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面前这个从头到脚包裹在黑布里的家伙, 完全被杀了个猝不及防。
他正矜持骄傲地等待依兰惊喜的欢呼,没想到迎面扑来的是一阵夹着碎冰块的风。
风掀开了他遮脸的斗篷,幸好冰块砸了上来,替他挡掉了日光。
他:“……”
在掀开斗篷的霎那,依兰也看清了他的模样。
她长长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的愧疚一下子翻了倍。
天哪!她刚刚弄秃了路易大人的头发,又要害他受日光之苦。
苍天在上,这一刻的小依兰,心中真的只惦记着可怜的路易。她扑了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脸摁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撩起斗篷遮住他。
少女的馨香扑了他一脸。
被碎冰砸得发懵的脑子里,后知后觉地续上了他本来的念头。
‘她兴奋难抑,扑上来拥抱我。冰?冰是什么,那一定是她激动的泪水。’他缓缓转动着眼珠,任她把他搂回了马车上。
惊魂未定的魔神大人和满怀歉疚的依兰整整齐齐地坐在躺椅上。
一时之间,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
依兰小心地偷眼瞄他,看见他左边眼眶下面被砸出一块淤青,鼻梁也微微发肿,嘴唇还破了一点。
她不禁口舌发干,一声也不敢吭。噢,可怜的路易大人!
他直视前方。感觉到她在不停地偷看他,他骄傲地想,原来恋爱就是这样的感觉吗?倒也不会令人反感。就满足一下她可怜的少女之心,反正只是让她欣赏欣赏自己的美色,自己也不会损失任何东西。
暂时倒也不觉得厌烦,反而有一点愉悦……哦不,这只是怜悯!
魔神大人压根没想起来这是人家路易的身体。
沉默持久了很久,直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
“前方村庄遭遇黑瘟疫!”
依兰瞬间活了过来。
她紧张地蹦起来,回眸看他,见他懒洋洋地摆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轻轻挥挥手掌:“去看吧,好奇心过度旺盛的人类。”
依兰点点头:“我一定会非常小心的。”
这个小村庄位于两座大城之间,居住着一百二十人左右。
它的南边是军队刚刚经过的石头城,北边是军队即将前往的主城伊斯卡布里。
黑巫怎么会突然袭击了夹在两座城池中间的这个小村庄?
这怎么看都像是一种挑衅——向挥军前来平叛的霍华德挑衅。
温莎家的私人骑兵护送着依兰,来到前方安全的地点。
霍华德大公就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身冰霜色的战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凛冽寒光。
他看到依兰,偏偏头示意她过去。
依兰走到他前方停下了脚步:“大公,在我的嫌疑彻底洗清之前,最好还是和您保持距离。”
“过来。”平淡的语气,却蕴藏着不可抵挡的威势。
依兰只好蹭了过去。
他平抬手臂,指向前方的村庄。
“村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全死了,无一幸免。都死在村里,生前位置无异常,周围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依兰微微张开了嘴巴,细细琢磨这些信息。
也就是说,所有的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染上了黑瘟疫,而且对此一无所知,在染上瘟疫到瘟疫发作的那半个小时里,他们仍在继续在做自己的事情。
这么看来,不是黑巫大军动手将人驱赶到一起的。
而且周围也没有痕迹。大军过境无论再怎么神出鬼没,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难道寥寥几个黑巫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吗?”依兰长长吸了一口气,颇有一点惊心。
一直以来,想象中的黑巫大军都是整整齐齐地骑着黑马,像风一样席卷聚居地,把人们驱赶到一起,然后撒下瘟疫。
没想到他们居然可以只派出很少的人,悄无声息就灭掉一个村子。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难怪遇上黑巫的军队时,地方军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要随便几个黑巫冲过来,军队就是团灭的结局。
“只能远程作战。”霍华德语气依旧平静,“坎贝尔肯定会给队伍装配劲弩,为什么伤亡还是那么惨重。”
“也许黑巫的速度非常惊人?”依兰迟疑地回答,“就像传说中的吸血鬼一样,一眨眼,就带着残影来到面前。”
霍华德把视线侧向她。从侧面看,他的眸色几乎是纯白。
他说:“你中了路易的毒。”
依兰挤了挤眉头,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不对,如果黑巫有那么强大的话,他们早就攻下全境了。”
地方军伤亡惨重,但是黑巫也付出了代价,被歼灭了不少。
“我要进去查探。你敢同行吗?”霍华德问。
依兰笑了笑:“您都敢进去,我有何不敢?”
