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作势要谢恩,但半截子又停住,歪着脖子似乎在想什么。
“怎么了?”昝宁果然发问。
李夕月吞吞吐吐:“万岁爷这话,是算话的吧?”
“当然算话。”皇帝说,“难道还得写道旨意给你才算?”
李夕月嘬牙花子。
皇帝有些急:“这种旨意没人写的。你说怎么办你才信?”
李夕月伸出小拇指:“拉个勾。”
“什么?”
李夕月耐心地教他:“您大概不知道,反正我和别人说定了什么事,大家就小拇指勾起来拉一拉,谁说话不算数,大家心里都晓得他是个——”伸出小拇指比划了比划,又说:“想必万岁爷不愿意当这个的。”
昝宁很不服气,冷笑道:“没这个什么鬼,我说话也是算数的。”
但转眼想,那粉嫩嫩的小拇指,勾一勾又何妨?
于是在一脸鄙夷中,他伸出自己的小指头:“怎么勾?”
李夕月把他的小拇指掰来掰去,终于和自己的指头勾上了。然后说:“万岁爷,您拉着别放手。奴才来念词儿。”
念的是里巷胡同里穿开裆裤孩子们的词儿:“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然后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皇帝。
皇帝一边嗤之以鼻,一边享受着她手的柔软温暖,很久都没肯放开。
李夕月这次当完差,也累得不行。好在皇帝今天睡得也早,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能早点喘口气。
她回到屋子里,看白荼还在做针线活儿,伸头看了看,夸赞道:“姑姑的手真巧!”
白荼做的是个扇套,装男人的折扇用的。东西看着小,制起来很麻烦:鼻烟色缎子要先裁剪好,绣上花纹,然后喷上水熨平,再裱糊在硬壳纸上,形成一个长条的硬质袋子,能护着湘妃竹的扇骨和名人字画的扇面,也得匹配得上好东西。
白荼还在绣花那一步,两边都绣白鹭青莲,颜色素净,寓意也好。
但见时间是不早了,李夕月也劝她:“姑姑,早些安置吧,明儿还得动身赶一天路。”
白荼把那绣花绷子拿远拿近看了半天,摇摇头:“不成,路上时间比平日在宫里紧张得多,可没几天就该初二了,这是给我阿玛做的扇套子,也算是我做女儿的一片孝心,赶工也得赶出来。”
她体谅地对李夕月说:“你睡你的,要是嫌灯亮,我到外头做去。”
李夕月觉得自己是修来的福才遇到这么好的姑姑——要知道,她在颖贵人那儿的时候,作为“姑姑”的润格,可是把她们这些新进门的小宫女当自己丫鬟使唤的。
她忙说:“姑姑,我不怕亮。只是早早地睡了,我都不好意思。”
白荼笑着说:“不早了,休息吧。我心里激动,其实也睡不着,做做活计不觉得累。”
李夕月拗不过,只好自己先睡了,心里还想着:我还有一个多月呢,到时候做点什么活计送给阿玛、额涅、弟弟、妹妹们呢?
第二天醒来还是大早,白荼倒已经穿戴整齐了,手里还在不停地做活计,见李夕月也醒了,她说:“这会儿还早,不过你要愿意帮我,替我打点浆糊路上糊扇套用,行不行?”
李夕月责无旁贷,立刻爬起来。
打浆糊是挺费工的活儿,好在御茶房里早有粗使小太监挑好柴炭烧好了洗漱用的热水,御膳房面粉和盐也现成有,她是皇帝身边得脸的宫女,要点小玩意都是一句话的事。
调和了滚水和面,接着再烫面,倒掉烫面的热水后把面团搅散,拌出韧劲来后再次烫面……得七八遍才能打出细腻黏度高的好浆糊。
初冬的早晨,她忙得一头汗。
等热乎乎的浆糊做出来,李夕月忙捧着给姑姑送去。出茶房门,正看见皇帝穿戴齐楚,准备到前头正殿接见大臣。李夕月捧着浆糊罐子,隔着约莫三丈远的距离,急忙蹲身给他请安。
昝宁停了一下,叫了声“起来吧”,瞅瞅她手中的浆糊罐子,笑问:“大早忙得一头汗。给白荼做扇套用的呀?”
