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娘子的家里姐妹笑道:“新房子我还没看够呢!”
喜娘笑道:“以后再来看吧。新郎官在外头陪客人喝酒,一会儿就要进洞房合卺了。新娘子还有要学的知识,你们小姑娘家家可不能听!”
小姑娘们便都红了脸,一哄而散。
第二天就是白荼的婚礼。
李夕月更是大早就去了白荼娘家,屋子里摆放得红艳艳的,白荼在送亲太太的帮助下绞了脸,妆也化得红艳艳的,配着大红织金的喜服,显得神采奕奕。
旗人的婚仪放在傍晚开始,因为李夕月和白荼的关系要亲近得多,等候接亲的漫长时间里,两个人几乎是一有空就凑在一起聊天。
白荼大概听父亲说了不少这次宫变的前前后后,悄然叹息道:“真是太险了!你也是个福星了,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什么背晦事都没叫你碰上。万岁爷也沾你的福气,将来你也做个旺夫的娘娘罢。”说完便掩口而笑。
李夕月实在笑不出来,半晌才苦笑道:“姑姑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如今是遣出宫的宫女,回宫去都属于不合规矩。还‘娘娘’咧,这辈子只怕没人要了。”
男人薄幸,皇帝更有资本薄幸。
而遇上薄幸的男人,女儿家往往没有选择道路的权利。
李夕月只能尽量往好处想:他既然不爱自己了,那么放她出宫总好过硬把她留在宫里睡冷炕、坐冷板凳。
想想禧太嫔那一辈子:十几岁嫁给了半老头子的皇帝,还没混个高位就成了一群寡妇中的一个,无儿无女,在宁寿宫这座寡妇院里清心寡欲地过一辈子。虽不愁冻饿,但也没外人想象的锦衣玉食,而寂寞孤苦的排解,更是要一辈子学习和修炼——她李夕月这样不甘寂寞的性子,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一辈子?!
只是她的未来一样茫然而不可期,她只能想,情伤虽然难过,时间总归会成为一剂良药,慢慢哀愁就化解掉了,人这一辈子总得向前看,不能吊在一棵树上吊死。
白荼却撇撇嘴:“我才不信呢。万岁爷是我看着他从一个毛孩子长成如今的模样的,他这个人,看起来薄情,那是他完全没有用情而已;他用了情的,哪怕只是对骊珠,也是切切实实会疼人的主儿。你只看吧,我估摸着是这会子还没到水到渠成的时候罢了。”
李夕月陡然生起一些希望,但旋即告诉自己:妄念才最伤人。一切就等它“或许”水到渠成吧,若是实在没“水”也没“渠”,她李夕月也不会旱死的。
突然,外头传来喧天的锣鼓声,小孩子们在欢叫:“新郎官来啦!新郎官来啦!”
新郎在门口还要遭受一些刁难,比如给门口打赏钱,进门又要给围着的一大堆亲戚家的孩子发糖、发炮竹,好容易进了二门,叩见岳父是至重的礼节,不逊于觐见皇帝的泥首大礼。
里面也是一片忙乱起来。
有的喊:“快,新娘子的盖头巾!”
有的喊:“吃鸡蛋了没有?”
有的喊:“鸡蛋吃了,补一补唇上的胭脂!”
……
族里子女双全的“全福太太”拿一双石青色的绣花绸子鞋给盘坐在炕上的白荼穿上,口里念着吉祥辞。白荼的母亲在一旁边抹眼泪边嘱咐女儿嫁到人家后要好好操持家务,伺候丈夫,早点生儿育女。
最后盖头盖上,李夕月说:“姑姑,我扶你上轿子吧。”
白荼的声音从大红盖头里瓮声瓮气地传出来:“从这会儿起,脚可就不能沾地了。一会儿自有人背我上花轿呢。”
旗人的习俗,这会儿一直到明儿起床,新娘子的脚都不能碰到地面,所以吃只能吃鸡蛋,水都不敢喝,唯恐遇上尴尬事。
李夕月看着白荼的族里哥哥背着她一路往外,便也跟着往外看。一抬大花轿当门摆着,徐鹤章穿着新郎官的衣裳骑在马上,满脸憨笑,一点不像会出主意的人。
鞭炮响起来,小孩子们闹起来,白荼的母亲和姐姐边笑边啜泣,看着三十二盏明灯开道在前,六十四抬嫁妆迤逦在后,仪仗红艳艳、明晃晃的,顺着一路往徐鹤章在京的宅子而去。周遭的人都在夸:“看看,那么年轻,已经是四品京堂了!”……
李夕月算是“娘家亲友”,一会儿要坐小轿跟着去吃喜酒。她不好意思闲等着白吃饭,帮着白荼娘家人收拾收拾再走。
她转悠了半天,热得一头细汗,正抬手背擦汗,一个婆子冲她招招手,说:“是李姑娘么?有人在角门口找。”
“找我?”李夕月奇怪。
那婆子笑道:“是,说您认识的。”
李夕月怀着小小的戒备,到了角门口的影壁边,探头先看看是谁。
随后见背着手闲看影壁上藤蔓的李贵目光悠悠转来,笑道:“是我,放心么?”
