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并不服气,见小宫女给送茶来,从案桌上自取了一个空茶碗给皇帝斟上茶。
昝宁一别头:“这不是朕日常用的杯子。”拿了李夕月托盘上的另一个,眼角余光瞥见皇后正盯着李夕月瞧,他便骂李夕月:“你什么眼力见儿?就跟个柱子似的杵在这儿不动?茶盘放下,给朕和皇后倒茶!打都打不聪明么?”
李夕月记得白荼的教导,在皇后面前一点轻狂都不敢有,一脸忧心畏怯、呆呆傻傻,颤着声儿说:“奴才这就倒茶。”
她抖抖索索的,皇后见着冷笑道:“天生的笨,打当然是打不聪明的。皇上对身边人还是客气些吧。”一语双关,自不待言。
李夕月假装听不懂,小心翼翼给昝宁倒了茶,又去给皇后倒。
而皇帝在她身后冷笑着:“朕就是这个脾气。”
皇后尝了一口茶水,又说:“皇上这里的水还好,臣妾们用的都是井水,远不逮及。所以,说什么花费大,皇上也不用听他们报花账,倒是正经地叫荣贝勒来问问,是在行宫休整一天花费多,还是修车疗马的花费多。”
皇帝气哼哼道:“行啊。”
对外头扬声:“李贵,传荣贝勒过来!”
又骂李夕月:“你脑袋被驴踢了么?水还分三六九等?给皇后那里送一坛泉水去!”
李夕月心想:这分配水、米、菜、肉……并不是我的差使啊?
不过知道这些贵人拿人作筏子的德行,一犟都不敢犟,立刻自己认错,又跟皇后认错,然后退出去取水。
临出门,昝宁叫住她说:“给颖贵人那里也送一坛泉水。”
皇后说:“咦,丽妃和诚嫔呢?”
昝宁问李夕月:“还够送么?”
李夕月摇摇头:“万岁爷,淀好的泉水只三坛,一坛子进上,一坛子赏皇后,一坛子赏颖贵人,就没了。要是丽妃和诚嫔那里要,还得重新打水沉淀,只怕要到戌时或巳时才能滤清出来。”
皇帝跺脚骂了她一声“笨”!
然后,昝宁看着皇后,皇后也看着他。
一个是“就这样了没办法”,一个是“偏心写在脸上你好意思?”
最后,皇后说:“颖贵人如何喝得了一坛子水?她们仨分分吧。”
而皇帝也说:“不错,你们喝茶少,也不接见谁,你们四个人分两坛子也够了。”就是要压皇后一头。
皇后气虽气,能说什么?想想自己的丈夫如此斤斤计较也是可恶,她犯不着为半坛子水和他一般见识,于是冷笑着说:“如此,臣妾替丽妃和诚嫔谢皇上恩典了。”
皇帝说:“嗯,她们就不必来跪叩了。”然后好整以暇看着皇后,好像在等她叩谢皇恩。
皇后咬着后槽牙,独一人给他叩谢,给他跪安,然后转身离开了。
李夕月轻声说:“奴才给皇后她们送水去?”
昝宁说:“先过来一下。”
李夕月今天已经碰了满头钉子,也就不怕多碰一个了,到他面前预备挨骂。
结果皇帝向外觑了觑,然后放缓声气对李夕月说:“今天委屈你啦。”
李夕月出于意料之外,急忙摇摇头:“奴才不委屈。”
昝宁柔声说:“没法子,不挤兑你,怕她万一看出什么端倪。她这个人自视颇高,其实心眼小得很。我有前车之鉴。”叹了一口气,不忍再说。
李夕月心眼儿倒不小,顿时笑道:“万岁爷这么一说,奴才心里可就舒坦了。没事,万岁爷为奴才好,奴才晓得。奴才去给皇后送水去了?”
昝宁点点头:“好的,在她那儿谨言慎行。我现在把炮火是给引过去了,这叫——”
李夕月接口:“这叫‘二桃杀三士’。”
昝宁给她逗得一乐:“成语用得差强人意。你还读过《晏子春秋》?”
