喊你们才许进来。”
这是有不宜为外人道的话要在餐桌上说。
他先举杯对李夕月说:“夕月,阿玛深知你在宫里这近一年的时光过得不容易。特别是这次宫变, 受大委屈了。但是老话说, 祸兮福所伏,现在也未必是坏事,你陪阿玛饮一盏酒。”自己“滋溜”先干了一盏米酒。
李夕月心里又酸又甜, 眸子里盈盈光闪,急忙捧起酒盏掩着泪光,“滋溜”把那甜甜的米酒喝完了。
她额涅心疼她,忙说:“你可慢着些饮,这甜醴好上口,但容易上头。”
大家吃了几口菜,李得文开始幽幽地跟李夕月说现在的朝局:“今日是皇上亲自上的大朝,大朝上宣布:纳兰国轩拥兵自重,在清漪园围困帝王,意图逼宫,这是比当年礼亲王更明显的叛迹,所以死得一点不冤。不仅是死了就算了,而且要枭首示众;家里已经封上了,所有男丁都锁链系在屋子里,女眷关在后院,内务府和顺天府共同抄家。”
然后低声道:“抄出来的银子据说用来给步军统领衙门发饷。大家都知道他极富裕,只怕不逊于当年的礼邸,步军统领衙门的人以前是和他一起发财,现在是发他的财,欢歌笑语,跟一窝不记恩的豺狼似的。”
他说完举盏,笑道:“姑娘,我再喝一杯——实在是高兴!”
李夕月也高兴,陪着他喝了一杯。
李得文又说:“查抄之后,才是兴起大狱的好机会。皇上誓把纳兰家的势力拔尽,这次大概会人头滚滚了。”
李夕月问:“那太后呢?”
李得文停了停筷子,苦笑着摇摇头:“太后嫁进了皇家,又是这样的身份,而且她垂帘训政,既是先帝的遗诏,又是做额涅的权力,难道皇上还能问太后的罪?左不过让太后看着家里人死的死,抄的抄,流放的流放,心理上痛苦受罪罢了。”
也就像个活死人了。
李夕月心里想了想,这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当然摧心肝的疼痛,但是太后确实是个心狠的,指不定熬过了这一波灾,还能找个罅隙重新开枝散叶,又如藤蔓一般纠缠出新的关系网来。
昝宁,你可千万不能大意!
李得文说:“哎哎,说点开心的!我听军机处的意思,皇上的话已经放出来了:这次协助他拨乱反正的人,都要有所奖励。军机处拟的章程:荣聿能到军机处,位次和张莘和齐平;亦武大概是头功,会在神机营学习行走,将来走武官一路,前途不可限量;白其尉和徐鹤章都加爵衔;还有你阿玛我嘛,嘿嘿……”
说起升官,总归还是高兴的,他“滋溜”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道:“夕月是咱们家的福星。她进宫之前,我的帽子就被树枝挂住了,弹到了半空中,旁边人当时就笑,说我该‘升冠’了。”
李谭氏高兴极了:“嘿,那敢情好!我先还在想,亦武是个好小伙子,可他他拉氏眼高于顶,只怕亦武一升官,她就更瞧不上夕月了。现在这样子,你也给夕月带身份呢,夕月和亦武也就匹配了!”
李得文和李夕月同时凝住了笑,然后同时说:“嗐,瞎说什么!”
李得文说:“你都忘了?亦武不是已经和一个户部笔帖式人家的姑娘下了定了?你叫人家悔婚啊?”
李谭氏有些落寞:“对哦,就晚了一步,那时候怎么没想到呢?”
李得文怼她:“这种变数,你还有本事想到啊?”
随即“哎呦”一声,被自己老婆掐了一把。
李谭氏手指戳着丈夫的脑门子,气哼哼地说:“你别就会怼我。你好好想想,大妞已经十八了,放在普通人家,孩子都生出来了!你该不该给她看着点,找个好的人家?”
“不需要!”李得文怕妻子追问,赶紧地补了一句,“暂时不需要。”
他不敢告诉妻子夕月已经是皇上的人了,且他也并不知女儿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但是,现在肯定不到急着尘埃落定的时候。只能想个哄老婆的法子:“这次的事还没真正算完,要是我将来还能升官呢?你舍得女儿嫁入普通人家?”
李谭氏想了想,还是嗤之以鼻:“都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立功的事,还指望你升多大的官?能从主事升个员外郎,就算到顶了。你呀,别做什么美梦了!”
李得文不服气啊,心想:哼,没见识的娘们,我这一升啊,不定就是承恩公了,直接就是国公爷了!你还敢瞧不起我?