“是。”李夕月边起身边回答他。
皇帝也没久留,接着又往外走,脸映在刚刚探出一条边儿的朝阳中,俊朗又有活力。
李夕月后面只能看他的背影,觉得他好像比自己刚见面时长壮实了些,肩宽了,背也阔了,绀青色的常服袍子随着他的腿脚甩开,仿佛“呼呼”地带风。
她贪看了一会儿才觉得不好意思,偷眼一觑,周围只有两个扫地的太监,也都忙着扫角落旮旯和抄手游廊。她赶紧捧着浆糊罐子,一溜烟儿地回到了自己所居的围房里。
白荼正用牙咬着扇套上刺绣的线头,见她回来,笑着说:“动作挺快啊。”
又看看日头:“好在是行宫,不用天天打扫屋子里头了,咱们收拾收拾,万岁爷什么时候早朝结束,就什么时候准备上车出发。”
随扈的日子还是挺忙碌的。李夕月跟着白荼一起归纳整理东西,又一次忙个不亦乐乎。吃早点之前,两个人才有空打了热水擦汗抹身,屋子门一闩,两个大姑娘互相帮着解开外头大衣裳,热手巾探到背上胸前好好地呼噜一把——没条件也没时间洗澡,这么着擦一擦也觉得浑身干爽多了。
白荼笑着说:“小丫头片子,看着腰细胳膊细,没想到身上该有肉的地方都有肉,这要脱了去,骗倒男人不是个事儿!”
李夕月捂着胸:“姑姑讨厌!”脸蛋红扑扑的,还要反击一下:“姑姑难道不也是?”色.眯眯的眼睛尽朝白荼身上瞟。
白荼大方得很,自己解衣领子擦脖子:“看呗,看呗。反正我马上服役期满,可以出宫嫁人了,不给你看,也就是给别人看,早点习惯,早点适应。”
李夕月对她羞羞脸,也有点羡慕,悄悄问:“是不是那个徐翰林啊?”
白荼脸一红,轻轻推她一把说:“胡说八道,敢拿你姑姑开涮,我非揍你不可!”
想拿缝衣竹尺来吓唬她,结果发现已经打包到包袱里去了,于是故作狰狞,拍了李夕月屁股两下。
反正也不疼,李夕月笑了一会儿,想着她八年后是不是也有这样擎等着出宫的一天。
不知怎么,想起了皇帝的那张笑脸,甚至想起他也是这样拍她的。突然间不辨喜忧,心里乱糟糟的感觉全涌了上来。
白荼脸仍是红的,“打”完徒弟,反而不敢看她似的,甩甩辫子说:“谁跟你瞎闹。吃早点去,晚了万一来不及吃呢。”
吃早点时,几个小太监依次过来巴结白荼:“白姑姑,是不是下一个初二,您要会见家人了?”
白荼骄矜地说:“是啊,怎么了?我都三个月没见家里人了。”
小太监眉花眼笑:“姑姑到底是御前的,换哪个寻常宫妃手下的宫女儿,哪敢想着三五个月就会见家人呢?姑姑,再帮我带个包裹呗?”
白荼眼睛一翻:“只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揍。御前的差使是好当的?就看见御前这丁点儿的好处!”
但也肯帮忙:“东西先给我检视好,我再帮你个小忙就是了。”
小太监千恩万谢,还主动讨好:“姑姑也是心灵手巧加能干,才在御前这么些年,姑姑下次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
白荼说:“暂时也没什么吩咐,反正眼睛都得亮亮的,才不错了差使,对吧?”
李夕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白荼说:“吃饭吧,还有好多事儿我得慢慢告诉你——不是所有事儿都能上台面的。”
吃过早点,果然听得外头叫“吃”声,皇帝大步流星地回来,司寝的宫女伺候他换好衣服,一天的行程又要开始了。
白荼坐在大车上,不怎么颠簸的时候,就拿出她做了大半的扇套出来细细裁量、比划,用浆糊糊最里面一层衬布。
李夕月随着车辆摇摆着身子,听其他小宫女在里面叽叽喳喳,看白荼一心一意地做着她的扇套。
她看了一会儿,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疑惑:宫女见家人、送礼物这样的小事,皇帝他怎么知道白荼做的是扇套?
第56章
又是六天行程, 赶在十一月底前回到京城。街面扫得清清爽爽,初冬的风一吹,地上连片落叶都看不见。小宫女们在车窗口偷偷揭开帘子张望, 或有看到自己家所在的胡同的,又是一阵莫名的兴奋, 伴着其后莫名的失落。
白荼的扇套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回到养心殿后, 两个人把带出去的东西归置好, 趁着皇帝大朝后还在参加经筵的时间,李夕月看着白荼的作品,啧啧赞叹:“姑姑这个扇套做得真是太精致了, 想不出是这么短短几天就做完的。”
她心里依然存着那个疑惑, 但是不敢直接问出来。
白荼正在翻看几个陌生的包裹,没好气地说:“这些死太监,又叫我背这么多东西出去, 敢情拿我当脚夫了。”
李夕月不由问:“他们自己不带出去,叫姑姑你带?”
白荼笑道:“你不知道, 宫里的规矩, 太监没差时可以出宫门,但是出入检查极严, 宫里的东西一件不许带出去,若敢夹带给神武门口那帮子护军发现了, 顿时就能报上内务府揍顿狠的。但是宫女虽然平时不许出去,放出门谁都是恭恭敬敬的, 包裹什么大概看一看就行——都知道宫女家世尊重, 上三旗的人没必要做下偷东西之类丢人的事儿。”
“所以呢,那些小太监有在宫里得了赏,抑或偷偷赌博赢了钱, 甚至……也有些小偷小摸的玩意儿,总是央求着宫女给他带出去。”白荼接着说,“我呢,也仗着这一条,平日吩咐他们些什么事情,他们都是投桃报李肯答应的。”
李夕月吐吐舌头:“那不会闹出什么事儿来吧?”