李夕月摇摇头:“奴才读的是《喻世明言》。”
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书,而却有这样的异曲同工,而又在此刻被提及得如此心有灵犀,两颗小心脏都激动得怦然了一下,彼此有知己之感。
李夕月小心翼翼送完水回来,李贵说:“万岁爷叫了荣贝勒进去谈事,又唤赐茶呢,刚刚白荼烧好了水,你来了,还是你送进去。”
今儿该李夕月的班,她责无旁贷,端着茶盘在门口道:“万岁爷,奴才奉茶。”
“进来。”
李夕月低头进门,眼角余光看见一个穿石青色朝服、戴着花翎的男人坐在皇帝面前的小杌子上,想必就是荣贝勒了,赶紧上前奉茶。
这位荣贝勒很守规矩——见李夕月端着茶盘过来,立刻起身谢了皇帝恩赐,对着李夕月也客气得很,目不斜视,端着茶还弓了弓腰——和他的哥哥礼亲王真是大不一样。
昝宁趁他低头谢恩的时候,给了个眼色给李夕月,她便知道这是要她在屋子里面伺候,于是捧着茶盘退在一旁的摆茶壶的桌子边,是随时准备添茶的意思。
昝宁对荣贝勒也随意得多,喝着茶问:“皇叔,这段日子你带着内务府一帮人前前后后地伺候,累坏了吧。”
荣贝勒三十多年纪,恭敬而老成,笑着答道:“给万岁爷当差,哪有喊累的?讲真的,看万岁爷少年而雄健,奴才真替先帝爷高兴。”
昝宁收了笑容摇了摇头:“皇叔,‘雄健’一词,可用不到朕头上。朕还是多倚仗着礼亲王些。”
“是,是。”荣贝勒谨慎地点点头,但明明是他自己哥哥,他却一句夸赞的话都不说——客套的夸赞都没有。
李夕月还在嚼里面的滋味,昝宁又说:“六七月间朕处置你,罚了三个月俸,实在是对不住,内务府积弊甚多,你哥子又……又对朕要求不少,朕也是左右为难了。”
李夕月想起了,六七月间不就是她听阿玛说皇帝在整顿内务府的时候?说是从上到下处分了一批人,吓得内务府那帮老油条连花账都不敢开了,而且她本可以报病逃过选秀,结果她阿玛招呼打遍了,她也没躲得过去。
又觉得“你哥子”这称呼,和先前恭恭敬敬称“礼亲王”,言辞之间褒贬亲疏立现。
荣贝勒却是冷笑一声:“奴才那哥子,在家跋扈,在外面也跋扈,他对皇上都犹如对自家小辈,对奴才这种庶出的弟弟又哪有好脸色?皇上说左右为难,这感觉奴才太懂了!所以那时候皇上无奈要拿奴才作筏子,奴才心里明白得很,岂敢再有怨怼之心?”
他摇了摇头,接着开始和皇帝谈内务府的账。这里李夕月就一大半听不明白了,但看荣贝勒无论是讲人还是报数字,都是如滚珠一般流利,心道这位贝勒爷绝对是个聪明能干的好脚色!
谈完了,昝宁点点头:“如此还得继续烦劳皇叔辛苦。慈宁宫那里开的几笔花账,你照样拨付——一个愣别打,也照样给朕记下来。倒要瞧瞧慈宁宫的总管太监邱德山,呵呵,能耐有多大?”
荣贝勒从杌子上由坐而跪,给昝宁叩了安:“皇上但看奴才作为,便晓得奴才忠心不忠心。”
昝宁起身拍了拍他堂叔的肩膀,和声道:“朕岂会不信你的忠心!”
他刻意要做出“君臣知遇之恩”的样子,将荣贝勒送到了门口,李夕月上前打帘子,皇帝亲自看着这位堂叔离开才点点头示意李夕月把帘子放下来。
他回到案前喝了一口茶。
李夕月忍不住说:“凉了吧,万岁爷?”
昝宁含着茶水对她笑:“有点凉了。”说得“呜里呜噜”的听不清。李夕月觉得他调皮起来的样子真是可笑,抿嘴就笑了,然后拎起茶焐子里的小银壶,给他换上了热茶。
昝宁把含着的凉茶吐到唾盂里,喝了两口热的,才说:“你觉得这个荣贝勒可信不可信?”
李夕月老老实实说:“奴才可不知道,看着挺诚恳的,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昝宁点点头:“这句话说得算是有见识的。”
李夕月给他一夸飘飘然,于是又说:“奴才想,他是礼亲王的亲弟弟,还是要小心多一些。”
昝宁继续笑着:“这一论啊,就陷入了寻常推断的泥淖。”
“怎么说呢?”
“常人自然觉得,亲兄弟之间是手足一般的友好,再是在内阋墙,对外也是一致的。但人们不晓得,积怨之下,越是近,就越是矛盾多,就越是互不可忍。”昝宁先发了一顿评论,接着才又说,“礼亲王跋扈吧?”