这当然放心,李夕月笑了笑:“原来是李谙达。”上前叉手行礼。
李贵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是个传话的,今儿热闹,有人想见见姑娘。”
“谁啊?”
李贵笑得满脸褶子:“您想想是谁?”
李夕月压根不敢想,只说:“我可不知道。”
李贵道:“不知道也成。白军机借了间小轩给怹,就在后院儿里,我带姑娘去。”努嘴指了指不远处一进院子,及里头朴素的青瓦红漆梁楦头的小轩。
李夕月心里方才还一百个别扭,这会儿脚步儿不随着心,不由自主地就跟着李贵蹒跚的步子往小轩那儿走。
作者有话要说: 先缓一两章吧,我实在可怜这小两口离别了这么久了,颖妃的倒霉宫斗放一放在写
第184章
院子外面密密层层都是人, 打扮成贺客的模样,举动却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
李贵旁若无人地进了院门, 又进到里头那间小轩里,打千儿道:“爷, 李姑娘来了。”
说完, 把道路一让, 等李夕月进门他就退了出去,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李夕月进门看见昝宁的身影就开始鼻酸,眼睛瞬间就模糊了, 哽着嗓子说:“给万岁爷请安。”然后往下蹲身。
她被一把抱住了, 几乎悬在半空中。大热的天,浑身像被小火炉烤着,然而心里很踏实, 很舒服。
那密密的亲吻旋即而至,只在她的脸颊上、泪痕间。
“我的夕月, 让你受苦了!……”他捧着她的脸, 一遍又一遍看,伸手指揩抹她不断滚落的泪珠。
李夕月浑身都乏了力气似的, 摇摇头努力地笑:“我还好,没怎么吃苦。”
昝宁说:“荣聿说你没挨打, 没事,他没骗我吧?”
“他怎么敢骗万岁爷!”
“那让我瞧瞧确认一下?”他的手从她袍襟开衩的地方探进去, 连说了两遍“你瘦了”, 又揽紧了亲吻她。
李夕月即便知道他没安好心,也没了推拒之力,间隙里喃喃道:“你才不是个好人……”
紧跟着觉察他那双坏手开始从下往上接她的衣扣, 赶紧夺过襟摆正色道:“这可是人家家里。大喜的日子,别做煞风景的事。”
毕竟这种还是有人忌讳的。
昝宁不是急色鬼,虽然心痒痒,但忍还是忍得住。停下手只认真地打量她。
她今天穿着的不是宫女一成不变的碧绿色或紫红色袍子,而是中户人家的出客衣裳:海棠色的实地纱窄褃袍,领口袖口是她亲自绣的石榴果,三蓝的叶,红红青青的果儿,绽开的地方是粉嘟嘟的籽儿;连三颗盘扣也是做成石榴状,中间点缀一颗小玛瑙扣子。
这寓意让他满意。
“你真美。”
“什么?”李夕月实在不习惯这毒惯了的口说出夸赞的词儿。
昝宁认真地凝视着她忽闪忽闪的眼睛和忽扇忽扇的睫毛,笑着捏捏她脸颊的肉:“虽说是粗头乱服不掩国色,但好好打扮打扮,真是美极了。”
李夕月羞涩地瞥了他一眼,玩着辫梢说:“哪有颖妃美?”
突然想到大家的传言,悄悄问:“颖妃她……是不是?”
昝宁说:“她不及你万分之一。”
停了停又说:“她这辈子的最后,总算做了件于社稷有功的事。”
李夕月叹息了一声:“你们男人啊,真是绝情。”
“我才不绝情。”他翻开墨绿色纱袍的袖子,露出里头一件妆花五爪龙缎的内袍来,又翻开这件内袍的袖子,“再热也穿着呢!你的小月亮,是我永远记的情。”
“那我……”李夕月忍不住想问问他未来的打算,自己就这样一直待在家里?
但昝宁说:“我还差一步,内务府核查颖妃的死因呢,希望这一次也能拔起萝卜带出泥。”
李夕月把问自己未来会怎么样的话给咽了下去。
这是他要紧的时刻,自己别拿私事去打扰他。
她只问道:“确实是颖妃死了?怎么回事?”