他嘴里不由得就发出了哼哼的冷笑,好在嘴还挺紧,没把最关键的地方说出来。
【清制,皇后父一般封承恩公。】
李夕月听他们讨论自己的婚事,心里就烦。只是难得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她没好意思做出起身就走的举动,只能皱着眉撒个娇:“哎呀,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顿饭啊!”
父母这会儿最敷衍她,立刻笑着说:“对对对,好好吃饭。看,特意为你买的鹿肉、獐肉、肥鸭和新鲜菜蔬,多吃点,多吃点,在宫里啊你受苦了!”
没进宫前不想进宫,进了宫的头几个月天天想出去,现在真的出来了,心里却很失落。不是为那地方的虚荣富贵,而是为那个人。
思念膨胀得越来越大,简直比在浣衣局的时候还要想他,思念整个地弥漫、充斥了她的内心。思念的同时,更多的是担忧和疑惑:他为什么独独把她送回家?是打算就这样始乱终弃了吗?他怎么连一个准信儿都不给自己?
李夕月打发寂寞的头几天,是天天翻了弟弟妹妹的衣箱,一件件看,抱怨着:“看看,看看!鞋邋遢袜邋遢,件件穿得跟狗啃似的,哪里像官宦人家的孩子,倒像叫花子!放着别再穿了,姐给你们做新的!”
挑灯做了阿玛额涅,并弟弟妹妹的新袜子,又开始打浆糊准备做鞋底。
额涅先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劝她说:“夕月,你弟弟妹妹是调皮、不爱干净,不是家里给他们穿得破烂。再说,你何必这么辛苦?叫丫头做也行,上估衣铺买也行啊。”
“额涅,我闲着也是闲着,打发打发时间。”李夕月说。手里不闲,打发面粉浆打得“刷刷”地响。
额涅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又说:“你要觉得无聊,不妨和胡同里原本的一些小姐妹一起玩一玩?”
李夕月像要吵架似的说:“玩什么呢?她们动不动就问我宫里是什么情形,可是,宫里的规矩:一旦出去了,什么都不许对外说;我要一个字儿都不告诉她们,她们不是要生我气吗?我何必一出去玩就得罪了别人呢?”
李谭氏又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说:“要不,你去找亦武聊聊?你们从小青梅竹马的,况且他也是从宫里出来,也没有这些忌讳。”
她悄然观察着女儿的神色,如果李夕月提及亦武的名字就生气、伤心,或者打愣怔,说明她心里有那个小伙子,女孩子家是在为求而不得的感情伤心呢。如果那样,她拼着给亦武的额涅嘲笑一通,也要想法子劝亦武别娶别人,还是念念李夕月的好。
然而,李夕月是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我的个额涅欸!我就不能在家专心做鞋啊?”
李谭氏在丈夫面前是个霸王,但在女儿面前却不敢过分地违拗她,只能叹口气点点头,随她去了。
李夕月一天里最期待的时候是阿玛回家,她缠着他一个劲地问:“今天.朝廷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啊?”
李得文只能告诉她:“今天纳兰国轩被抄家了,好家伙,抄出来的银钱不比前头那位礼亲王少。”
“步军统领衙门换了骆天驰打理,丰台大营也另外换了人,饷银也补上了,步军统领衙门那群人拿上了钱,都夹着尾巴做人了。”
“张莘和回到了军机处,那几个攻讦他的举子都招认和纳兰氏的关联,一个个剥除身份,流放到打牲乌拉去了。”
……
有某一天说:“皇上颁旨说颖答应原是为太后所构陷,所以给她复了原封,这还不算,又加恩册封为了颖妃。我这几天忙,因为内务府在备办衣裳首饰,大概是封妃要赏的。”
李夕月之前几天都是饶有兴趣地听父亲讲朝中的事,但这一天,她突然嘴唇哆嗦,说了半句“我晓得……”就捂着脸奔回了自己的闺房。
李得文赶紧跟过去,发现女儿的闺房已经锁上了,他拍拍门:“大妞,怎么锁门了?”
李夕月好一会儿瓮声瓮气说:“有点着凉了,想睡会儿。”
“大妞……”李得文说了半句,心里其实有点明白女儿的心意,内务府广储司这一阵准备的事务很多,不仅仅是妃子的衣裳首饰。但是皇帝只叫备办,没有发句实在话下来,他也不完全有谱昝宁的意思是什么,所以也不敢这会儿就说,不敢让女儿心里有奢望。
谁也没想到,颖妃仅仅得了一道口谕,却没有机会穿上内务府新做的皇妃的冠戴和吉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下
第183章
一场雨又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 终于有了停下的趋势。李夕月从绣活儿中抬起酸痛的脖子,起身到院子里喂她的小猫小狗和她阿玛的一群鸽子。
喂完听见门响,丫鬟说, 是亦武的额涅他他拉氏来了,她额涅正在前屋待客。李夕月洗了手, 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到前屋见礼。
他他拉氏有一阵没来做客了, 见到夕月依然是咋咋呼呼的热情:“哎呦, 夕月来了!快快快,过来我瞧瞧!”