白荼神秘地笑了笑:“你当主子不同意,我敢干这种事?放心吧,一来呢,东西我都要过目,他们也不敢真拿什么贼赃让我带;二来呢,也得靠这些手段收服各宫里的大小太监。宫里宫女就二三百个,精奇嬷嬷都是上三旗的尊贵人儿,不是伴着太后太妃,就是抚养着年幼的两位公主和先帝的幼子幼女们,唯独太监有好几千,角角落落里都有,他们身体残疾,又做低贱活计,性子普遍阴微,但是用好了,万岁爷这里信息的渠道就畅通着呢。我告诉你,皇后身边、各位嫔妃身边、宫里各处,万岁爷都有手段控制着消息渠道,仅只太后那里,慈宁宫总管太监邱德山身份地位比咱们李总管还高些,奈何不到那片儿地界去而已。”
李夕月真正长见识了,嘴巴张着半晌合不拢。
白荼说:“你以为呢!谁不想安安分分当几年差就回家?可说到底你是主子的奴才,他看得起你,任用你,你敢说个‘不’字?就是刀山火海你也得替他闯。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是跟着鸡犬升天也是有的。端看各自的命罢。”
正聊着,外头传来小太监的叫吃声,想必是皇帝的经筵结束了,白荼推推李夕月的胳膊:“准备着当差吧。”
皇帝昝宁惬意地喝了一口君山茶,说:“还是这宫里的玉泉水对劲。”
白荼见他今日情绪不错,跟着笑道:“外头的水确实不如这玉泉水,看起来也是清凌凌的好山泉,偏生口感不够轻盈,也不够醇厚。万岁爷出巡辛苦了,还是宫里舒服。”
昝宁却摇摇头:“虽然宫里舒服,但还是要到外头走走,不说微服私访了解民间疾苦,至少也不该当一个只知道自己享乐的皇帝。”
他看了看茶水,自嘲地笑道:“朕自谓还不是个穷奢极欲的人,但玉食方丈、锦衣绣裳总是少不了的。内务府一枚鸡子儿能报十五两银子的虚账,即便是知道他们弄鬼,里面大官小吏的各种纠葛,你也理都理不顺。何况想想民间,官是官,吏是吏,官都未必清廉,吏更是等着弄钱,打了这些年的仗,最苦的就是黎民百姓。可是说整顿,也不是一句话就整顿得了的,亦是盘根错节,拔出萝卜带起泥。”
李夕月也忍不住插嘴道:“但是万岁爷只要想管,总比颟顸不想管的要好。”
昝宁立刻注目到她那儿,不仅没责备,还笑了笑,蔼然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这会儿你到茶房去,朕和白荼有话说。”
这倒是少有的,把她李夕月打发走,把白荼留下说私话。
白荼一会儿也回来了,看着心思有些重,在茶房门口张了张李夕月,说了声:“我先回屋去,明儿见我父母,还有些带给他们的东西要归置起来。万岁爷如果要添茶,你辛苦照应着。”
啊,明儿就是初二了,李夕月万分羡慕。
等到皇帝引见大臣结束,里面才叫添茶。李夕月端着银壶和茶盘,到正殿门口,远远看见几个大臣的背影从垂花门出去,其中一个是荣贝勒,从那背影和花翎一看即知。
她见总管太监李贵往西暖阁努努嘴,知道皇帝还在里面。伺候了几回西暖阁了,皇帝不甚避忌她,所以李贵等也默认这个小宫女有了进出西暖阁的资格。
她站在西暖阁的门帘前,朗声说:“奴才李夕月,给万岁爷奉茶。”
里面叫了“进来”,李夕月侧身进了门,然后吓了一跳,昝宁正拿着一把剑在那儿舞得起劲儿呢。
她放下茶盘,他也放下剑,擦擦额角的汗,兴致勃勃问:“我的剑舞得怎么样?”
这种惠而不费的马屁,李夕月还是会拍的:“万岁爷的剑舞得真好看!”
见昝宁面露不屑,想来是用词太随常,没啥意思。她想了想从小被逼着背的诗词,随便说了句参差像的:“真可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然后皇帝就喷饭了:“李夕月,你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么?”
李夕月回忆了一下,《洛神赋》么,形容神仙的,好像有点不得劲,但皮着脸笑道:“管它什么意思,反正万岁爷的剑舞得好看,像翩翩飞的大雁,也像水里游的龙。”
这么一说,也不算全不合情。
昝宁本也不打算和她讲诗论道的,嗤笑一声,说:“没学问,少显摆。倒茶去,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