昝宁点点头:“颖妃那个脾气会激怒太后,在我意想之内,但太后居然下这样的毒手,却在我意料之外。还幸好对付的是齐佳氏,不是你。”他深深看了李夕月一眼,尚有余悸。
原来,颖妃拿着鸡毛当令箭,趾高气昂地住进了清漪园里,俨然就是“代摄六宫事”了。
她首先是兢兢业业完成昝宁布置给她的任务,派人到处查昝宁原来身边宫女太监的消息。查查就查到了丽妃那儿,颖妃好容易翻身得志,对太后的人自然毫无好脸色,皱着眉大大喇喇地坐在上首,对丽妃只说了声“姐姐坐”,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抱怨:“姐姐不知道,这宫里的差事真是不好当!前一阵太后让姐姐管这后宫里的家务,现在呢,皇上又让我来管,我哪里管得了!首要呢,就是找皇上以前用得惯熟的那帮子人。我在宁寿宫关了那么久,谁知道哪个人在哪里?还请姐姐帮忙呢!”
这种请帮忙的语气,任谁听了都不舒服。
丽妃会夹着尾巴做人,坐在下首的位置小心道:“这帮子人忤逆了太后,是太后亲自处置的。而且处置不一,有的在内务府监.禁,有的发到其他地方做苦役,有的打了一顿还在养伤,有的大概已经赶出宫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没那么容易找齐。”
颖妃先嗤笑了一声,随后道:“人在做,天在看!太后啊,不是我做晚辈的说她……实在是顾头不顾尾!皇上是天下之主,他的人是可以随便动得的?”
一个白眼往天上翻,手指有意无意地抚弄着自己衣领的玉石扣子,仿佛在说:“我就是皇上的人,居然也敢动我?”
丽妃忍气吞声看颖妃一身鲜亮的新衣——内务府最会巴结,妃子的吉服和朝服还没准备好,先给颖妃送进来十件常服,说“让主儿换换新样儿穿”,件件都是最新的样子和最精的料子。
后宫女人平日里无事,攀比什么?不就攀比衣裳首饰!这一群人灰头土脸地跟随着太后,顿时就被颖妃这鲜亮模样给比下去了。
丽妃赔笑道:“若不是那些奴才犯过,太后自然也不处置。”
颖妃尖利地回答:“那可不一定呢!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上倒霉的时候,身边的人自然也被人踩。这浅显的道理,姐姐怎么也不懂呢?”
丽妃越发一肚子窝囊气,心里想:妈的,我也是个妃子,而且比你家世好、进宫早、地位高,你就这么让我坐在你的下首,训孙子一样训我?
可此时能怎么办呢,只能叹口气说:“行吧,我吩咐人一个个去查,在宫里的总好拢一拢,在宫外的按例不能再叫进来了。颖妃妹妹你看要不要开个例?”
颖妃想:在外面的?是不是那天在天坛见到的李贵和李夕月?
她心里由想:李夕月那么受皇帝宠爱,不回宫也挺好的。
于是肃然道:“有例不可减,无例不可兴,外头的就不再叫回宫了吧。其他的人,辛苦姐姐把养心殿原来那帮人拢一拢,皇上等着要人呢,妹妹我也不敢耽误了圣谕。”
丽妃只能应了一声去干活了。当然,少不得在太后面前一顿抱怨。太后寝宫那片私密的地方,丽妃捂脸泣道:“颖妃是狗仗人势,欺负我们纳兰氏现在失势了。奴才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受她的。看她那为皇上管理后宫的架势,只怕过了这个坎儿,就要封后了。以后奴才们在她手里讨生活,不知还要受多少的冤枉气!”
太后表情很难看,半晌不说话。
隔了没两天,丽妃去颖妃那里回事儿:“妹妹,已经核查清点好了:原来养心殿的太监宫女,只要在宫里没走的,都拢齐了。有几个挨打挨得狠了,还不便于行走,只能在园子里再将养几天,还有的是不是一总儿送回紫禁城里去?”
颖妃漫不经心拨着手指甲,说:“行吧,万岁爷等着用人,那几个挨了打的也叫园子里的郎中帮着看看伤,早些治好了送回去。永和宫里不日要翻修,宫里忙着呢,不能缺人手。”
“永和宫要翻修?”丽妃疑惑地发问。
颖妃“咯咯”笑了两声:“皇上说,永和宫的主殿得挪给我住,还要留一处祭祀圣母皇太后的小阁,把圣母皇太后的东西都整理出来,留个念想。”
丽妃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好半天才说:“那恭喜妹妹了!”
颖妃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有什么好恭喜的?”踌躇满志,溢于言表。
丽妃这回跟太后说起,太后的脸色比上回还难看,好半天说:“有些糟糕了。”
丽妃说:“叔父的终七还没过,就让那小蹄子上位,指不定我们还得穿着鲜亮衣服、强颜欢笑给她册封皇后的大礼磕头贺喜!想想她的喜,我们家的悲。实在是叫人气不过!”不由就哽咽拭泪。
太后眯着眼睛,用力摆摆手止住了她的委屈啜泣:“这个时候哭有什么用?你叔父的命能哭回来?”
又说:“何况,现在最要紧还不是谁登后位,而是那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