然后拉着夕月的手上下打量,啧啧称道:“真是越发俊了!一脸甜相, 又能干, 性格又好。我们家亦武啊真是没福!”
李谭氏听这话,不由就觉得她虚伪,为了掩饰神色, 干笑了两声:“不不,亦武如今出息了, 听说不日蓝顶子都要戴上, 我们家夕月怎么高攀得上?”
他他拉氏甩甩手帕说:“嗐,武官又不值钱, 蓝顶子也没啥了不起的。倒是你们家老李,听说又要升了?”
李谭氏也依葫芦画瓢做出虚伪的形象来:“嗐, 内务府里再高升,也就是皇上的家奴, 何况他能升到什么地方去?你们家亦武的媳妇什么时候迎娶啊?”
他他拉氏笑道:“这不就是给你们家送请帖来了吗?”
李谭氏色变, 而后馁然——俩手帕交原本关系其实不坏,但是儿女长大后互有些比来比去、嫌好嫌差的,生生把以往好姐妹的情分比得不剩多少了。
原还觉得这会子拿拿乔, 要摆出一副“娘家要撑腰”的气势来,是为了夕月将来嫁过去婆家不至于敢看不起她,给她罪受。现在突然发现,人家压根没打算娶夕月——那她刚才还说那些话,不是存心挤兑她手帕交么?
然而现在只能强撑着笑脸先连说了几声“恭喜恭喜”,又问:“还是户部那家笔帖式的闺女?”
他他拉氏说:“是呢!不过人家这次清查纳兰家资产立了功,已经不是笔帖式了,而升了主事了。”得意洋洋,溢于言表。
李谭氏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接过喜帖看了一眼,奇怪地问:“咦,怎么这么急就办酒了?”
他他拉氏说:“嗐,你没听说宫里出事了?”
拍拍大腿:“一个皇上已经下了口谕要晋封的妃子薨了,内务府正在秘密地查呢,估计案情公布之后三五天就要成服,接着民间百日不得娶嫁。”
然后神秘兮兮又说:“只怕还不止于此,还有一个消息……”
大概这个消息关系实在太大,她踌躇了一下还是把话咽下去了,只说:“这个不去说它。反正现在知道点内情的人家都在赶着办酒,免得看好的日子都被这种宫里的‘白事’一拖老久,白白晦气。”
李夕月傻乎乎问:“薨的那个是才晋封的?颖妃?”
他他拉氏笑道:“可不就是!夕月到底是宫里出来的,懂得很呢!”
李夕月勉强笑了一下,心里涌起无数揣测,顿时脑子里一团乱麻似的。
他他拉氏送好喜帖,起身笑道:“行啦,后天来喝喜酒吧。准备得仓促,一定海涵!”
晚上李得文一回家,看见妻子女儿都神色不宜,不由问:“怎么了?”
李谭氏努努嘴指着桌上的喜帖:“亦武都要结婚办酒了,喜帖子都送过来了。想想我们家夕月,唉!”
李得文说:“嘿,巧了,我这里也是一本喜帖,也是迎亲的酒宴。”
李谭氏拿过喜帖一看:“徐鹤章是谁?我好像没有听你提起过这个名字,是你新的狐朋狗友吗?”
李得文笑道:“狐朋狗友?人家是正儿八经二甲进士出身,翰林院的清贵人,现在连立几道大功,官符如火的人!还狐朋狗友!”
李谭氏知道丈夫是个朋友人,朋友遍天下似的,但是翰林院的人确实是清贵人,觉得和内务府这帮俗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等闲不会和内务府的人打交道。她也笑道:“好好好,你现在厉害了,连翰林院出身的朋友都交得到。”
李得文说:“其实,请我那是火腿上的草绳——带着卖的罢咧。人家主要请的是夕月,想请夕月那天陪新娘子去。新娘子是夕月在宫里的好姐妹——新娘子的阿玛已经是军机大臣了,门当户对得很。我嘛,就顺便骗碗酒喝。”
“哦哦。”李谭氏又羡慕又叹息,“真是,人家怎么都那么有出息!”
李得文摸摸鼻子,虽然不服气,也不能当面顶撞自己老婆。
却说白荼和徐鹤章修成正果,这是这段日子里李夕月得到最高兴的消息了。
亦武、白荼的婚礼分别在前后两天里,李夕月先陪亦武那个圆圆脸的新媳妇礼成进入洞房。
请来的喜娘铺床放帐,在被子和枕头下撒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寓意“早生贵子”。
然后驱赶里头的姑娘们:“好了好了,姑娘们辛苦了好一会儿了,外面单独有一席,出去吃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