李夕月也见识过了,当然是点点头。
昝宁说:“一个人跋扈惯了,自然在哪儿都收敛不起来,只怕在家更甚。荣贝勒的母亲是前头老礼亲王的宠妾,礼亲王袭了父爵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这个父妾为自己亲额涅的多年无宠‘报仇’,兄弟俩闹得很不痛快。荣贝勒身上这个爵位和职位原本是先帝加恩赐的,礼亲王自然也不痛快,仗着自己是军机大臣,经常挑内务府的刺儿——你想想,这一对兄弟是不是势同水火?”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夕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昝宁说:“外头只知道他们是兄弟,可他们家里的破事我最明白不过。这些人之间的矛盾不是老百姓家有矛盾吵个天翻地覆,而是明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小鞋只管给人穿。”
他踌躇满志地盘弄着茶碗盖儿。
但李夕月还是泼了一瓢凉水:“不过吧,也不能光看眼前他们有矛盾。毕竟嘛,他们兄弟不抱团儿,落了单,有些利市就没了。”
昝宁停下盘弄茶碗盖儿的手指,认真想了想:“不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们确实也有共同的利,所以我这里的威逼利诱还真得考虑到位才行。”
点点头:“我还不能着忙。”
抬头说:“夕月,你劝谏得对!”
李夕月笑道:“那万岁爷要赏奴才吗?”
昝宁笑起来,这鬼精的小丫头片子,平日里只会装憨,这会儿要起赏来一点不落人后的。
他把荷包解下来,极其大方地把里头几个金锞子都掏出来:“喏,上次你自觉,只挑了两个,这次剩的都归你。”
李夕月摇摇头说:“万岁爷赏奴才回紫禁城之后会见一次父母吧?”
第55章
昝宁愣了愣, 听李夕月继续说:“奴才进宫三个多月了,听白荼姑姑说,每个月初二是宫女们会见家人的时候……”
她顿了顿, 又说:“奴才也知道,这并不是意味着每个月初二都能见家人去, 总得主子批准才行。不过三个多月了……奴才, 真的想家里人了。”
昝宁看她少有的毫无笑意, 目光莹澈地望着自己,似乎在哀求,他心里又酸又软, 问:“你家里除了阿玛和额涅, 还有哪些人?”
李夕月说:“还有弟弟和妹妹。”
“你阿玛在内务府哪一司来着?”
“奴才阿玛是广储司的笔帖式。”
李夕月答完了,有些忐忑地又看看他:怎么跟衙门里查保甲门户似的?
皇帝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下个月初二, 已经安排了白荼会见家人。你们俩……要都去了,岂不是把朕撂下了?”
皇帝身边各种服侍工作, 得随传随到, 确实不能缺人。
李夕月觉得眼眶酸酸的,泪水仿佛在往外涌。她死命地睁大眼睛熬住, 低声说:“哦,那肯定是白荼姑姑在先。”
她不敢恃宠而骄, 跟他求非分的东西,也不愿意抢姑姑的这次机会。
她想了想, 只能退而求其次:“那么, 再下个月初二,奴才可以见见家人么?”
昝宁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眼眶红了, 看着她可怜兮兮又不妄求的样子,不由问:“才三个月不见家人,会念想成这样子么?”
李夕月此刻真正觉得他无情,好好一个父母宠爱、娇养大的女孩子,突然送进宫服役,都三个月没见过父母亲人的面,还问“会念想成这样子么”?
她简直不想和他说话,点点头,顺势脑袋就低了下去。心里太难过了,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鼻子。
她感觉皇帝的手捧住了她的脸,把她的脸抬起来。
然后听见他在很认真地说:“夕月,我不该这么问。只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了……”
他好一会儿自嘲地笑了一声:“但我好像,也没那么想他们。”
所以他不能理解。
李夕月倒是理解了。
她听阿玛说过,皇子皇女自呱呱坠地起,就由保母和乳母抱持,给亲生父母报个喜,就去皇子皇女所居的北五所养着了。有的后妃身边寂寞,想带带孩子,就由皇帝或太后下旨,把哪个皇子皇女交由她抚养,这抚养也不会是普通人家亲自乳保提携那种,多不过日常问问吃了多少、睡得好不好,没事做了把孩子唤过来逗弄逗弄。有的更只是个名义,说起来是哪个后妃养大的,其实都在北五所,只不过年节和生辰的时候多个磕头的地方而已。唯只不许亲娘带亲孩子,特别是皇子,据说是生怕母子情分深厚,皇子登基后会偏袒舅家,弄得像汉室时外戚尾大不掉的情形。
所以,皇家的情分淡,夫妻、父子、母子……都是“有所用”,而未必“有真情”,少些情感的滋养,人也能更杀伐果决些,不至于总为一些黏黏腻腻的情感纠结不清。
皇帝看她表情越来越平静,心也逐渐放了下来,说:“对不住,白荼那里,我是有要紧事让她去办,实在耽误不了——这次迢迢地赶回京,就是怕误事。下个月我一定许你去。”
李夕月很想问他:你身边缺一会儿送茶的人就不行么?宫女会见家人,连同来回步行到顺贞门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就渴死你了?
当然不敢问,他能答应下个月让自己去见父母,已经是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