严厉冷酷的大公居然低声开了个玩笑:“我有继承人。”
依兰:“……”
没有继承人的依兰还是跟随霍华德进入了村庄。
因黑瘟疫而死的尸体有个特点,被火一烧就会彻底消失,只在地面留下一个黑印子,连骨头渣都不剩。可见黑瘟疫有多么凶猛,销骸蚀骨也不过如此了。
士兵们站在几十尺之外,把一枝枝燃火箭射向那些黑尸。
‘轰’一声点燃,熊熊烈火升起,片刻之后只剩一点余烬、一个焦印。
看着一个个焦印,依兰心中又惊骇又难过。
没进来之前侦查兵已经用望远镜探查过,知道村民生前还在正常生活,但听到情报和亲眼目睹是两回事情。
比如左边一间矮土屋门前,用泥土砌了一只小灶台,灶台上放着一只老旧的铁锅,锅里煮着一锅麦壳汤。火还没有彻底熄灭,水几乎被蒸干,麦壳底下露出一只拔了毛的麻雀。(吃野味是错误的行为!这是饥荒状态下的古代西方)
这是一锅有‘惊喜’的汤。
灶台下面躺着一把只剩下秃杆杆的蒲扇,熏得焦黑,是用来生火的。
依兰视线一转,看到了遇难者留下的痕迹。
从地上的焦印中,可以看出这是一名驼背的老者带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孩子知道中午能尝到肉汤,一定激动坏了,他倒下的地方离灶台实在是太近,瘟疫发作之前,他被肉香味勾住了鼻子,几乎爬上灶台。
地上的黑血痕迹泼向远离铁锅的方向。
很显然,刚开始呕血的时候,一老一小都下意识把头转向了外面,他们担心弄坏了这锅汤。
依兰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黑巫真是太坏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对于常年嚼麦壳、啃又黑又硬的干面包的贫民来说,一碗肉汤有多么重要。
就算……让这一老一小先尝尝麻雀肉的味道也好啊!
“愤怒是最没用的情绪,它会让你错过线索和良机。”霍华德的声音冷淡地在耳旁响起。
依兰紧了紧拳头:“是,长官。”
她移开视线,继续勘察四周。
骑士们举着弓,弦上搭着点燃了箭头的火箭,远远地将新发现的黑尸点燃。
队伍继续向前推进,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分布着村民们的足迹,从脚印里,找不到任何队伍经过的痕迹,甚至没有三人同行的痕迹。
将瘟疫散播进来的黑巫只有一两个人!
从村民尸身的位置来判断,所有人身上的黑瘟疫是同时发作的,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试图逃跑。
这就意味着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染上的瘟疫。无论屋内屋外、村头村尾。
黑巫难道会飞吗?
“会不会有超自然的力量?”依兰再一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不排除这种可能。”霍华德皱起了纯白的眉毛,“也许,魔鬼再度降世也说不定。”
依兰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她想:‘霍华德猜对了一半!魔神确实回来了,不过这事可不是他干的!’
小小的村庄很快就排查完毕。村子外面是一条土路,通往北方。
土路的右手边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土屋,距离村庄大约有六十尺。土屋的主人也没逃过一劫,他趴在距离家门十尺的地方。尸体头朝着自己的家,脚对着村庄的方向。他是在即将到家的时候发病死去的,一顶很别致的草帽盖住他的脑袋。
一名骑士娴熟地拉弓,对准了地上的黑尸。
正要放箭,忽然看到土屋里面跑出来一位少女。她看起来年纪比依兰还小一些,圆圆的苹果脸,脸上有雀斑。
“祖父!”
少女飞扑向地上的尸首,毫无防备地掀起了草帽。
“啊!祖父!呜呜呜……”
骑士们齐刷刷地抽了一口凉气。
靠近因瘟疫而死的尸体,是会被感染的。
谁也没想到村里居然还会有活口,少女出现得太突然,等到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距离尸体太近了。
“没救了。放箭。”霍华德冷酷地下令。
“等等!”依兰着急地看着他,“说不定她没有被感染。”
霍华德不为所动。
依兰急道:“她也许是知情人!”
霍华德面露沉吟,抬手制止了准备放箭的士兵。
依兰上前一步,冲着少女大喊:“快!快点离开那儿!”
悲伤失措的少女茫然地抬起头,看到利刃凛凛,箭弦紧绷,吓得瘫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一支燃火的箭矢像流星划过,落在了黑尸上面,将它点燃。
熊熊烈火逼迫着少女,她不得不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十几尺。
“祖……祖父……你们杀了我的祖父……还要杀我……为什么!”少女惊恐又绝望地大喊。
依兰望向冷漠的霍华德,劝道:“说不定她会知道什么线索,我想和她谈一谈,如果半个小时之后她没有发病,那就证明她没有感染到瘟疫。”
虽然可能性并不算大,但此刻的少女仍然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看起来无比健康。
这样把她射杀,实在是太残忍了。
万一呢?
持弓的骑士们也有些不忍,他们把箭尖微微地放低了一些。
霍华德一言不发。
依兰就当他答应了。
她小心地走到军队前面,默默估算了一下距离。根据情报来看,距离感染黑瘟疫的活人或者死人十尺,就有被感染的风险。
依兰停在了三十尺外。
“你的祖父不是我们杀死的,”依兰开门见山,“你应该能看得出来,他死于黑瘟疫。很不幸,我必须告诉你这个消息,你们村庄里,已经只剩你一个人了。”
少女瞳仁颤抖,紧紧地盯住依兰,眼泪哗哗地流。
她把嘴唇抿得发白,能看出来牙齿正在打架,喉咙里溢出‘呜呜’的哭泣声。
依兰残忍地说:“刚才你已经听到了,因为你靠近了祖父,很有可能已经感染了黑瘟疫,所以这位长官下令要将你射杀。”
少女的瞳孔紧紧收缩。
依兰缓和了声音:“我为你争取了这个机会,如果你能冷静下来仔细回忆一下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向我们提供线索的话,弓箭手们就暂时不会放箭。你想不想抓住这个机会,让长官们知道你并没有染病,你现在很冷静、很健康?”
少女的眸光剧烈地闪烁。
她很快就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冲着依兰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每个人都有本能的求生欲。
依兰轻轻舒了一口气。她知道,霍华德绝对不会有耐心听一个少女哭哭啼啼,长达半个小时。
“很好,现在你不要着急,慢慢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早晨,你几点起床的?”依兰循循引导。
圆脸少女的脸色和缓了一点,她干巴巴地说:“七点……哦不,应该是六点多,天刚亮。”
依兰鼓励地看着她。
“父母不在,家里只有我和祖父。”想起死去的亲人,少女的眼眶泛起了红色,但她很快就压住了情绪,回忆着说,“我们去地里耕作,不到中午,我先回来准备午餐,噢,午餐做的是粗麦面包糊,祖父看到火还没开,抓了块干面包就出去了,他说不用等他回来吃饭。”
依兰心头一动:“为什么?”
黑瘟疫发作的时间,差不多正是午餐之后。
“他说有人请他带路,要去索兰婶婶的家。”少女说,“火炉点着火,我没走开,叮嘱他当心一点外人,他很不耐烦,说,‘能有什么事!’”
依兰回眸,和霍华德对视了一眼。
“你祖父没提到向他问路的是什么样的人吗?”
“没有。”少女摇摇头,接着说,“祖父可能觉得语气太重,出门之前有点不好意思,特意戴上了我亲手编的草帽。您不知道我祖父的脾气,像他那种爱面子的大男子主义者,做这样的事就算是跟我和好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还会向别人炫耀我为他编的草帽。”
两位少女一起转过视线,望向地上那顶别致的草帽。
它躺在一个人形焦印的旁边,风吹着帽檐,轻轻晃动,感觉非常凄凉。
少女吸了吸鼻子:“我煮好了面包糊,自己吃完,睡了一会儿中午觉,然后出门就看到祖父躺在那里……”
她捂住嘴巴抽泣了几声。
“别太难过。”依兰等她稍微回复,然后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位索兰婶婶,她家在什么位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婶婶。她家就在村子正中,屋顶上铺着一张白松皮的就是索兰婶婶家。让我祖父带路的人就是黑巫吗?难道黑巫和索兰婶婶有关?”少女睁圆了眼睛。
“暂时不知道——这位索兰婶婶有什么特别的人际关系吗?”依兰反问。